11 婚後·天子的一段情

婚後·天子的一段情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話說趙愁城新婚之夜酒後失言,道出自己本是女兒身,但誰知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要翻供。崔夜雪的氣那是不打一處來。強嫁強娶已經讓她無法忍受,現在又開始耍無賴,她怎能善罷甘休?“你、你得了便宜就賣乖……我恨你!”(看官:這臺詞怎麽那麽熟。)

可是天官長毫不在意,輕描淡寫地說道:

“現在你恨我,是因為你還不了解我。等你了解了我,你一定會謀殺親夫的。”

崔夜雪本來哭笑不得,但一聽“親夫”二字,心中有什麽東西“轟隆”一聲塌了:她又能怎樣呢,拜也拜了,睡也睡了,她崔夜雪這輩子就是那個姓趙的人了……這麽想着,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趙六插話:如果在座哪位看官肯出資把這段故事排成電視劇,建議在此處讓扮演崔夜雪的女演員口含雞血,一聲令下,“噗”的從左嘴角湧出,注意,是左嘴角,不是右嘴角,如果一定要兩邊都流,請讓左邊的紅血跡比右邊長一些,這樣才能更好地表現女主角腸斷心摧的精神狀态。)

天官長挑着眉毛看了她一陣,見她哭了,一時動了恻隐之心,脫口而出的卻只是兩個字:“別哭。”

小崔“哇”地哭得更兇了。

平時朝堂上萬般神氣的天官長此時忽然沒了主意,只能翹起蘭花指,揉着因為宿醉而脹痛的太陽穴:“那,就再睡一會兒吧。”

小崔早已經沒了興致:“你走開!”

“好。那我叫丫鬟來幫我梳洗……”

小崔一聽,臉一沉:“慢着!剛結婚,你把我晾在這兒,讓丫鬟看見了,不怕傳的滿城皆知?你……你還是過來躺下吧。”

我們的女主角小崔還真是個糾結的娃。

天官長倒是很聽她的,說躺下就躺下。這次他是背對着小崔,姿勢比之前規矩了不少。小崔專門湊上去看他臉上的表情:果然閉上眼睛之後眼角眉梢都是妩媚,再也不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冰冰模樣。

小崔想:這個被硬塞懷裏的夫君,雖然魂兒是個女的,雖然态度冷淡些,但是小模樣還不錯,還是個尊重自己的好人。比上不足,比下還有餘嘛。起碼這世上還有那麽多的家庭暴力受害者呢。

這下小崔看見自己的前途隐隐透出一線光明,幸福的生活在前面等着她!小崔內牛滿面。

※※※

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崔夜雪的“春宵”真是典型的“一夜無話”。一轉眼就是天明,她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一個“大”字躺在床中央,天官長早就打扮齊整,在一旁收拾衣櫃。

真是居家好男(?)人啊。崔夜雪滿意地微笑了一下,但轉而心一沉:她看見趙愁城從衣櫃裏抽出了一張面額巨大的銀票,和幾樣金銀首飾一同放在桌上。

難道他在清點自己的私房錢?還是他打算卷了錢離家出走?可是,就在我面前這麽幹,也太嚣張了吧。考慮到不能打草驚蛇,且先閉上眼睛看看他有什麽打算。崔夜雪想。

這時桃夭進來了,手裏拿着包袱。人已經在身後了,趙愁城卻繼續點錢,好像這點錢不算什麽秘密。

桃夭沒好氣地說:“青衿她們給崔姑娘做的衣服。”說完就把包袱摁在了桌上。

我的衣服?崔夜雪心中一喜,幾乎要按耐不住坐起來看了。

“是夫人,不是崔姑娘。”趙愁城冷冷糾正了桃夭的錯誤,手裏還在點自己的財産。崔夜雪聽了夫人二字滿面通紅。

“好好好,夫人。真是的。”桃夭的表情明顯有些不悅,甩袖子出去了。

崔夜雪莫名其妙,再也忍不住了,就偷偷向趙愁城問:“她是不是生氣了?你又點錢做什麽?”

“經常的。”趙愁城不以為意,之後提高聲音,喊了聲,“采薇!”

話音剛落,采薇就像身上裝了彈簧一樣從門後跳了出來,雙手抱拳:“大人。”

趙愁城從桌上的錢裏抽出一張銀票:“這個拿去,兌成現銀,調查一下沈未濟。”“是。”采薇拿了錢,瞬間消失了。

崔夜雪好奇了,這個沈喂雞是什麽人?不就是喂雞嗎,用得着那麽多錢來調查?算了,反正還有這麽些錢,用這些來一次蜜月旅行也還夠了。去哪裏好呢,蜀中,還是江南?

她正做着美夢,誰知趙愁城又提高聲音,“陳管家!”

天官長府上的陳管家今年已經五十歲了,趙愁城一聲令下,也“嗖”一聲瞬間出現了,沿途一陣狂風落葉。他知道崔夜雪在,不好意思進卧室,就站在門口:“大人有何吩咐?”

趙愁城走到陳管家面前:“我知道你,你原先在已故的天官長蕭大人府上當管家。蕭大人他是有名的清官,可是一輩子朝中重臣誰也沒得罪,想來你苦心經營,出力不少啊。”

陳管家笑了:“哪裏哪裏。蕭老爺的清望是他高風亮節,和我一個小小的管家能有什麽關系……”

趙愁城搖了搖手:“陳管家不必謙虛。眼下有一個棘手的事情。說句私下裏的話,我畢竟太年輕,為朝廷效力也沒有幾天,各位大人的志趣愛好我不懂。昨天來的人那麽多,有一多半我都不認識,賀儀卻收下了不少。這些錢是我私下的積蓄,與趙府的開支無關,現在交給您老人家,請幫我按着那些客人各自的品位置買一些回禮。需要親自回訪的大人,我就跑一趟。不需要親自回訪的,也請替我選兩個可靠的家人送到那位大人府上。陳管家,您看如何?”

崔夜雪有點着急——這下那堆錢就所剩無幾,自己的蜜月旅行轉眼化為鏡花水月。

“大人您太客氣了。豈敢豈敢。”陳管家說,“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先思量着。”

“聽說陳管家有一個兒子,已經到了該讀書的年紀了。”趙愁城仿佛不經意地說了一句。

陳管家面色一動,不知趙愁城是什麽意圖。趙愁城唇邊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京中辦私學的蘇先生與我有點交情。”

“多謝大人。”陳管家倒身便要拜。

趙愁城連忙扶起他來:“不必多禮。趙某今後要借重老人家的事多着呢。”

陳管家起身時早已經老淚縱橫。崔夜雪看得呆了。

※※※

且按下天官長府中的雞零狗碎不表,單表天子那夜在皇宮中的光景。天子自從出席了天官長的婚禮回來,也隐隐覺得自己做的有些過了,始終郁郁寡歡。入夜,失眠的他披衣起坐。只聽見宮漏聲聲。幾個宮女聽見響動,連忙掌起燈來,強打精神對天子笑着,每個人都是一臉疲憊。

“笑什麽笑!”天子抓起床上的水精枕就要向領頭的打過去。幾個宮女連忙拜倒在地,口稱死罪。

“一個二個都只知道‘死罪死罪’,我說讓你們吊死,你們就都一個不剩地吊死,我說讓你們結婚,你們就歡天喜地的結婚——我造的什麽孽!”

宮女們整日呆在深宮裏,并不知道“結婚”所指何事,但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

“你,你起來!”天子指住其中一個小宮女,那小宮女大概只有十四歲,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不知有什麽禍事。

“你笑的最好看,你哭一個給我看看!”天子發了狠,猛地一捶龍床,把那個小宮女吓得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跪在那兒。

“快哭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笑,我要看你們哭起來是什麽模樣,哭!”天子瞬間變成了無賴怪叔叔的模樣。

小宮女畢竟是個蘿莉,吓得“哇”一聲哭了出來,哭得撼天動地,繞梁三日不絕。

聽見哭聲,一個巡邏的三十多歲的女官急匆匆進來,小步快走到最前面跪下來伏倒在地:“陛下保重龍體……”

天子稍稍鎮定了情緒:“你——是誰?”

“妾身是宮正楊氏。這幾個女孩子疏于管教,是妾身的責任,還請陛下息怒。”女官字字懇切。

天子喟然一嘆:“宮正——也是個官了。你是上士,中士,還是下士?”

“回陛下,是上士。”那個女官低頭說。

“我這個位子坐了那麽多天,這宮裏上士以上的都認不全……也确實需要立個後,替我管管這些事情。”天子心中苦澀,以手掩面長嘆。

“該宮人大放悲聲的事情,還請交給妾身處置。”那個女官看了一眼那個小宮女。

“不,”天子擺了擺手,“是我讓她哭的,不要追究她。”

女官臉上閃過千分之一炷香的詫異之色,但很快伏在地上說:“妾身失言,死罪死罪。”

“都散了吧散了吧。”天子揮了揮手,女官便退出去了。小宮女還在一邊瑟瑟發抖。

※※※

夏夜,夜深人靜,連知了叫都聽不見。宮裏的規矩,怕知了聲擾了天子的清夢,所以天子寝宮四周樹上的知了都清理幹淨了。

宮人都打了瞌睡,天子卻還是無眠。披衣起坐,無處可去。宮外他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而宮裏,他也懶得看那些妃嫔們勉強露出的笑顏。寂寞的天子只能默默走向冰窖的方向。

冰窖本來是宮中用來夏天藏冰祛暑的所在,過去一直人跡罕至,只有冬季采冰、夏季運冰的時候才有冰工往來。最近卻變成了天子閑時最愛去的地方。此時他提了玻璃燈,披上狐白裘,沿着石階一級級向下,往冰窖深處走去。

輕軟的狐白裘足以禦寒,但他的心冷如寒冬。繞過一面面冰牆,此時,他心中只想見一個人。

他果然見到了她。

她寧靜地安睡在冰簇的中央,容顏永遠也不會老去,即便獨睡在暗無天日的冰窖裏,也永遠不會感到寂寞。

玻璃燈移近她的臉,照出一點紅唇。還是舊時嫣紅,宛然如生,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沒有谄媚的笑容,也沒有浮淺的悲戚,和那些只會歡笑的宮女妃嫔都不一樣——只有她能做到。

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已經死了。

不過,在過去,她也是個驕傲的人。天子回憶着。她曾經在治國問題上迫使只向父母低過頭的自己低頭認錯,不止一次。她對天象的推演猶如鬼魅,甚至讓他以為她不會死。

可是現在的她變得那麽脆弱,如果不是附屬國進貢的千年寒冰,她必定速朽,染上屍綠,化為腐肉,化為塵埃,化為熒熒鬼火。

“現在你也該感謝我了吧。”

天子對着永眠的女人嗫嚅了這一句,心裏生出凄涼的喜悅:不管怎麽說,她現在終于只為自己所有。雖然只是這樣一副不會說不會笑的軀殼。

天子的手已經被寒氣凍得麻木了,但他心中沖擊着強烈願望,想要握住她那只結滿霜的、僵硬的手。

他握住了。堅硬的手指刺骨冰涼。天子的心如錐刺,幾乎要痛哭失聲。

有好多話沒有來得及說,局面便狗血得轟轟烈烈。無限的可能在一瞬間變成無數斷線風筝,飛向命運之海他無法抵達的彼岸。留給他的,是另一種姿态,另一種容顏,另一種關系,與另一種隔着雷池相望的目光。

他不甘心。

冰窖裏寒氣蝕骨,即便是貴為天子,面對這樣一具失去言語與溫度的冰屍,再怎麽不甘心,也只能放開手。

天子的手松開了。他看見冰屍閉目低眉,紅唇緊閉,不怒而威,臉上無形地寫着拒絕二字。

死生契闊,他能留住的只是一具脆弱的屍體。

天子長嘆一聲,轉身離去。外面天色将曉,宮人正提着燈籠四處尋找失蹤的天子。

他知道,即使被做成燈籠,紙仍然包不住火,總有一天,秘密會被自己青白的嘴唇與顫抖的牙床出賣。幾百年後,他是一個有戀屍癖的天子,是史書裏永遠無法治愈的絕症。

※※※

早朝。

天官的隊伍最前面缺着一個位子,就像少了一顆門牙一樣難看。年輕的天子毫無精神,只能下巴撐在手肘上,手肘撐在龍椅扶手上,心灰意懶地聽着百官裏剩下的九十九官的禀報。

禦賜的早飯裏沒有槐花糕。每個大臣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表情。天子的雙目望向殿外的遠方,手上的凍傷又瘙癢了起來。

“我只想娶你一個……”

天子喃喃自語。

“愁城。”

沒有別人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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