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行船·五個半的女人

行船·五個半的女人

寧靜的夜晚,寬闊的河面,有一艘雙層豪華游船,正與衆多商船客船一起氣勢洶洶地順流而下,直指揚州。

折扇一開,茶碗一端,咱們這就到了趙府七個男男女女所在的那艘游船上。說是七個男女,女的卻占了五個半:四個丫鬟,一個趙夫人(其實還是姑娘),趙大人算是那半個。趙大人此行特別帶上了阿蕖,說這小子是揚州人,說不定會派上用場。阿蕖一聽就哭笑不得:他家遷到襄陽郊已經有四十年,他是半句揚州話都聽不懂。哭笑不得之餘,他又有些忐忑:爺執意要帶上我該不會是要掩蓋別的什麽目的吧。所以一路上這小子都心神不安,時不時就向爺瞅一眼。

為了避免姑娘太多,引發衆路人的議論與懷疑,趙大人吩咐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崔、七月、青衿三人穿男裝,桃夭、采薇有防身之術,所以依舊穿女裝。但即便如此,這群人在白天四處游蕩,仍然是游船上一道亮麗風景線。倘若不是小趙與采薇主仆二人不容商量的冰塊臉,搭讪者數目不知要翻多少番。總是到了晚上才會稍稍安生一些。

這就是船上的夜晚。鏡頭拉近,穿過某扇緊閉的紙糊障子,昏暗的隔間內燈火搖弋,熱氣蒸騰的大浴桶裏相對浸泡着兩個少女的身子。浴桶邊的地上,兩人白天穿的男裝散亂在一起。水面上的兩人相對靜默不語,濕漉漉的長發夾雜着不知名的花瓣。任憑一片粉色花瓣靜靜躺在鎖骨上方的凹陷處,低着頭不肯說話的這位,是青衿。對面那個仰頭閉眼,一臉迷糊,不知在做什麽夢的,就是咱們的女主角,現在的趙夫人,小崔。兩人的皮膚都被蒸汽熏得瑩潤潔白,吹彈可破。在夜晚裏,她們同時回到自己原始的形态,在水的溫熱與船身的律動中感受着自我的存在。

“好舒服呢……”小崔忽然飄出這麽一句。可能是在熱水裏坐久了,人也有些困,說話聲音都有些朦胧了。

“還痛麽?”青衿擔心地問了一句。

小崔緩緩地搖了搖頭,之後閉上眼睛用手掬起一捧水,灑在自己臉上,水珠順着臉頰滑向下巴,重新滴進桶裏:“感覺好多了。”她睜開眼睛看着面色緋紅的青衿,“青衿,真溫柔。”

青衿的頭更低了:“不是的,夫人,我、我只是擔心……”

“青衿的臉好紅呀。”小崔湊近青衿的臉,近到說話時的氣息都可以噴到青衿的臉頰上,“想到床上去麽?”

青衿忙将頭側到一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羞怯地說:“青衿可以再陪着夫人呆一會兒。夫人說怎樣,都好。”

“別說什麽夫人夫人的,一說我就來氣”小崔突然變了顏色,煩惱地一拍水面,濺起一朵水花,“那家夥讨厭死了。我說讓七月給我開點藥吧,他還說幹淨就沒事了,真是的,一點夫妻的樣子都沒有。”忽然,她又變成了軟語溫存,“還是青衿對我好。”

青衿聽了,害羞的又向水裏縮了一點,鼻尖都快碰到水面了。

原來,這天白天,船家随便從路過的漁船那裏買了不少河鮮。小崔貪嘴,一不小心吃了太多,肚子疼痛難當,還出現了一點暈船症狀。上吐下瀉,烏煙瘴氣,她央求七月幫她煎點止瀉的藥來。誰知小趙說“只是吃多導致的,又不嚴重,瀉一瀉正好,幹淨了就沒事了。”小崔正疼痛難當,聽了小趙那些話,那氣是不打一處來,可一生氣,痛得更厲害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七月看不下去這對小夫妻吵架,還是煎了藥給小崔喝了下去。小崔心裏煩悶,到夜間疼痛剛走,有了點力氣,就不顧青衿說的尊卑有別,硬拉着青衿和自己一起泡澡,一邊泡,一邊三句話不離小趙。

“七月呢?她不是和我們一個屋嗎?”小崔這才問了起來。

“她……大概在桃夭那裏吧。”青衿說。

※※※

另一個小房間裏,也是一個巨大的浴桶。三個姑娘泡在裏面,采薇冷着臉,七月不吱聲,只有桃夭眉飛色舞地小聲嘀咕:

“……你們看見沒,剛才那人臉上的表情,聽見我問他要浴桶和熱水的時候?我說:‘一個能裝三個人的大桶,熱水要裝滿,敢燙了涼了,有你好看。’那人就偷偷向咱們屋裏看了一眼,嘿,正好看見七月扮的小哥。那小子看七月的眼神啊那是又羨又恨,一準想歪了。我敢保證他一定正在外頭聽着呢。”

七月“啊”地驚呼了一聲:“萬一他沖進來怎麽辦?”

桃夭得意地撿起地上方才脫衣時掉落的飛镖,在那兩人面前揚了揚:“那就有他好看的。”

“無聊。”采薇冷冷道出這兩個字。桃夭瞪了她一眼。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七月:“為什麽夫人不叫你和她一起泡?”

“我說我身上藥味太重了,怕……”

“你呀也別總是怕這怕那的,你可是醫生哎,醫生!”桃夭說。

七月低頭:“對不起。”

“有什麽對不起的啊,你呀也別總是主動對別人道歉,又不會把你吃了?”

七月聽到“吃了”,顫了一下,又道:“對不起。”

“你呀……”

“無聊。”

采薇口中說着這兩個字,兩眼卻望着趙愁城與阿蕖那對主仆房間的方向。

※※※

趙愁城主仆的房間。浴桶熱水已經備齊。

“爺?”

“你回避一下吧。”趙愁城說。

“是的,爺。”

阿蕖如蒙大赦地跑到障子外面的走廊上。他松了一口氣,左顧右盼,恰好看見采薇她們房間的障子外面,一個人正趴在那裏偷聽。

如此行跡詭異,一看就是心懷鬼胎。阿蕖皺起眉來。“喂,你做啥?”阿蕖向那人喊。

“小孩子懂什麽,一邊去。”那人嘀咕了一句。話剛出口,他也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等定了定神,看清他們是一夥的。他竟然傻住了,直到阿蕖眼睛一瞪,這才一溜煙地竄了。阿蕖便又繼續守在爺的門口。

爺果然還是不肯與夫人住一間房,但就這樣和爺住在一起……他心中思忖着,不知不覺,兩眼就望向了遠方。黑暗的河面上漁火點點,竟然有幾分像墳地裏的鬼燈。十歲男孩子的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預感。

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裏面忽然傳來爺好聽的聲音:“進來吧,阿蕖。”

阿蕖乖乖地拉開紙障子,一股濕潤的風撲面而來。他一擡眼,恰看見爺沐浴已訖,正坐在床沿上,一雙比女人還纖細的雙手正拿着浴巾擦拭水淋淋的烏黑長發。爺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淡黃色中衣,分叉的領口露出羊脂白玉的脖頸。或許是在水裏浸久了的緣故,容貌比平時還俊俏,更顯得眉如墨畫,目似點漆。

船身輕晃,室內一燈如豆明滅,爺的面目顯得那麽不真實。阿蕖看得一愣,緊接着臉上一紅:這、這就是當今天子的意中人啊。

“阿蕖,有風,把門關上。”爺說着,并沒注意到阿蕖在看他。

阿蕖趕忙将障子重新拉上。

“要洗麽?”爺這才擡起眼看着他。或許是熱水融化了堅冰,那雙眸子比平素可親多了。阿蕖被看得心猿意馬。

要是不洗,恐怕爺要嫌自己不幹淨吧。阿蕖就答應了一聲。

但尴尬的局面這才剛剛開始。難道自己要在爺面前寬衣解帶?阿蕖都有點自慚形穢了。

“我去看看夫人她們。”爺擦拭幹頭上的水珠,緩緩站了起來,瞬間又有了爺往日的威儀。

阿蕖這才暗地裏長松了一口氣。

爺走了。小房間裏只剩下阿蕖傻傻地看着屋裏爺剛用過的那桶熱水。水面還在晃動,五色花瓣悠悠盤旋。香氣馥郁——爺還另外撒了香粉。

爺真講究。

這水,是換,還是不換?

※※※

深夜的江面,一片寂靜,沒有月光,只有船槳悠悠,風燈明滅。三個房間裏都傳來了平勻的呼吸聲,五個半姑娘都睡了,只有阿蕖一個人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他陷入了一個尴尬的循環。越是為失眠煩悶,身上就越是燥熱,越難以入眠。

大概三更時候,阿蕖忽然聽見船外的水聲有異。他想坐起來,又怕驚擾了屏風那邊酣睡的爺,只好繼續尴尬地躺着。就在這時,船忽然像被什麽東西碰住了,猛一晃動,他差點從窄窄的床榻上翻了下去。

爺還睡着。阿蕖決定起來看個究竟。他摸黑找到不知被晃到哪個角落的鞋子,趿拉着就走了出去。他溜上走廊,忽地聽見不遠處的房間裏傳來拔刀聲與翻箱倒櫃聲,心中猛地一沉——這回是碰見劫船的了。事不宜遲,他趕忙溜到障子邊上壁板的背陰處躲藏起來。

突然,“嘩啦”一聲響,障子被強行扯開,門闩清脆地斷為兩截。幾柄明晃晃的大刀一擁而入。

為首一個膀大腰圓的鬥雞眼結結巴巴道:“打、打打打……打劫!哎?沒人?”

阿蕖早就泥鳅似的從那群人身邊溜走了。

※※※

“桃夭姐!開門!采薇姐!”阿蕖低低地喊叫着。

采薇早就衣裝整齊随時待命似的,根本沒有躺下,而是倚着隔板坐着假寐。方才的響動讓她立刻睜開眼睛,雙目在黑暗裏炯炯有神,只聽她壓低聲說:“有情況。”稍稍一頓,“桃夭,你去護着夫人她們。我去看看大人那裏。阿蕖,你跟着桃夭姐一起。”

桃夭也是剛醒,打了個悠長的呵欠:“好——”胡亂抓起一盒暗镖出門走向小崔那邊。

她剛在走廊上大邁兩步,忽然又打了個呵欠,擡起袖子揉揉眼睛,随手拈起兩個镖一甩。只見銀光一閃,黑暗處立刻傳來“啊啊”兩聲。阿蕖看得啧啧稱奇。

聽到同伴叫聲,幾個強梁立刻湧向了小趙一行這裏。阿蕖剛與桃夭走近夫人房間,還沒來得及向半睡半醒的姑娘們說明情況,立刻有幾個人手持銀環大刀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敢傷我們兄弟?找死!”

桃夭左手小指的長指甲掏着耳朵眼,右手拈着幾個閃亮亮的镖:“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我‘彈指落花’的朋友,你們也想為難?報上名來,你們是哪裏的?”

小崔早就醒了,聽見這話臉色一變:“你說啥呢桃夭,誰是狗,誰是主人啊?”

為首那個一臉絡腮胡的強盜哈哈一笑:“我說陶小姐怎麽不見了蹤影,原來跑到朱門大戶裏給人家當看家護院的黃狗去喽。”

原來他們認識?小崔一臉茫然。再看桃夭,她早已經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只見她右手一彈,幾枚飛镖同時打将出去。誰知那個絡腮胡只是用刀一舞,一片爛銀閃閃,幾枚镖就彈開了:“小妞,爺爺我從不和女人打,你還是知趣,乖乖跟爺爺走吧。”

就在這時,趙愁城房間的方向傳來一聲殺豬似的慘叫。所有人不禁一愣。

一個喽啰壓低嗓子對絡腮胡說:“是鬥雞眼。”

絡腮胡臉上的嬉笑登時凝固:“你們對鬥雞眼幹了什麽?”

桃夭斜睨着眼睛:“我一直在這兒逗狗,我哪兒知道。”

絡腮胡領着衆喽啰向那邊沖去。桃夭也不跟着。床上的小崔急了:“你去看看趙大人啊。”

“沒有必要。”桃夭氣鼓鼓地在床沿坐下,“再說,我要是走,不知道青衿要吓成什麽樣子呢。”

小崔這才看向青衿——已經暈了。

“青衿!”

※※※

趙大人的房間。

趙愁城睡在屏風後面。采薇獨自站在屏風前,雙臂張開,如鳥張翼,一動不動。鬥雞眼短發散亂,臉如白紙,一雙綠豆眼兒盯着鼻尖,也是一動不動。屋裏唯一在動的是一團黑東西,骨碌碌地滾到剛趕到的絡腮胡等人腳邊。有人撿了起來,仔細一看,不禁大驚——是鬥雞眼的發髻。

先前的絡腮胡大哥分開幾個小喽啰,直接走到了采薇面前,低沉的聲音問了一句:“你是誰?”

“這不重要。”采薇的眼睛像只豹子一樣輕輕眯了起來。

強盜們見狀都退了一步。

這時,屏風後面傳來一陣窸窣聲響。趙愁城似乎醒了。他的聲音從屏風後面飄了出來:

“采薇,做得太過了。”

“是,大人。”采薇向屏風後面一抱拳。

好機會!絡腮胡的大刀直取采薇項上人頭。可是出他意料,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淩厲閃電冰涼涼地擦着下巴刮過。絡腮胡一摸下巴——光溜溜的——胡子沒了!

他臉上一瞬間出現了一種奇怪表情,只能用滑稽二字來形容。

采薇站在原地,眼睛眯成了縫,似乎在玩味絡腮胡的表情。她的兩手垂着,但左手指尖那裏露出一段綠幽幽的兵刃——看上去很鈍。

十萬分之一炷香的剎那,絡腮胡就不是絡腮胡。但為了敘述方便起見,我們還是姑且稱他為絡腮胡。

沒有人看清采薇方才做了什麽,絡腮胡也沒看清,但和喽啰們不同,他心裏知道。好快的速度,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的。絡腮胡的手心全是汗。

采薇重新在屏風前張開雙臂。

“撤!”他勉強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

“老大,怎麽這就撤了?那個妞……”

“撤!”絡腮胡猛地轉過頭。手下人這才看清老大的絡腮胡早就化為子虛烏有,只剩下一些胡子茬還黏在衣襟上,頓時都噤了聲。

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船上的強盜倏忽消失。桃夭找到了被捆成一串的船夫們,幫他們解了繩索。不一會兒,這只游船又恢複了運行。趙大人旅途中的這段小插曲算是結束了。

※※※

美好的正午,美好的秦淮河。卸貨的,上船的,打情罵俏的,船賬起糾紛的,船身擱淺走不動的,喧嘩滿耳。

小崔身上依然是男裝,她牽起下裳,小心地跳上河岸,之後興高采烈地大呼一聲:“吃喝玩樂的揚州,我來啦!”

周圍的喧嘩唰地安靜了,幾十雙眼睛同時盯着她。小趙用折扇一拍她的肩膀:“注意形象。”

小崔還想申辯,忽然有三五個人從人群中向她擠來,臉上帶着皮笑肉不笑的喜慶之色。小崔還在茫然,為首一個就一把握住小崔的手:“這位帥哥,恭喜您,您中獎啦!”

小崔一愣。小趙在她身邊饒有興味地聽着。四個丫鬟一個小書童也都紛紛将目光投向小崔。他們都一致相信:以夫人的神經大條,就算天上砸下金餅,她也只當成高空墜物,被金磚絆一跤,她也能拍拍衣服走人。現在夫人一沒有買福利彩票,二沒有喝瓶裝飲料,這都能中獎,那簡直是比彗星撞地球還要小概率的不正常事件。采薇還特別握住了袖管裏的短劍,随時準備給這些可疑人物來個下馬威。

“為了慶祝天子登基一周年,揚州的豪門——維揚林府特別舉辦抽獎活動,對每位初來揚州的旅客進行抽獎,這位帥哥,您中了頭等獎!”那個人繼續一副谄媚的笑顏。

小崔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剛要接腔,小趙就哼了一聲,搖着折扇說:“中了幾百兩銀子,但要遵紀守法交兩成的稅,先上稅後拿獎,對吧?”

那人這才留心到小崔邊上的美少年,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這位小兄弟,你這是什麽話。我們才不獎錢呢,多老土啊。頭獎是新娘子一個!怎麽樣,帥鍋?”一雙谄媚的眼睛又轉向小崔。

小崔如墜五裏霧中,她扯住小趙的袖子猛搖:“他剛才說啥?”她完全沒有意識到穿着男裝,卻對身邊男生做出貌似撒嬌的奇怪動作,會帶給周圍不明就裏者怎樣的奇妙遐想。

小趙卻将折扇一合,扇端輕輕按在唇上,自言自語:有意思。

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面臨空前危機!那麽,小崔會如何選擇呢?是義無反顧地當一次新郎,還是斬釘截鐵拒絕這樁美妙姻緣?這個維揚林府又是什麽來頭?敬請期待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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