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番外·雖然只有半章

番外·雖然只有半章

從前有座山,山上沒有廟,但有這麽一位異人。他不在江湖,但江湖卻有他的傳說。

這位異人的名字沒有人知道。有人說他姓黃,所以他有時被叫做黃藥師。也有人說他姓吳,所以他有時被叫做無涯子。此外還有鬼谷老子、諸葛先生、洞庭呂老、羊力大師等一系列振聾發聩的馬甲。不過關于這些馬甲的真僞,他都沒有承認過,只是傳說特別多罷了。

既然說是個異人,那必然有異乎常人之處。說起這個異人,書畫琴棋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天文地理是難不倒他,算卦掐架也頗有一套,得閑了編幾句陽春白雪,沒事了還喜歡搞發明創造。但他最精的還是岐黃之術,不管你是頭疼腦熱,跌打扭傷,陽事不舉,病入膏肓……瘸着進去,跑着出來;爬着進去,跳着出來;別人擡着進去,擡着別人出來;半條命進去,滿狀态地出來。

你要是想問他妙手回春的秘訣,他一準斜着眼睛看你一陣,冷笑一聲:“藥好。”但非常不幸,周圍人大多聽成了“要好”,就會錯了意,以為他是說這疾病不是他治好,而是本來就要好。便心想:這位華佗再世真是謙虛啊!于是江湖上紛紛傳言在某座終年雲霧缭繞,郁郁蔥蔥的大山深處,住着一個身着白衣,謙和可親的異人,名叫某某某。事實上,他老人家只是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山坡上,雖然身上常年披着白大褂,但卻是謙和可親的反義詞。

漸漸地,不辭迢迢萬裏,特意趕來訪問這位異人的遠方來客越來越多。異人惱了,但又懶得搬家,索性兩個字兒:不治!從此閉門謝客,與世隔絕。

于是他就光榮地獲得了新的稱號,并且一直沿用至今:絕世君。

※※※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不知不覺,絕世君房前屋後的樹已經長得參天了。絕世君依舊一身白大褂飄飄,住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裏,看着嶺上白雲,自娛自樂。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簡直是神仙的日子。

這天清早,絕世君還是和往日一樣,穿了一身剛消過毒的白大褂。群山寂寂,飛鳥回翔,山居之外,懸崖之上,他打着一套剛柔并濟的絕世拳,思緒如浮雲飄飛。可是,他剛擺一個潇灑的白鶴晾翅,身後的灌木之中傳出來一句人聲,打斷了他的玄想:

“‘絕世君子’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女兒吧!”

絕世君心想:我這個馬甲什麽時候又綴了個“子”?聽上去像倭國女人的名字。不由得心中一陣嫌惡。但還是扭頭看過去。那是一個婦人拜在他面前,看上去也是遠道而來,身上補丁摞補丁。在她邊上還跪着一個女孩兒,也就是七八歲模樣,臉上髒兮兮的,衣襟上有血跡——大概就是她所說的女兒了。女孩兒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茫然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身飄着草藥味兒的奇怪人類。

“我已經不治病了,請回吧。”

絕世君今天心情好,加上同情這對母女,說話還比較客氣。但他深知不能再開這個頭,一旦破例,有一就有二,後果不堪設想。

絕世君打定主意要繼續為了自己的滋潤生活自私下去。

可是那母親卻哭了出來:

“絕世君子大人,求求您,這孩子總是嘔血,我們又窮,治不起,聽說您心地仁慈,醫術又是曠古絕今,不愧‘絕世君子’……”

絕世君不耐煩地打斷:“你找錯人了,我不是絕世君子,是絕世君——絕情的絕,二世祖的世,昏君的君。根本不懂什麽醫藥。請回吧。”

那母親不肯走,還是跪在原地,邊上的女孩兒卻笑了。

絕世君無奈地把手在臉上一蓋——他最不擅長的就是哄女人和小孩,可眼前這對母女竟然把他的軟肋占全了。

※※※

兩個月後。依舊是一個好天氣。絕世君下山采藥。這身打扮,有分教:別人采藥,都是背個筐啊簍啊,身上穿着短衣,手拿一個藥鋤頭開路;可是絕世君依舊是不同凡響,雖然肩上搭着藥鋤,身上還是一件大白褂子,腳上輕功在山上郁郁蔥蔥的松竹間蜻蜓點水地上山下山,那雙遠視眼的銳利視線一觸及中意的藥,就飛身而下,采摘下來,裹了包袱皮往袖子裏一揣了事。

這天的收成有限,跑了大半個山坡,只找到一棵斷腸草,兩頂墨汁鬼傘。不過他依舊淡定自若,今天采不到,明天也可以來麽。

忽然,他瞟見了一個小巧玲珑的身影正在彎腰撿着什麽,不由得大為好奇,停住了腳步,定睛看去,原來就是兩個月前被自己拒掉的病號女孩兒。他絕世君長年累月自己和自己玩,心裏孤寂落寞,就在這種孤寂落寞的催動下,他做出了一個讓他今後後悔不疊的事——他對那個女孩兒開口了:

“怎麽就你啊?”

女孩兒聽見人聲,吓了一跳,連忙直起腰來。絕世君不由得皺起了眉。

她原本是蹲在那兒采草藥的,采下來的就用身上的藍布裙子兜起來。這一下站起來,手不知不覺一松,裙子裏兜的草藥落了一地。

本來,絕世君心道:難道先前自己要找的珍稀藥材,都被這女孩兒弄走了?但他掃一眼滿地的草藥,才發現都無非柴胡、益母草之類,此外就是一些野菜了。

“你認識這些?”雖然這女孩認出的東西都很平常,但還是引發了絕世君一點興趣。

女孩兒點了點頭:“我和娘就是一路撿着這個來的。”

絕世君又問:“她人呢?”

女孩兒低頭沒有說話。

絕世君看到女孩兒滿臉菜色,骨瘦如柴。這是嚴重營養不良。

“平時都吃什麽?”絕世君問。

“有馬蘭頭,有芋艿,還有蕨菜。”女孩子說着,低頭從地上撿起一支帶露的蕨菜嫩芽。絕世君雖然平日也吃它,但無非是用來清清口,下下酒,倘若旁的不吃,只吃這個,真是無法可想。況且這女孩子似乎還有病在身。

少年吐血,其人必不壽。絕世君心中一陣酸楚,便問她:“聽說你吐血。你想治好麽?”

女孩子擡起頭,一雙驚懼的眼睛望着眼前這個一身白衣的男子,随即又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顫抖着,仿佛在害怕什麽。絕世君便蹲下身子,差不多和那個女孩一般高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女孩子剛開口,就又閉上了嘴。突然,她抿了一下嘴唇,轉身跑走,倏忽不見。

絕世君目送她離去後低下頭凝視地面。地上是那女孩子好不容易采來的東西,還躺在新鮮的泥土上。絕世君思量了一陣,便放開輕功向那女孩子離開的方向尋去。

大概只過了一盞茶時間,他就找到了那女孩兒。她正在一個簡陋的廢棄草棚邊上,把芋艿埋進還燙着的草灰裏。絕世君舉目四望,沒有看見她的母親。他又看那女孩的臉,似乎有淚痕,不知道是煙火熏出來的,還是……

女孩子沒有看見他。草棚裏只有一個人睡過的痕跡——母親已經離開她很久了。

那母親已經帶着女孩走了那麽遠的路,大概,是不會因為自己的拒診就丢下她的吧。絕世君皺着眉想。他忽然又嘲笑自己:這麽想,不過是想給自己找借口,逃避責任吧。

“哎,你。”絕世君嘗試着叫了那女孩子一聲。

女孩子驚惶地擡起頭,嘴吃驚地張了一張——她沒想到他竟然尋到了這裏。

“這個,我雖然不給你治病,但是,你可以給你治。”絕世君盡力避開女孩的眼神,道,“我教你。你看呢?”

“讓我想想。”

女孩子的聲音裏沒有含糊其辭的猶豫,相反,淡然而堅定。絕世君有些吃驚了。

女孩子解釋:“娘不會回來了。以前她希望我活着,不然也不會帶我來。現在她也走了。我要想一想。”

絕世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女孩的嘴角又湧出血來,她擡起手背将它擦掉。

一個考慮自己要不要活下去的病人。

一個本該救死扶傷卻又玩忽職守的醫生。

“不過,話要先說明,”絕世君擡起頭冷冷說道,“我只是覺得你這個病例很有意思。藥什麽的,我教給你。至于診斷,你自己來做。”

兩人沉默,相對而立。草灰中飄出芋艿的香氣。太陽正向山頭後隐去。

女孩微笑了:“好,你不治,我可以治好我和別人。”

絕世君點了點頭:“你的名字?”

“娘叫我囡囡。”女孩說。

絕世君沉默了一陣,忽然從地上一叢三四尺長的植物上拔下一支來,上面開着一穗穗黃白色的小花:

“這種藥是劉寄奴。你今後就叫劉寄奴吧。”說着将植物遞到她手裏,“樣子記住了麽?”

※※※

春朝,絕世君斜倚卧榻,閉目養神,劉寄奴在一旁侍弄花草。

夏晝,絕世君聽風入竹,長嘯撫琴,劉寄奴搖頭晃腦背誦本草之書。

秋暮,絕世君造出了新型火铳,劉寄奴把玩了一陣,又去灑掃庭除。

冬夜,絕世君釀了點小酒自斟自飲,劉寄奴盯着爐裏煉着的丹。

※※※

九年之後。絕世君依舊還是原先的模樣。他和往常一樣采藥歸來,推開柴扉。沒有人。

“寄奴!”

劉寄奴不見了。屋裏被洗劫過。絕世君打開櫃子,心裏一驚:滿眼雪亮的白銀,一錠錠碼放着,二十年了。

不是來劫財的。

他隐隐有些不安:寄奴她已經長成了十六歲的大姑娘,雖然說絕世君閱人無數,在他見過的美人隊伍裏,她遠遠排不上TOP10。但如此少女,在深山中也是難得一見。如果被別人盯上……

不過寄奴懂得毒藥,或許可以救自己。

想到這裏,他打開了另一口箱子,放在床下,多年沒有動過的箱子,上面已經積了幾分厚的灰塵,稍微一碰便出現一個深深的灰指印。

一想到這裏面裝着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毒藥,他就在緊張中帶着一點興奮。這毒藥用的都是極平凡的原料,卻做出了無色無味的毒,必殺之毒,毒發症狀卻與一般的虛弱無異。

他深知這東西不能流傳到世上,掌握了它就掌握了殺人于無形的鑰匙,無異于掌握生殺大權——那是天道才該有的權利。

出于對天命的敬畏與心底的護生之念,他連寄奴都沒有告訴。這是他唯一需要小心看護的東西,帶到棺材裏的東西——雖然那天還遠。他最得意的毒藥,毒殺在七天之後,每天各有變相,奇怪的名字——毒花七笑。

他拔下頭上戴的簪子,那是一把僞裝得十分細巧的鑰匙。咔噠幾聲之後,鎖開了。

他屏了一口氣,将蓋子緩緩向上揭開。

手一顫,簪子頹然落在了地上。叮的一聲。

空的。

裏面有密實蜘蛛網,一只蜘蛛還在辛苦地勞作着——空了很久了。

※※※

洛陽太醫院。

劉寄奴正在拿着掃帚清掃庭院裏的秋葉。現在的她已經很少吐血。每日每夜,階上人或愁眉苦臉,或興高采烈,一頂頂轎子匆匆來去,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太醫院裏的女子。

有人走到她身畔,一把抓住她的掃帚。她心裏一驚,擡起頭,看見年輕天子的臉。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天子目光如電。

劉寄奴默默無語,松開了拿掃帚的手,俯身便要拜。

“先帝把你安排在這裏,是想把你留給我——我要你跟從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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