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交鋒·赴會不準單刀

交鋒·赴會不準單刀

就在采薇隔着門與那個自稱州司馬的人交涉時,姓林的女子醒了。她一手按着額頭,一手撐着身體,就這麽坐了起來。擡頭看看四周——沒有人。她也是單獨一人處在某個房間裏。

傷口的血已經止住,雖然因為失血過多,頭還昏昏沉沉,但已經可以勉強移動身體了。她從卧榻上下來,坐在地板上,借由腿部的屈伸與手的支撐來緩緩挪動,盡量不發出聲音,直到紙障子邊上——她想離開,雖然心裏也知道一出門就可能被殺。

蹙眉,咬牙,拉動紙隔,木框在軌道中滑行的聲音——

一張卧榻。有人跪坐在榻邊,似乎是從座椅上滑了下來,上身趴在卧榻上,微鼾,已然睡着了。卧榻上躺着一個美人,靜靜地躺着,雙目微閉,呼吸平勻。

這就是崔夜雪和趙愁城了。原來她與趙愁城只有一扇紙障子之隔。

林姓女子起先有些失望——原來從這裏還不能出去。但失望只是一瞬,轉眼間複仇的火焰又從她心中燃起。

但她需要工具——娥眉刺已經沒有了,右腕不能動,手上也沒有力氣。她需要一些別的東西當作幫助。或許可以用繩子。她看見了少年腕上的紅繩。如果将它一段綁在卧榻上,繞過他的脖頸,再拉另一端,雖然只有左手有力氣,但說不定就可以……

※※※

解繩相當順利。雖然只有左手能動,但她還是将繩子一端綁在了卧榻的一腳。接着就是繞線了。

坐在地上的林姓女子已經是滿頭大汗。紅繩成功地從少年枕頭邊脖頸下的空隙穿過,流暢地繞了一圈,再穿過。

接下來,只要用力拉它就好了。

“別這樣嘛!”

說話的是趴在卧榻邊上的崔夜雪。女子一驚,随後發現這只是夢話而已。她正要擦擦額上的汗水,崔夜雪卻突然高高地擡起右手,之後猛地落下,正重重拍在少年的身上:

“讨厭!不許這樣欺負人家。”

林姓女子眉頭一鎖,連忙盯上趙愁城的臉。沒有時間想那麽多,她只擔心床上的人突然醒來。果然,少年稍稍扭了一扭肩膀。林姓女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但趙愁城并沒有睜開眼睛。事不宜遲,林姓女子嘗試着用左手拉動那根繩子,卻發現絲繩太光滑,無法握緊。她只好将絲繩在左手上繞幾圈,這才發現自己沒有了拉繩的力氣。

她無力地側倒在地上:沒有力氣的自己真是沒用。或許今後就不得不這樣一輩子了。想到再也不能為父親報仇,她就不由得悲從中來。

這時她聽見一個聲音:

“就那麽想殺我麽?”

林姓女子眼睛猛地睜大了。這聲音與之前的夢話不同。她擡頭看着卧榻上方,趙愁城蘭花指微翹,将脖頸上的繩子用力一拽,紅繩的末端就從林姓女子的指尖滑走了。

“你……”

“我也是剛醒,如果不是被她打了一下。”趙愁城撐起身子倚在山枕上,鳳目微低,看着趴在自己身上沉睡的崔夜雪,“似乎說了些夢話,她。沒有吓到你吧。”

那語聲太平靜了。反而是林姓女子不住地顫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動手前,先考慮一下值得與否吧。用一個戲子的生命交換你的至親,劃得來麽?你自己也說過,我這樣的小白臉,十個二十個,都劃不來吧。”

林姓女子心中一動。複仇什麽的,她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這麽做罷了。

“而且,”趙愁城低着頭,伸手輕輕撫摸着正酣眠的崔夜雪的腦袋,口中繼續對林姓女子說,“你若是殺了我,我身邊的人也不會輕易罷休。殺人就要抵命,可你卻想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抵上青春年華,你樂意麽?”

林姓女子的目光剛一黯然,轉眼又激動了起來,提高了嗓門:“你只是怕我殺了你吧!你說這些話,不就是想讓我手下留情麽?”

趙愁城停止撫摸崔夜雪,轉過頭緊盯着林姓女子。

姓林的女子不由得心跳加快——好強的壓力。

“但,你現在還想殺我麽?”趙愁城若無其事低下眼睛,繼續翹着蘭花指,撫摸崔夜雪的頭,對林姓女子說,“明天我們就回洛陽了,也只有今晚能動手了,不是麽。只是別人會怎麽想呢,揚州巨貪的女兒殺死了朝中的天官長……”

“什麽?”

林姓女子睜大了眼睛。天官長?這人是天官長?開什麽玩笑。

趙愁城擡起眼睛,看着女子的詫異表情,“看來你被家人保護得很好,難得令尊手下人在他死後對他還那麽忠心。刺史的俸祿只有六百石吧,那真珠簾,紫檀床,還有那些死士,可不是僅憑六百石就能得到的。”

林姓女子被突然的真相震撼了。六百石是多少,她一點概念都沒有。真珠簾很珍貴,她更是沒有聽說過。只要父親出門,衣着與車馬都很簡樸,只是對她,對姐妹,對母親特別溫柔,錦衣玉食地在家中收藏着。她原本以為這是極自然的事情。可是父親竟然……

“不過令尊大概是個好父親吧。百姓們對他做過的事也一無所知。”趙愁城說,“暗殺者固然可恨,但令尊的名譽卻得以保全了。”

林姓女子滿臉怒火,卻又無力反駁。

“當然我這話并不是寬恕暗殺者——”趙愁城話鋒一轉,“我正巧與那個姓沈的也有些過節。你接下來如何打算?”

林姓女子咬緊牙齒:“報仇。不管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但他是我父親!”

趙愁城看着林姓女子握緊的左拳與松弛的右手:“你的右手似乎不能動了吧。”

林姓女子恨恨地将頭轉向一邊:“不要你管!”

“似乎你找錯複仇對象了。據我所知,白天那個男人并不是你要找的沈未濟。”

一記重擊。她本以為自己已經披好了铠甲,卻沒能防住眼前這個人一句話。就像流水一樣從铠甲的縫隙中滲入,軟肋不設防地被這些話語擊中了。她明明不知道這人的話裏幾分是虛,幾分是實,但只是一瞬間的動搖,她就徹底失敗了。

“那,沈未濟,是誰?”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變了。怎麽會這樣……

嘩啦。

趙愁城房間的紙隔被拉開。兩人一同擡起頭,看見桃夭站在門口,手裏緊握着飛镖,面容緊張:

“大人,出事了!”

※※※

“什麽,跟他們走?”

剛才還在揉眼睛的崔夜雪一聽趙愁城的決定,猛地一捶桌子,桌上的茶具嘩一聲響。

“這怎麽行!”崔夜雪急了,“那些人明明沒安好心:客客氣氣地請不就行了,怎麽還派兵馬來?”

桃夭也認為這個計劃不合理:“大人,我們是秘密來揚州的,知道的人本來就不多。萬一那揚州侯圖謀不軌,你有了三長兩短……”

趙愁城制止她說下去:“眼下這個情況,敵強我弱,如果硬要反抗,他們完全可以說我們是亂黨,悄無聲息地處理掉。就算天子追問我等的下落,也沒有證據可循。倒不如這樣,”趙愁城微微一抿嘴唇,“先答應他們的請求,弄清他們的意圖,假意周旋,尋機脫身。”

“萬一他們把我們關起來了呢?”七月驚惶地看着趙大人——她又恢複了那個容易将事情往壞處想的七月,“萬一關到死呢?或者把大人綁架,向朝廷尋釁鬧獨立,怎麽辦?”

“如果是拿我當人質,不忠不義的嘴臉就天下皆知。揚州城的城牆還不夠厚,州侯他是不敢和朝廷撕破臉的。更怕的反而是他把我無聲無息地關起來。婚假就快結束了。不及時回洛陽,那些公務就耽擱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桃夭不耐煩地打斷他,“別忘了你還中着毒呢,金谷園的牡丹,你可要想好了。”

衆人更感到問題的嚴重。如果跟着那夥人去州侯府上,即便沒什麽大事,接下來幾天的行程也必将耽擱,年輕的天官長就有毒性發作、猝死途中的可能。

“不妨殺出一條血路……”桃夭熱血沸騰。

“不可。”趙愁城說,“還有個傷員。”手一指紙障子那邊——林姓女子在那裏。

桃夭有些不高興了:都到這個時侯了,還不忘憐香惜玉,這是什麽人啊!

“那個……”一直欲言又止的青衿終于開口了。衆人一齊看着她。她反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或許我可以現在想辦法溜出去叫援兵……”

崔夜雪已經見識過青衿入千軍萬馬如入無人之境的高深本事,興奮得一把抱她在懷:“青衿最厲害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轟隆”一聲巨響。

“大人!”門口傳來采薇的喊聲。

眨眼間,本來會應該在門口的采薇突然閃了回來,左手拖着羅先生,右手反手将紙門猛地阖上,對屋裏人說:“闖進來了。有弓箭,快躲!”

桃夭立刻轉為作戰狀态。還沒來得及躲閃,大隊兵士就突然湧入醫館,不一會兒,趙愁城一行人所在房門上的障紙就被尖刀刺破。桃夭正要丢飛镖,就聽見響亮的中年男人斥責聲:

“不可無禮!”

門被拉開了。進來了身着玄端的男人,向着趙愁城一拱手。這人想必是州司馬了。只聽他開口:

“趙大人,下官失禮了。下官姓楊,忝任揚州司馬一職。這兩天得到線報,說趙大人被危險人物劫走,這才征了揚州侯大人同意,調兵來解救。看見趙大人平安無事,下官實感欣慰。方才屬下無禮,讓大人受驚了,還望趙大人多多包涵。”

羅先生聽見來者稱這身中劇毒的少年“大人”又自稱“下官”,不由得心中一驚:難道這就是傳說中新上任的少年天官長麽?果然是過于清俊陰柔了,難怪有些不太光彩的傳言,但看他行止之間不僅不似邪道中人,反而沖淡如水,令人有出塵之想。這麽年輕就有如此修為,年過半百的羅先生不禁心裏暗自稱奇。

但桃夭大姐就不一樣了,她聽了那個姓楊的州司馬的一番話,嘴一撇,随手一甩飛镖:“什麽亂七八糟的。”飛镖“铿”的一聲嵌進了木桌。

那個姓楊的州司馬卻不為所動:“為了保障大人的安全,還請您移駕到揚州侯舍下一敘。”

話語間,鴻門宴的氣息已經很明顯了,但趙愁城依舊平靜:

“多謝揚州侯他的好意。只是在下今日就要回洛陽了。倘若假期結束,沒能及時回去,只怕天子他老人家就要追究下來。”

崔夜雪不由得擔心起來。她知道趙愁城這麽說不會有任何用處,回洛陽的事恐怕要成了泡影。

“實不相瞞,州侯與在下做這個決定,也有自己的私心。趙大人您少年才俊,是天子眼前的紅人,倘若路上遭到惡賊伏擊,恰好又在揚州,這要州侯與在下如何自處。還請趙大人行個方便。”

崔夜雪心中更是不快。這人口口聲聲“方便”“方便”,說到頭來,都是要給我夫君一個大大的不方便——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在潛意識裏把自己和小趙算作一家人了。

但她無暇顧及自己的潛意識,只是在拼命想着脫身之術:既然我方已經暴露在他們眼皮底下,讓青衿出去已是不可能,說不定還會連累醫館的羅先生……這回慘了。我崔夜雪還不到二十歲,剛經歷一次失敗的婚姻,就要被那個無能夫君拖累,被狗官陷害,被惡人囚禁在地牢之中,永不見天日。我崔夜雪怎麽就這麽倒黴啊!她暗裏嘆息着,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倒是趙愁城又開口了:

“揚州好地方,俗話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人生至樂。在下在京城悶得久了,這次特地到揚州逛逛,也不過是想看看揚州的花花世界。既然州侯他願意做這個東道,在下是樂意還來不及。”說着淡淡一笑。

州司馬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一進門就察覺到了屋裏的抵觸情緒,此時對方忽然來了個順毛捋,反而讓他警惕起來。

果然趙愁城就話鋒一轉:

“不過呢,在下有一個小要求,呃,也算不上要求,”小趙好整以暇,翹着蘭花指撫着眉梢,“拙荊與丫鬟們,你也見了,這麽一大幫人,出去吃喝玩樂,多有不便。還請讓她們回京城。”

崔夜雪一驚:難道他要學關雲長單刀赴會?他可是手無縛雞之力啊,起碼也得要桃夭跟着他……

(看官:這個時代他們已經知道關雲長了?趙六:我就是打個比方,您千萬別介意。)

出乎意料,州司馬答應得十分爽快:

“護送趙夫人返京麽,下官知道了。”

但趙愁城卻微微一笑:

“州師擅自出境,恐怕于規定不合吧。在下早就修書一封給豫州侯,約定了接頭的日子。足下只要将拙荊等人送到州界就可以了,豫州侯的人自然會在那裏接應。”

哎?他什麽時候給豫州侯寫信了?崔夜雪心中詫異,但還是強忍着沒有表現出來。

這時外面一個兵士匆匆跑進屋子,單膝跪在州司馬面前,道:“州侯大人已将趙大人一行人的住處安排妥當,并備下酒宴為趙大人壓驚。特派小的來問楊大人幾時回去。”

崔夜雪心中咯噔一聲。

“哎呀,趙大人,”州司馬笑了,“您看,州侯大人就是如此心急,您要是不介意,還是讓趙夫人一同……”

完了。勝負幾成定局。

“那就有勞州侯他老人家了。”趙愁城臉上依舊是鎮定的表情。

※※※

州司馬已經預備了三輛車。趙愁城一輛,趙夫人——崔夜雪一輛,四個丫鬟加上阿蕖與林姓女子又是一輛。臨行時候阿蕖剛睡醒,毫不知情地被帶上車,看見采薇一臉陰沉,就問:“姐姐,怎麽回事?”但采薇并不搭理他,讓他好一陣無趣。過了大半個時辰,車在某華麗的府邸前停了下來。幾人下車,腳不沾地便上了紅地毯,穿得珠圍翠繞的丫鬟們沿途撒花,熱烈歡迎。但氣氛越熱烈,越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四個丫鬟一個阿蕖以桃夭為首執意要跟在趙愁城身邊,州侯府裏的人拗不過,只好引一大隊人就上了主廳依序坐下,等待東道出現。奇怪的是,趙愁城一行人等着等着,茶都喝了一壺了,州侯卻遲遲不露面。一個身着青衣的丫鬟彬彬有禮地走上前來,說州侯請衆人到花園一敘。

幾人就這樣到了這府邸的花園,在青衣丫鬟的帶領下前進着。只見怪石疊仄,曲徑通幽,但聞水響,不見波光。“這裏很适合捉迷藏呢!”阿蕖道。确實陰影中又有陰影,通道外更有通道,曲折多變,讓人一眼看不出底細。除了幽幽猗蘭,潇潇綠竹這些常見點綴,時下正是夏天,樹上石榴,草裏鳳仙,一枝枝一簇簇猶如火焰,灼人眼目。

忽然一陣熏風撲面,琴聲琤瑽,若隐若現。這琴聲也與花園一樣,美則美矣,卻一點也聽不出鼓琴人的情緒,讓人無法捉摸出曲中含義。峰回路轉,視野忽然開闊,七月率先輕聲驚呼了出來:

“牡丹?”

琴聲忽然停止。

那麽,是何人有如此雅興,在此間鼓琴?已經過了牡丹的季節,又是哪個精通園藝的人在此栽下牡丹?敬請期待怕特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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