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歸來·醉與醒的邊緣(修)
歸來·醉與醒的邊緣(修)
人道京城盡已秋,西風洛水換輕裘。
江南游子思歸切,何必他鄉任白頭。
一路晃晃悠悠,十天半個月過去,趙愁城的蜜月旅行團終于回到了老家。崔夜雪得意地在庭院裏轉來轉去。吹一陣兒口哨,蕩一會兒秋千,掐一兩枝花木,踐踏一兩腳綠地,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一句話,我的地盤我作主。
“大人,夫人,你們,”青衿低着頭,慌忙用袖子擦一下眼角,“終于回來了!”她擡起頭,眼睛裏都是淚花。
原來青衿本來是去送信,從豫州侯那裏得知了朝廷新近人事調動的消息,就先她們一步直接回了洛陽。
崔夜雪立刻拿出了姐姐的架子與溫情,張開胳膊,“好妹妹,姐姐借個肩膀給你。”
青衿臉立刻紅了,結結巴巴地說:“夫、夫人,不好這樣的呀。”
“誰說的,快來,不來就不是好妹妹了。”崔夜雪裝作生氣的樣子。
青衿忽閃了兩下大眼睛,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乖乖地跑到崔夜雪身邊,靠在崔夜雪肩上。崔夜雪得意洋洋地撫摸兩下青衿的長發,心中充滿了聖母般的關懷。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探測到了第三人的蹤影——趙愁城在她們身後五步遠的位置。
天氣微涼,他披了一件新制的銀邊暗青色大褙子,闊大的衣袖上隐隐可見飄逸的松鶴的紋樣,被西風輕輕吹拂着。他背靠着一棵十分适宜挂上吊繩的歪脖子老柳樹,悠然自得地欣賞着這難得的百合場景。
“有什麽好看的。”崔夜雪臉一紅,嗔道,“你不是中毒快挂了麽?為什麽不聽七月的話回屋裏躺着?你啊你,最不讓人省心了。”
自從在開封驿換了馬車,崔夜雪的內心就一直不太平靜。雖然借助沈未濟給的牡丹,趙愁城身上毒花七笑的第七種毒性已經解開,但陸路不比水路,颠簸難行,趙愁城依舊很虛弱,一路來只能勉強喝些米湯梨汁,即便如此,還常常嘔吐。吐也只能吐出胃液來,那張漂亮的名伶臉蛋兒蠟黃蠟黃的。七月只好給他煎些安睡的藥。七月說只要到了洛陽,調理十天也就恢複了。但沒想到旅行團一到洛陽驿,趙愁城就又恢複了他凜然不可近的冰山氣場,一個憐香惜玉的機會都不給小崔提供。
趙愁城聽了崔夜雪的牢騷,只是将手一攤,言下之意:是你要擔那閑心的。我可管不了那麽寬。
崔夜雪不理他。
忽然青衿緋紅着臉,睜大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問道:“夫人,青衿走後,他們有沒有為難你們?”
崔夜雪被這麽一問,就想起臨走那天的情景。揚州侯客客氣氣為他們餞行,但沈未濟始終沒有露面。感覺就像俗套黑幫故事那樣,那些貌似強悍的傀儡大佬一個個道貌岸然,背後卻總是隐藏着一個無事從不露面的終極boss。而那個boss極有可能就是平時貌不驚人的某人。說不定就是黑幫裏端茶倒水點香煙分報紙的帕金森前期老大爺。
老大爺麽?崔夜雪想起沈未濟那個病歪歪的小受樣兒,搖了搖頭。就憑那幾聲咳嗽,存在感就那麽強烈,和幕後boss什麽的差太遠了。她又将目光移向趙愁城——都說他是花憶容,那個花憶容除了是京城裏有名的戲子之外,到底還有什麽特別之處?花憶容和沈未濟,他們該不會是……崔夜雪猛地一驚,連忙扭頭緊盯着趙愁城的臉——這倆人看上去都那麽弱,我還是算了吧,肯定是我想歪了。崔夜雪籲了一口氣。
說起來,趙愁城原本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崔夜雪自問。或許個子要比現在高一些,現在這個身形也太小巧了。臉蛋兒估計也沒現在這麽漂亮。不過沖他嘲笑我搓衣板的架勢,大概身材不會差到哪裏去吧。不過你再嘲笑我,現在不還是個搓衣板。
崔夜雪就這樣思緒如跑馬地琢磨了好一會兒,時不時還張開嘴無聲地自言自語。她自己沒覺得什麽,此時小鳥依人的青衿卻被她弄了個一頭霧水:她正等着自己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呢。有沒有為難就那麽難回答麽?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長籲短嘆,難道說真的出了難以啓齒之事?
崔夜雪忽然回過神,看見青衿臉上的緊張神色,愕然了一下,又呵呵一笑:“啊,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麽來着?”
“沒、沒什麽。”青衿慌忙低着頭說,“沒事就好。夫人,我還有點事,您……”
“沒關系沒關系,你去吧。”崔夜雪擺出了身為女主人的寬容大度。
趙愁城見青衿走遠了,就嘲諷崔夜雪似的哼了一聲。
“哼什麽哼。”崔夜雪不服,“人總是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啊,你就沒有嗎?”
還沒等趙愁城回答,忽然,阿蕖着急地跑進庭院來,鞋都跑掉了一只:
“爺,天子爺來了!”
一炷香工夫以前。
阿蕖對于自己能在門口遇見天子的事情一點都不驚訝。但這一路上他都在擔心。聽桃夭姐的說法,爺被調職了,從天官長調到春官長,原因不明。爺似乎對這一決策十分不滿。因此阿蕖就擔心這兩人見面,說不定會有一番争執。——這世界上敢和天子爺争執的,大概只有自己家爺了。
但阿蕖沒有料到的是天子的樣子。才一個月沒見,天子似乎老了二十歲。不是面容,而是精神。當初那個沖進火海把爺揪出來的,和眼前這個簡直判若兩人。精神隕喪,風味轉墜,走路的腳步也有些虛浮,這是典型的心理亞健康狀态。
“我要見愁城。”
天子看見阿蕖,只沙啞低沉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對,阿蕖記得十分清楚,那個時候,天子說的是爺的名,不是官制,也沒有帶姓,是親昵的“愁城”二字,但是,他的臉色,為什麽這麽難看呢?有黑氣。
感覺到要出事,阿蕖撒丫子就奔了出去。剛沿着回廊走到中庭,就看見爺披着新制的大褙子倚在柳樹下,手裏玩弄着一根紅繩,對邊上不遠處的夫人愛理不理的樣子,而夫人一臉別別扭扭——似乎倆人正在打情罵俏。
阿蕖看着這漸漸恩愛起來的兩人,想起廳裏那個形銷骨立的天子,心中怪怪的,不知該站在哪邊好。如果站在夫人那邊,是對天子不忠,如果站在天子那邊,就是對爺不孝。阿蕖長嘆一聲: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沒想到我阿蕖也有今天!索性牙一咬,心一橫:天高皇帝遠,你們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
于是後退十步,假裝一個百米沖刺,故意甩掉一只鞋——“爺,天子爺來了!”
驚堂木一拍。以上,就是阿蕖這邊的真實情況。
趙愁城還沒從倚靠着的歪脖子柳樹上直起身,天子已經出現在角門那裏了。趙愁城看到天子的模樣,眉毛一皺,道了聲“陛下”,就要行禮。
“行什麽禮。太生分了,愁城。”天子的聲音沙啞得像嗓子裏有砂輪。
趙愁城擡起頭道:“臣有官職在身。”
他還是那句一模一樣的話,提醒天子不要直呼自己的名字。崔夜雪看着廳裏氣場的陡然傾斜,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存在有點礙眼,連搞幾片樹葉掩護自己撤退的心都有了。但趙愁城示意她不必走,她也只好不尴不尬地繼續杵在那兒當長明燈。
“天官長的工作,我讓你那時候的副手陳恕己代理了。這一個月他做的還算不錯……”天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公務來。
但一說到公務,趙愁城的目光頓時變成了刀子,直指着天子的臉:“為什麽罷免柳大人!”
“因為看着他心煩。”天子的臉上頹然一笑,“愁城,我只想讓你多幫我一把。萬國朝貢在即,接着又是科舉,如果不把你調到春官這邊來,我真不知道還能交給誰。而且科舉什麽的,也能幫你拉來不少門生,正好可以擴大自己在朝中的勢力範圍,不是麽?”
“照陛下這麽說,我反而要謝謝陛下?”愁城絲毫不肯退讓。一邊的崔夜雪已經暗自捏了一把汗——這可是天子啊。
“愁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臣有爵位,有職務。請陛下不要直呼臣的名字。”雖然用了“請”,但趙愁城的語氣越來越冷,越來越不容商量。
“好的,趙卿家。”天子苦笑着說,“成事不說,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既然命令已經下了,一時也無法收回。借此治治柳大人倚老賣老的毛病,也不是什麽壞事。”
天子是在為自己找一個臺階下。崔夜雪這個迷糊大王都看出來了,但趙愁城卻故意要視而不見,繼續據理力争:
“陛下,柳大人沒有任何過失,就這樣把他罷免了,把迄今為止沒有任何功勞,對春官的工作一無所知的微臣調遣去,恐怕不能服衆吧!陛下難道只管着自己開心麽?”
天子聽了趙愁城的質問,卻只是木然地站在那裏,兩眼像是看着趙愁城,又像是在透過眼前這人的軀殼看向更遠的什麽東西,但肢體和語言都沒有發出一點回應。
崔夜雪已經有些看不下去了:“我說你,別這樣啊,他聽了會難過的。”
趙愁城這才稍稍緩和了語氣:“陛下這些天可好?”
天子忽然唇邊綻出微笑了:“那些寒冰真厲害呢,愁城。”
剛剛有所緩和的氣氛一下又凝固了。“陛下!”趙愁城的臉頓時陰了下來。
崔夜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兩人。寒冰什麽的雖然她曾見過,但心中一直把它當成靈異事件,眼下聽這兩人說起,還是沒能反應過來。
“‘那個人’就那樣躺在那兒,一點都沒變,還是和以前一樣。呵,”天子眼睛裏閃着奇怪的光,聲音既低且啞,宛如私語,“要是這次進貢的東西裏還有那樣好的寶貝……”
趙愁城擡頭向西方望去:“馬上就是晚膳的時候了,陛下該回宮了。還是說陛下想留在臣這裏吃飯?”
天子靜靜凝視着趙愁城的眼睛:“你一點都沒變。”
趙愁城面色如常:“既然陛下這麽說,那還是請陛下回宮吧。”
兩人的對話,就像在念着兩個完全不相幹的劇本的對白,徹頭徹尾的自說自話。崔夜雪被徹底打敗了——這是哪一出啊。
趙愁城親自送天子出門,而天子不再看他一眼。臨別時,他拉着崔夜雪一起俯伏在地上行了個大禮,一邊拜,一邊頭也不擡道:
“明天的早朝上,還請陛下順便考慮一下大婚的事情。”
“我知道了。”
天子頭也不回便上了轎子。
晚飯匆匆就結束了。夜幕降臨,朗月當空。趙愁城突然對丫鬟冒出一句:“把我珍藏的‘琥珀光’拿來。崔,你陪我一起吧。”
崔夜雪才不管“琥珀光”是什麽玩意兒。此時她的心裏堆滿了八卦。她認為天子的腦袋不是被雷劈了就是被門擠了,前面說話還正常,後面就有點瘋瘋癫癫。一會兒“那個人”,一會兒誇贊什麽寒冰,最後還對着趙愁城說什麽“你一點都沒變”。什麽一點沒變,明明他身中劇毒受了七斤,本來的瓜子兒臉都快尖成了錐子臉,這是一點沒變?天子是最近吃牛肉不小心吃到病牛了,還是帕金森前兆?這可是了不得的線索,明天一定要提供給《京洛八卦周刊》。關于天子的這種事,當然要上頭版頭條。
“琥珀光”來了。不是別的,是酒。剛一開壇,芳香滿室。崔夜雪不禁叫道:“好酒好酒,和太廟裏祭祀用的酒有的一拼啦!”
她話音剛落,就發覺趙愁城的目光定在自己臉上了。“有什麽不對嗎?”崔夜雪疑惑地問。
“沒發覺就算了。”趙愁城說完,丢下一臉迷惑的崔夜雪,轉頭示意丫鬟,“給我滿上一壺,拿到房頂上去。”說着就起身站立。
“喂!你別走啊,把話說清楚啊,到底是發覺什麽?”
房頂上。
趙愁城與崔夜雪兩人相對而坐,兩人中間是一張矮幾,上面擱着酒觞酒壺。月光如酒般灑落在庭院上空,而羽觞中的酒就像月光般流蕩。酒壺已經半空。
崔夜雪端起羽觞,沐浴着月光,重新斟滿,飲之前用力地嗅了一嗅,不禁伸了個懶腰:“這麽好的東西,應該早幾天就拿出來!”
“酒是男人喝的,女人可不能多喝。”趙愁城說的話雖然冷着,但臉已經被酒香熏得三分熱了。
“你不也是女的嘛。”崔夜雪說着就又把趙愁城的羽觞斟滿,“此話無效,罰酒。”
“不是罰酒,是敬酒。”趙愁城搖頭晃腦,“所謂夫為妻綱……”
崔夜雪拍了一下桌子。
趙愁城便端起來一飲而盡。
酒香襲人,美滋滋一線入喉,趙愁城的話忽然例外多了起來——這是他即将醉倒的前兆:
“這酒,是我師兄釀的。他這人,沒事就喜歡發明創造,沒事兒就造個火铳上山打鳥,釀酒也算是一項副業了。可惜我和他不一個山頭,不能時常去賞鑒他做的東西。他這人有戀雲癖,太喜歡他斷崖邊上那幾片雲,就這樣被他的‘雲夫人’給耽誤了,一直不肯下山。我和他也有三四年沒見面了吧。”
這對崔夜雪來說是多好的套真心話的機會啊。可惜我們這個女主角不争氣,竟然也有點醉了,那麽多重要信息都當做了耳邊風,但點頭稱是是,俨然一個上課打盹的好學生。
“他那樣閑雲野鶴的生活,真是可望不可即。如果不是先帝把天子介紹給我,我指不定在哪座山裏快活着呢。”趙愁城忽然自顧自嘿嘿笑了一下,“你別看天子小兒那麽神氣,當初還不是跟在我後面一口一個先生。上課打瞌睡,下課偷酒喝。奶奶的,我絕對不承認他是我徒弟!現在竟然要我反過來每天拜他?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說着趙愁城又将羽觞滿上一飲而盡。
“琥珀光”在兩人的血液裏周轉,崔夜雪默默不語,趙愁城反而益發滔滔不絕:
“不過我這徒兒也夠孝順,我死的時候還守在榻邊上,唉,還哭着說不要我死。現在想想還是……”說着趙愁城擡頭望向月亮,若有所思,“我很自私吧?”
崔夜雪的身體已經開始鐘擺般動搖西晃了,腦袋有節奏地一點、一點。
“世路——難行——金——作馬——”趙愁城突然高聲朗吟,手臂一揮,褙子在夜風裏“呼”地展開。
低頭,臉色轉為為黯然,抓起酒壺繼續倒酒,喃喃自語:
"……愁城易破……酒為兵。“
崔夜雪安安靜靜的,垂着頭如木雕泥塑,毫無反應。
“……崔姑娘,對……”
話還沒說完,趙愁城手忽然一松,身體頹然如玉山将崩,還盛着酒的羽觞從松開的手中滑落下來,從矮桌上彈起,酒漿抛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在月光下琥珀光澤一蕩。
琥珀光。
羽觞在屋頂撞了一下,彈起,又撞了一下,順着瓦片滑落下去,直到“铿”地墜在地上,跌出一個無法彌合的缺口。
趙愁城徹底醉了。
崔夜雪呢?
崔夜雪早已經閉目漫游黑甜鄉去也,給《京洛八卦周刊》提供線索雲雲也就忘了個一幹二淨。
(看官:哎?既然忘記了,那你趙六是怎麽知道的?)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看官:喂,趙六,說不清楚,不許走!)
趙六感冒稍稍好了一點,承蒙各位看官錯愛,稍稍修了一下這章。
今晚看看能不能給下個章節打個稿出來——沒有存稿的人生是痛苦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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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