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慶功酒
第32章 慶功酒
宋城南忽然想到了幾句流言。即便他新居此地,關于秦家當年鬧得人盡皆知的所謂“笑話”也是聽過一二的。
只是他從未做真,口口相傳極易以訛傳訛,加之诋毀秦見的話他怎麽聽怎麽膈應,因而每每有人提及此事便被他巧妙的岔開話題。
如今看來,流言并不全然作假,但他仍不願将那些話、那些“真相”套在秦見身上,太過殘忍,讓人遍體生寒。
秦見回避着宋城南的目光,激烈的情緒爆發後,他生出了一點悔意,雖然理智告訴他宋城南與那些作踐他的外人不同,但在這樣一個大年夜,在濃郁的飯香中,在膝頭放着一份沉甸甸禮物的時刻,他承擔不了哪怕一點點的來自男人的輕視。
“很可笑吧。”公鴨嗓子低低沉沉。
他又去摸酒,可手還沒摸到瓶身就被抽了一筷子,下意識的擡頭,對上宋城南帶着笑的戲谑眼神:“得寸進尺,不自诩祖國的花朵了?還是祖國的花朵改用啤酒澆灌了?”
男人自勿倒了一杯酒,端起來放到唇邊,酒沫子輕輕粘在唇上,像是一個白色的吻,溫柔缱绻。
和着酒香,宋城南的話頗有幾分匪氣:“沒什麽大不了的,誰一輩子還不遇上點操蛋事兒。”
一飲而盡,空氣中漂浮的麥芽醇香似乎有催淚的作用,秦見迅速低下頭,好半晌才說道:“我聽你說過這句話。”
“嗯?”男人的心上像壓着一塊巨石,臉上卻故作輕松,“哪句話?”
男孩兒慢慢擡起頭,看了看宋城南已經長長了不少的頭發:“我給你理發那天,你說誰一輩子還遇不上幾個操蛋孩子。”
秦見勾起唇角,笑容緩緩而出,他用舌頭頂頂腮,痞态複萌:“叔兒,過年了,要不我給你理理發?”
“滾蛋。”宋城南在男孩兒頭上胡撸了一把,“少打我頭發主意,我也不喜歡櫻木花道。”
一大一小對視片刻驀地笑了起來,正巧不知哪個操蛋孩子在窗下放二踢腳,一聲鑽天的哨音之後,巨響轟然炸裂,秦見怔愣愣的看出去,他忽然覺得心間森嚴的冰牆好像也跟着這巨響轟然而倒,冰晶碎裂一地,每一個淩厲的切面都閃着他過往的種種不堪。
如今,這些碎片再也不會像夢魇一樣張牙舞爪的包裹他、捆綁他了,他們如同奄奄一息的病體,醜陋地扭曲、枯萎,最終會猙獰的死去。
冰堅之後,是久不示人的柔軟與脆弱,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等待着一條新的出路,或是...再次走投無路。
秦見将手插入柔軟的毛衣中,終于下了決心問道:“...宋城南,...你會走嗎?”
“嗯?”
“...你會離開嗎?...離開新發鎮。”
男人沉默了半晌,拾起筷子吃了一口紅燒魚:“你做飯的手藝再精進點,我就不走了。”
窗外的二踢腳接二連三,給男孩兒不尋常的沉默找足了理由。
“少使喚佬子。”好半晌男孩兒才裝腔作勢的出聲,他将臉埋入碗裏,略顯薄情的嘴唇悄悄翹起,細長鋒利的眼睛少有的彎了下來,眼底像開了一叢繁花,婉婉地鋪陳開來。
忽然,宋城南的老式手機響了起來,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往出蹦的單弦樂回蕩在狹小的室內。
宋城南拿起手機,看清屏幕上的號碼微微皺眉,他猶豫了一瞬才接通了電話。
“喂,媽。”
秦見驀地擡頭,這個電話讓他有一點驚訝,因為宋城南從未提起過母親,其實關于他的生活和家庭,宋城南什麽都沒提過,他不提,秦見就理所當然的認為,他與自己一樣,是獨立的,甚至孤獨的。
原來自己對于宋城南這個人知之甚少!
這種認知讓秦見心裏十分不痛快,當宋城南放下電話的時候,他嘴一歪,不鹹不淡的問道:“你還有媽啊?”
宋城南的心思還在剛剛的電話上,聽秦見的話低低的罵了聲“草”,随口回道:“誰還能沒媽啊。”
“我就沒有。”秦見有些挑釁的看向宋城南,在男人微微錯愕的目光中一把脫掉了自己身上已經又小又瘦的白色毛衣,套上了酒紅色的新衣服。
男孩兒頭發亂了,眼神也亂了,流霞一般的酒紅色也沒減弱他面上的冷硬,他再次重申:“我就沒有媽!”
宋城南還沉浸在欺騙母親的自責中,他退伍轉業是瞞着宋母的,所以春節也沒回老家過年,依舊守着部隊的規矩,按時按點給宋母打電話報平安。
他怕宋母有什麽急事像以往一樣往部隊打電話,就把自己新的手機號碼告訴的宋母,今天大年三十,宋母想兒子了,便打了一通電話噓寒問暖。
這邊負罪感未消,那邊又被遍身逆鱗的小獸龇牙盯着,宋城南無奈的笑笑,伸手彈了一下男孩兒下颌的軟肉:“大過年的,你給我消停點,再別扭,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男人往秦見的屁股掃了一眼,頓時讓小獸立起了眼睛。
“別鬧,”宋城南搬着男孩兒肩旁打量,“你皮膚白,穿紅色好看。”
秦見沉默,他想起了女人。女人也白,也愛穿紅,稱得一張臉像枝頭的玉蘭,每次笑起來的時候就如同電視中花朵綻開的慢鏡頭,冰消雪融、春光漫撒。
“...你媽媽現在在哪裏?”宋城南沉吟了片刻還是問出口。男孩兒太敏感,也太容易受傷,有些事情如果一直密封在心中沒有出口,一旦爆發勢必後患無窮。
秦見一怔,女人有多久沒被提起過了?曾經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好事及八卦者口中的醜聞,經過這麽多年的世事浮沉,早已被抛諸腦後,成了一段陳芝麻爛谷子一樣的舊聞。
“她在監獄。”秦見沒想到自己會這麽輕易的說出口,可能是坐在對面的人太過溫柔。
沒錯,秦見就是能從宋城南冷硬的輪廓和堅毅的神情中看出溫柔。
“龍河監獄。”男孩兒輕嗤了一聲,“她不讓我去看她。以前不讓我去找她,現在就算進了監獄也不願意見我。”
紅顏薄命,用在女人身上極為合适。
女人叫白荷,人如其名,恰似一株婷婷不語、依水帶香的素色菡萏。
她皮相好,只是投錯了胎,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家庭,家中人口多,待她并不特別。
到了少女時期,白荷談了個無疾而終的對象,夢碎沒幾日,就被她的父親許給了新發鎮上有正式工作的秦鐵峰,成了能住北京高級平房,吃穿不愁的城裏人。
秦鐵峰好酒,這是婚前就有的惡習,白荷與他磕磕絆絆過了六七年,直到往日的天真的少女臉上帶上了被生活磋磨出來的苦悶,那個與她無疾而終的男人再次找上門來了。
在男人猛烈的攻勢下,兩人舊情複燃,白荷毅然提出離婚,心意堅定到即便秦鐵峰不同意,私奔也要離開這裏。
只是走的時候她希望男人帶上秦見,因為...秦見可能是男人的孩子!
這個消息過于震撼,連酒蒙子秦鐵峰聽了之後酒都醒了大半。
原來,白荷婚後的一段時間,男人又糾纏上來,軟磨硬泡的與她茍合了幾次,好巧不巧,自那之後白荷就查出身孕。當時她神情恍惚、坐立難安,大家以為這是初孕症狀,其實女人終日焦慮是因為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個孩子到底是秦鐵峰的還是初戀男友的。
紙終包不住火,秦家的秘密不胫而走。這則醜聞在新發鎮掀起了軒然大波,流言甚喧塵上,整個秦家被卷入又急又深的漩渦中,秦見的命運在那一年驟然改變!
當時的秦見只有7歲。
他不明白為什麽一夕之間整個世界都變了。每天他的身上都落滿了各種眼神,打量的、戲谑的、嘲諷的、鄙視的...耳朵裏灌滿了各種污言穢語,并不避諱的“竊竊私語”讓他過早的知道了有時語言的肮髒甚至于茅房,他驚訝甚至恐懼,為什麽曾經面目和善的鄰居,能面不改色的說出那般不堪入耳的話來?昨天還圍着女人誇贊的人轉頭就能罵她“婊子”?
至此,他沒有了朋友,沒有了夥伴,只有周而複始的恥笑、侮辱和暴力...
秦見覺得過去了這麽多年,自己已經強大到可以輕描淡寫的直面過去。可他高估了自己,那些經年累月的傷痕即便結了痂,落了疤,還是會癢,會痛,會撕心裂肺。
“你被全世界抛棄過嗎?我被抛棄過。”
男孩兒将腿蜷在胸前,他望着牆角的蜘蛛網,那裏只有一張孤零零的網,細腳伶仃的生物不知哪裏去了,是不是也與人私奔了?
“男人不喜歡我,覺得我太兇了。”秦見歪歪嘴角笑得難看,“我小時候就不讨喜,總是板着臉,後來又知道是他想帶走...白荷,我便更加讨厭他,為了讓他離開白荷,我當時想了很多很...幼稚的辦法,最後把他惹急了,說不管我是不是他兒子,他都不會要我,讓白荷做選擇,跟他還是要我。”
言及此,秦見覺得自己會恨,恨得咬牙切實,可是他卻是抖的,手指輕顫睫毛忽閃,他打着顫音說道:“她選了跟着他,...離開我。”
男孩兒向那扇禁閉的門看了一眼,苦笑這說:“他也是個可憐人,成了徹頭徹尾的活王八,被人家指指點點不說,養了七八年的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個雜種,他的這口氣也只能出在我身上。”
秦見粗魯地揉了揉鼻子,将那股酸澀揉散:“很多人勸他帶我去做親子鑒定,可他......”
男孩兒又看向牆角的蛛網上,眼神空空洞洞的:“我想過無數次他為什麽不帶我去做鑒定,他往死裏打我,卻在醉酒之後拿着我小時候的照片一遍遍叫兒子。”男孩兒輕笑了一下,“他恨現在的我,卻愛以前的秦見,多可笑。”
“過來。”在全世界都轉身離去之時,一個堅定沉和的聲音傳來。
宋城南端起酒,攬過男孩兒的肩:“我12歲就偷喝我爸的老白幹,喝了這麽多年懂了一個道理,酒不能消愁,卻能慶功,來,為你的堅強、你的堅持和你的善良,幹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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