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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把宋婉珠給我的銀錢都給了孫和钰，我跟他說，“你今後是想考取功名吧？這些銀錢夠我們過一段時日了，安心溫書，好好準備來年春闱。”

他一驚，“我絕不能要你的錢。”

我好笑道，“你我是夫妻，我的錢拿來是培養我夫君的，你有意見麽？”

他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

相處了一段時間，我對将來要與我共度一生的人有了一定了解。

孫和钰家裏原是名門望族，後來因為父親貪賭，把家産敗光了，才一點一點破落下去。後來父親被人打死在賭場裏、母親上吊而亡。

他說完這些時我很心疼他，他的眼睛裏蒙滿了水霧，惹人愛憐。我不自覺就湊上去抱住他，忽略了抱上那一刻他眼中的晦暗不明。

我這位夫君脾性也可愛的緊——至少當時在我面前是這樣。會在我看他時偷偷別過臉去，臉很容易就紅了。會在  我生氣的時候，跟個受氣的小媳婦兒一樣乖乖哄我。也會在平日裏做些木雕布包之類的小玩意兒讨我歡心。

從府裏的小姐變成窮人，說不艱難是假的，還好有宋婉珠的銀錢能做一部分支撐。我嘗試做過女工，可是回去以後孫和钰看着我被紮的不成樣子的手直掉眼淚。嚴令禁止我再出去掙錢。

“實在不行，我就一邊讀書一邊出去做工，你千萬別出去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觑着眼看我，“你親親我就不哭了。”

我有些無語地親了親他的臉頰，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止住了。我覺得我簡直不想嫁了個夫君，倒像是送了個兒子。有了孫和钰的陪伴，我漸漸忘了李郢。

聽說我和孫和钰成婚後的第三天，太子就定下了和宋婉珠的婚事。我對此也沒有感覺了，只有一種冰冷的麻木。

我也不明白，是自己對李郢的愛消失了，還是把對他的愛轉移到了孫和钰身上。無論哪種，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很無情、很冷血的女人，就不去再想了。

但好在，這種苦日子我們沒經歷太久。孫和钰是個命裏有福氣的，他聰明、會謀算。

在春闱時奪取了會元，又在殿試上奪得了狀元。我們的感情也逐漸牢固，有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兒女，一個叫孫陶，另一個叫孫苡。

孫和钰成了朝中新貴，成了人人趨之若鹜的對象。他也沒有以前那麽多的時間陪我和孩子。

我知道以他的權謀不足以讓他出事，卻還是在他出去赴各種宴席時感到緊張不安。孫和钰有次喝醉了，我攙着他回房，他親口告訴我太子在拉攏他。

這讓我一下子汗毛豎起，又記起了記憶深處的那個名字。我安慰自己，我已經為人妻，不會輕易見到太子這樣尊貴的人物。

後來皇帝駕崩，太子繼位。當年的稚嫩的太子已經成為手段狠厲的新皇。從孫和钰口中描述的新皇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看到我臉會紅的李郢了。

他和老皇帝那種溫和的做法完全不同。手腕狠辣，剛繼位便把朝廷裏外大換血。孫和钰則是他提拔上來的骨幹，被封為首輔。

倘若在幾年前有人告訴我我的未來丈夫貴為丞相，我定然是不敢相信的。誰能想到他那樣有能力呢？

然而命運總是一環接着一環的戲弄別人，尤其是我。

世人皆羨孫和钰天資聰穎、驚豔絕倫。他不僅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受到皇帝的器重，長相更是一表人才、倜傥風流。

雖然他早早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但一打探那女子是個無權勢無背景的，便打起了勸他休妻的念頭。有許多高官貴胄都想要将自己女兒嫁給他。

這些事情我一開始是不知道的。是我身邊的大侍女有一天忍不住了告訴我的。

我自知從小到大我都因為自己的身份地位而感到卑微，在愛情中亦是如此。當年我自己清楚知道我和李郢是沒有結果的，所以我很輕易放棄了。

而我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個和我對等、一樣可憐的人，我心中确實是有一些僥幸的。然而随着他一步步走向青雲端，我卻還在污泥池裏掙紮，做攀附他的柔弱菟絲花。

這又是我無法容忍的。侍女的話讓我的心動搖了。我堅信一切感情都會在權勢地位的作用下不值一提，當年娘親的例子就是血的教訓。

我開始懷疑孫和钰，害怕終将有一天他會離開我，即使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我痛恨這樣的自己，我也想擺脫這樣的自己。

我的侍女還告訴我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家都勸說孫和钰把我休棄，或者把我貶為侍妾。重新找一個有權勢的女子做正妻。

終于在一次我們兩個人一起吃飯的晚上，我試探性地問孫和钰，“夫君，你想不想再娶一個？”

孫和钰滿臉的溫柔笑意瞬間冰凍，看着我的眼神讓我很害怕。

“誰告訴你的？是不是有人在你身邊嚼舌根了？”

可能是看我的表情太過驚恐，孫和钰的表情柔和下來，整個人身上卻有一種隐藏着的戾氣。這是他之前從來沒在我面前表現過的。

“乖，阿靈，我之前早就跟你說過，我這輩子只會有你一個女人。況且，我們都有兩個孩子了不是嗎。我怎麽可能再娶一個，你別多想。”

我感覺他在敷衍我，索性忍着害怕直白地跟他講，“和钰，我知道你如今身份地位都不一般，将來你走的路只會更廣更寬。”

“我不想成為你成功路上的絆腳石，還不如我們兩個早早和離。孩子可以歸我，為你将來的嫡子嫡女讓路。”

說完後我心裏壓着的那塊巨石頓時一下子輕松了不少。再擡眼看孫和钰時，他的眼淚正啪嗒啪嗒往下掉，像一只委屈到極點的貓咪。

他啞着嗓子問道，“你不愛我了嗎？你想丢下我一個人嗎？就像我父親和母親那樣？”

他提到這件事我心又軟了，我強忍着心疼說道，“我只是在為你的未來謀劃。”

孫和钰眼中的光滅了，他低吼一聲，“用不着你來替我謀劃！”随即便氣的拂袖離去，留下我和一桌子菜。

這是我們成婚後吵過的第一次架，卻并不是最後一次。此後每一次，都比這個要更激烈、更叫人心痛。

那天過後，他杖斃了我身邊的侍女。新調來的侍女不肯跟我說多餘的一句話。

我已經不認識身邊這個殘暴的丈夫是不是當年那個溫溫和和看着我笑的孫和钰。

我們兩個陷入冷戰。

可能他覺得為了維護我們這段愛情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我卻如此不珍視這段感情。可我清楚知道沒有哪一段感情可以穩固，特別是那些貴人的感情。

而分道揚镳是遲早的事，這或許也是對我們最好的結局。

不久後宮中設宴，孫和钰要帶我一同前行。我害怕見到李郢，便借口說我不想去。他卻以為我還在和他鬧脾氣，冷笑道，“如今跟我同去一個宴會你也覺得厭煩是嗎？我便不如你的意，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自從吵架以後，他的脾性是變得越來越幼稚了，估計連兒子也比他更成熟些。

我自知這場宴會是躲不過去了。宴會前幾天總覺得害怕心慌，我嘗試安慰自己李郢說不定早就把我給忘了。

可是在宴會上看到他看我時的眼神，眼眶都變紅了，手中的金酒杯杯打翻了也全然不覺。我就知道，他根本沒有忘了我。

身旁已是皇後的宋婉珠一臉不可置信，或許她本人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和曾經的妹妹相遇。

而我以為自己可以裝的很好，可以平靜地見當年的那些故人。卻發現我連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我沒有辦法直視他們。

孫和钰意識到了不對勁，他看看我，又看向高座之上失态的皇帝。我猜他那樣聰慧，一定猜到了些什麽。只不過那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最終化成一個纏繞着的死結。

那天回家以後，孫和钰強忍着他心裏那些不好的情緒，平靜地問我，“阿靈，你究竟有沒有事情瞞着我？”

我早知道他有一天終将會問出這一句話。

便一五一十将當年我所經歷的事情如倒豆子一般都告訴了他。

在聽到李郢曾經追求過我後，我能看出他的不鎮定。他手背青筋爆出，像在對我說也像在對他自己呓語，

“沒事。至少現在，你是我的妻子，并且永遠是我的妻子。我們将來終将會生同衾，死同穴。你知道嗎？”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不停逼問我，“我是不是你的夫君？你究竟愛不愛我？”

他一直纏着我，我只能像哄孩子一樣一直回答他是。他才會安分地摟住我的腰，把頭埋進去。他還不停地咕哝着，“我們都已經有兩個孩子了。你不能夠再去找別人了。哪怕別人再好也不能！”

我心中苦笑，哪有可能去找別人呢？我已經很疲憊了。

沒過幾日，李郢發瘋了，我是真的覺得他太瘋狂了。他下了一道旨意，命我與孫和钰和離，并且入宮觐見，又為孫和钰賜婚玄明公主。等那太監宣讀完旨意，我看孫和钰臉上的神情估計也離瘋不遠了。

我嘗試讓他冷靜一點，“和钰，沒事的。這道旨意肯定還有回旋的餘地。”

“我去進宮跟皇帝好好講講，他并非是那不通情達理之人。”

“可是他喜歡你，宋成靈！你都為臣婦了他還在觊觎你！”

我慌的一下子捂上了他的嘴，“你在胡說些什麽！”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極其灰白，整個人的軀幹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

我安慰他，“不管怎樣，我都是你的。”

他嘴裏還喃喃地念着，“阿靈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誰也不能！”

我進宮去見了李郢。

李郢見到我渾身在發抖，像失散多年的寶物有朝一日又回到了手上。仔細算算，我們也有将近十年沒有見了，他的面容卻絲毫未變，仍然是當年那個執拗傲氣的小皇子。

“一別經年，你，可還好？”他的聲音在發抖。

我有些不忍，“臣婦一切都好，勞皇上挂念了。”

我的重音落在了‘臣婦’二字上，李郢想必聽出了我的意思。急忙向我解釋道，“姐姐……”

這個稱呼一脫口而出，我們兩個都愣了一下。那些塵封着痛苦的記憶都像潮水一般向我湧來。

我定了定心神，說道，“臣婦早就不是當年的臣婦了。陛下也不是當年意氣用事的少年郎了。如今陛下想讓我與我夫君和離，臣婦自知身份卑賤，比不得玄明公主金尊玉貴。臣婦願和離，只是求将我的兩個孩子留給我。将來首輔的嫡子自然另有其人。”

“你和他，竟然已經有孩子了。”李郢苦笑道，“朕這一輩子真是樣樣事都來遲，樣樣事都錯過啊。”

“不過好在。”李郢話鋒一轉，又恢複了他往日運籌帷幄的模樣，“姐姐願意和離，朕就不必再搞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了。”

“等你與孫卿和離後，再嫁與我，你可願意？”

我震驚地看着邪笑着的李郢，感覺格外荒唐。“陛下難道瘋了不成？”

“是啊，我早就瘋了，姐姐。”得意的笑意出現在他的嘴角，“早在你棄我而去的那一天，我就瘋了。我死死等着你，卻等來你已經嫁人杳然不知所蹤的消息，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

“你已經和皇後娘娘成親了，陛下請自重。”我嘗試阻止他說起那些讓我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明明知道我對宋婉珠沒有愛，只有敬重。從始至終我喜歡過的女人只有你一個！”

“陛下！我不過是你年少不可得之物。你從小金尊玉貴，什麽好東西沒見過，自幼沒人敢違悖你的心意。不過是見了頭一回回絕你的我，覺得新鮮罷了。”

“宋成靈！”李郢怒喝一聲，眼睛是燒紅的憤怒，“我愛了你十幾年，至今就像着了魔一樣對你念念不忘。你卻管這叫圖個新鮮？你當真是沒有心的嗎？”

“我們，不必再讨論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