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留下來的子弟們
留下來的子弟們
2020年,北京的聖誕夜。這裏那裏,到處飄起了細小的雪花。鄭豔開車回到位于市中心的家裏。她的家是複式帶平層的大房子,沙發上蹲着兩只貓。牆上挂着AI國際醫藥公司嘉獎高級醫藥代表鄭豔的證書,鄭豔與外國老板握手的照片;鄭豔丈夫周東西裝革履的照片;還有鄭豔兩口子和雙方父母的照片。以及兩口子游覽世界各地的照片。
鄭豔的丈夫周東準備了豐盛的燭光晚餐,鄭豔住在附近的父母也來了。周東是東北人,父母還在東北居住。鄭豔一進門就聞到了披薩的香氣。父母和周東問鄭豔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鄭豔解釋說為一個中學同學搶回國的飛機票。鄭豔的父母觸機和周東談起3月以來武漢抗疫的勝利成果。這時電視裏新聞聯播也在播出美國感染疫情人數不斷升高的段落。
夜晚,鄭豔的父母還在收拾餐具。從衛生間出來,鄭豔忐忑不安地拿出驗孕紙給丈夫周東看。周東先是覺得不可置信,後驚喜萬分,抱起鄭豔,轉了三圈。鄭豔讓他冷靜,問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歲數!周東認為46歲不算什麽,當然生産的時候要吃苦頭。沒事,有大家陪着鄭豔。
鄭豔則警告周東,自己就是北京醫科大學精神衛生專業博士畢業的,這個年齡生下有問題孩子的可能性是28歲生的好幾倍。如果孩子是自閉症怎麽辦?如果孩子在青春期才顯示出精神問題又怎麽辦?周東則認為孩子還沒生,不要說這些喪氣話。鄭豔又質問在孩子成長期間,他們都多老了?去學校接孩子,別的同學叫他們叔叔阿姨還是爺爺奶奶?另外,她這個工作要頻頻出差,孩子保得住嗎?疫情前,他們已習慣了每年兩次環游世界,還有無數次的北京周邊游。現在讓她放棄工作,放棄遵循已久的生活狀态窩在家裏保胎,她受不了。
門忽然被推開了。鄭豔母闖進來。鄭母表示,她都聽見了。孩子必須要。由她來帶。她雖然看不見他成年的那一天了,但不能剝奪自己作姥姥的權利。她指責鄭豔不知道老來有個孩子陪伴是多麽重要,打掉孩子她跟鄭豔拼命,不光是她,坐着輪椅的老爺子爬也會爬過來跟鄭豔拼命!她命令鄭豔把那成天飛來飛去的工作停掉,哪怕辭職也行。光周東的收入也足夠保證她做全職太太的。實在不行,老人還有房有存款!鄭豔提醒母親,還有疫情呢,你們還沒考慮疫情呢!鄭母則表示,疫情期間更需要我們傳宗接代,中華民族需要子孫萬代!
幾人正吵得不可開交,鄭豔的電話響了,她帶着惆悵又不知所措的心情,跑到衛生間去接電話。
電話那頭是另一個鄭豔的中學同學杜晶,她問鄭豔,自己服用的精神藥品米氮平又無效了,晚上睡不着覺,是否還能增加用量。鄭豔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杜晶在電話那頭說:“我被打得粉碎,亂作一團的精神世界,只能靠藥物來給個支點”,鄭豔聽後更加不知所措。
鄭豔走出衛生間,對還在規劃着迷人未來的母親和丈夫說:“如果我生下了一個杜晶這樣的女兒,從小是個乖孩子、好學生,長大後卻百病纏身,甚至精神也被打得粉碎,是不是對她犯罪?”
著名的京宸大學東南校門門口,一個穿着樸素,戴眼鏡,烏發裏摻雜着銀絲,看年紀已五十出頭的胖胖的女人和一個老年男子相攜着下了京宸大學校車。
校車門關上,座位上的幾個老年知識分子婦女看着窗外的影子,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口音裏帶着濃重的南方味道。“這就是杜天明和他的女兒吧?”“老是手拉着手,就是父女也不應該……”“他女兒不工作吧?多大多數了?”“豈止不工作,還沒有結婚…….”“聽說這裏……”有人指指腦袋。“小時候挺聰明一個孩子,我還說左鄰右舍的孩子都比不上她,如今怎麽這樣了……”“咳,我還老說呢,兒女都出國了,身邊沒個年輕人,真是不行。就連上下校車都沒人扶。可要是孩子是這副樣子,即使留在身邊,自己覺着也……師傅,靠邊停一下!”
杜晶一邊慢慢走,一邊對父親說:“爸爸,我總和你牽手,我也覺得尴尬。但一來你是怕我頭暈,二來我防你摔倒。有一次看見那一家人,你的手一緊,趕快把我擋在你身後,以防我又受到新的刺激。可是別人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杜父嘆息一聲。
父女走進一個老舊單元房的二樓,敲響了一家房門。過了一會,一個老年婦女給他們開了門。屋裏很樸素,牆上只挂了一張照片,杜晶父母坐着,慈祥地微笑着,他們中間站着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後排站立着杜晶和一個時髦的女子。
杜晶坐在小沙發上看着手機。“看什麽?”杜母湊過來問。“出版社說要出散文集,就得給六萬塊錢。”“那還出什麽?你已經出過幾本書了,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在報刊上偶爾發表幾篇文章,讓我們養活着你就行啦。”
杜晶回到自己的屋子,打開電腦,輸入一個文學網站的名字,登陸“多年前的餘音”,找到《誰讓你一路讀名校》一文,底下沒有評論。而簽約申請又被拒絕了。作品簡介上寫着:“一路行到五十歲,她從幼兒園到大學讀的都是名校。如今她所有的歷屆同學幾乎都是‘總’。開着寶馬路虎,膝下兒女可人。只有她,沒有工作,沒有家庭,身體屢屢亮紅燈……”
杜晶又打開“多年前的餘音”的一篇《屢被騙婚怎麽破》,簡介寫着“愛情,我曾在所有的路上找尋;對着所有的門,我曾伸出手,我像一個謙虛的乞丐乞求——但是人們只給了我諷刺和憎惡。一個硬飯軟吃的大齡剩女,遇上了一堆軟飯硬吃的男人,有想利用她家庭背景平步青雲的,有gay,有為了自己孩子能得到帝都戶口的……且看一個無貌無名的中年女人如何堅持下去,自強自立,守得雲開見月明!”這部作品第一章“心硬化”,下面也沒有評論。杜晶就把電腦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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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傳來刺耳的小孩叫聲,杜晶起身看看,一個留平頭的中年男人站在單元門口,拿着錄音機。杜晶憤怒地走出屋子。
這時外面客廳的電視機已經關掉了。杜母問杜父:“小玲上京宸附小的事,你和系黨委書記說了嗎?”“在手機上說了一下。”杜父顯得很焦躁,“你不要動不動就說去找人家黨委書記,人家日理萬機忙不忙?”“你埋怨我有什麽用!”杜母急躁起來,“小昆離異了,孤零零一個女人,她唯一的希望不就是小玲嗎?到時候她埋怨你不關心第三代,你又不吭氣!”杜晶出來插嘴道:“我問過附小的任老師了,人家說如果是京宸教工的第二代子女入學,就是美國籍的孩子學校都收,但第三代只收有京宸戶口的孩子。誰讓杜昆要去香港生孩子,又不願意放棄這個香港戶口!”“好了好了,你少說兩句。”杜母又埋怨杜晶,“這事和你有什麽關系?你少摻和。不是說有借讀的希望嗎?借讀費我們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昆的脾氣,現在激憤得很,動不動就說我們心裏沒有她,沒有小玲!”
杜晶看着牆上那張大家都在笑着的照片,嘆了口氣。
照片上的時髦女子現在正坐在一家高級餐廳裏,向對面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吐露苦水:“我是媽媽在新疆工作時出生的,而父親當時又下放在江西農場,所以我生下來就被放在南方外祖父母家撫養。我從小聰明漂亮,被寵得是有點無法無天的勁兒。可三歲被接回北京後,和父母住在京宸大學的筒子樓裏,妹妹的降生,讓我父母的愛發生了轉移,我父母也不懂得怎樣疏導我的憤怒情緒。由于筒子樓房間只有十平方,只有一張大床,四歲的我幾次趁父母奶奶不備,偷偷将妹妹推下床去。
“讀幼兒園及小學後,我和父母、老師思想、性格的沖突越來越深。老師形容我‘爛泥扶不上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盡管我學習成績優異,但我好動的性格使我的父母在家長會上擡不起頭。父母經常打我,到我長到初中,打不動了,我就拿菜刀和父母對抗。那時我和幾個調皮的男生每天晚上都到京宸大學的不同公共教室裏‘讀書’,其實是談戀愛。我的父母為此爆發強烈的沖突,家庭氣氛十分沉重。我父親不得不放下備課,在寒風中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去找我。其實,我也沒幹出什麽出格的事兒呀!
“我想報北大讀外文,父母卻給我報了北方交通大學的工程系。我學得吃力,又因為這時交了男朋友,學期畢業倒有五門挂科,哈,我爸爸不得不去求認識的老師放我一馬。最終我只是得到了畢業證,沒有得到學位證,但畢業後我輾轉數家外資公司,憑着漂亮的外表和伶牙俐齒,也曾紅過一時,但後來都黯然退出了。”
杜昆點着一支煙,說:“作家,你愛聽麽?”
那男人點頭如搗蒜:“愛聽,愛聽。杜女士,您繼續講。”
杜昆有點惆悵的情緒:“其實我妹妹就是個作家,但我們在一起,就是說不了知心話。我第一個前夫心氣很高,要出國工作。他被單位派駐香港後,漸漸有了新的心上人。我幾次讓他将自己辦到香港去,他都拒絕了。而且為了能留在香港和進軍美國,他讓我打了兩次胎。我對一個不願意讓我給他生孩子的男人也失去了興趣,自己也頻頻出軌。最終我們二人的婚姻以失敗告終。
“我在一家外資銀行工作時,因緣巧合認識了大自己10歲的企業家蘇先生。我們二人你情我侬,蘇先生2002年為我在國貿買了房子。随着時代的發展,我的事業漸漸在走下坡路,而蘇先生則繼續向上爬。為了留住他的心,我到香港生下了我們的女兒。可我們的姻緣還是出現了越來越大的裂痕。最後蘇先生将幾處房産都獨署我之名,以此作為和我離婚的代價。”
“你能不能談談你們姐妹的感情?”
“我們姐妹不像人家,我們的感情十分隔膜。小時候每到放假,父母去辦公室加班,我妹妹做完假期作業,到合作社買完菜回家,就會遭到我的毒打。哪怕她把房門關上,我也會爬上窗戶,打破窗戶進去毆打她。我其實在埋怨,埋怨父母心裏只有小女兒……家庭的內在矛盾現在随着孩子的入學一波波爆發出來……”
杜昆說到這裏,掏出手帕擦擦眼睛。
“為什麽呢?孩子的上學和你們姐妹的感情有什麽關系?”
“孩子要上京宸附小,我們娘倆就要搬進來,現在我妹妹住着最好的卧室,我提出讓她住到回龍觀她自己在單位時購買的經濟适用房去居住。父母又舍不得!說她身心多病,你倒評評看,這個爸寶女都快五十了,還賴在家裏,是不是我父母偏心?”
作家連連點頭,收起錄音筆:“杜女士,您講得很生動,細節很多,人物的遭遇與時代相關聯着。我回去整理一下,争取下期就在人間指南欄目登出來。稿費在刊登後立刻打給您。”
2001年春天,當28歲的杜晶聽到電視裏校園歌曲演唱大賽上,京宸大學一群未脫稚氣的男生女生在合唱《白衣飄飄的年代》時,已頗有白頭宮女話當年之感。她1993年入的大學——已是八年流轉了。倘若不是七歲才上小學,中途又休了一年的話,恐怕這種對時光飛逝的感觸會更深刻。在有着婉約細膩、優美典雅的古典美學風格的古老校園裏,少年情懷被點染得含蓄幽婉、耐人尋味。
早在1998年,當網蟲還是無比時髦的名詞時,杜晶就領風氣之先,在京宸校內局域網上讀了風行一時的《北京故事》。那時,BBS只局限于部分科技發達的高校,還要用貓撥號,那聲音嘀嘀的,不緊不慢,經常罷工,折騰着586計算機前急得抓耳撓腮的學子的耐性。現在說起來,杜晶覺得自己真是白頭宮女。後來她發現自己只是對與校園生活相關的網絡小說比較沉迷——到底還幹淨些。要是人間的溫馨只能從這樣荒誕的故事構思中得到證實,那種濃烈的訣別至情以不事雕琢的近于直白的文筆表達就是難能可貴的。然後她又想起來了那些永不能實現的青春的夢。撤了吧!
……捍東在“臨時村”焦急地等着不知生死的藍宇那一幕帶有極度傳神的時代感。在那一刻,極端自私,天生會來點虛情假意的捍東倒真的想和藍宇過一輩子。
她窮極無聊的時候偶爾推想,《北京故事》裏,藍宇是1987年入的大學。那一年她正休着初一的學,窩在家裏。大學迎新的旗幟花花綠綠,就在校門口飄揚,她家住在校門後面一幢底層人家帶小花園的紅色單元樓裏。聽到大喇叭慷慨激昂的鼓動,不知新生感動了沒有,反正她先熱血沸騰了。
那時的她滿世界找革命小說看。她瘦瘦的,穿得随随便便,神情非常嚴肅,絲毫不懂得變通。她偷偷把政治課本對“祖國”的定義一筆一劃地記在硬皮子筆記本上。因為害羞,把這滿是摘抄、讀後感的本子滿世界亂藏:大衣櫃裏,書架底下,姐姐一堆鄧麗君磁帶後面……那時,常青藤爬滿了京宸大學圖書館的紅色舊磚牆。那些老書靜靜地躺在書架的最底層。記得離圖書館不遠的操場上經常進行足球賽,男孩子們此起彼落的加油聲隐約傳來,向靜水裏投入青春的味道。那也是春天的味道。圖書館的窗子都是綠色的木格窗,因天熱被推開了半扇,窗裏窗外,四處都蕩漾着薄荷般清涼的氣息……她把書捧在胸前,先深深地吸一口氣,再小心翼翼地揭開粘在一道的書頁。每揭開一張,都會聞到淡淡的臭氣。那是蠹蟲留下的氣味吧?她仔細浏覽着劇本目錄,像在拜訪久違的朋友:《聶耳》《董存瑞》《母親》《女籃五號》《永不消逝的電波》……她無數次被裏面樸實簡短卻蘊藏着無限力量的語句所感動。她以為這就是中華語言的最高境界。——“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到祖國的偉大和可愛。古老的長城呵,你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真不知道,一個人沒有母親,該怎麽活?”……
她還挺激動地想,六年後我也将邁入大學的門檻。六年!何其漫長。她幾乎等不及。誰知道後來多少個六年如流水般說過就過。現在的時間好像是以五年六年紮成捆把子随便一丢就抵一天似的。那個記滿密密麻麻清秀的蠅頭小楷的硬皮本子早不知跑哪裏去了。網絡已經一統天下,她幾乎不握筆。不寫字了,好像也就丢了靈魂。
離大學畢業時她初讀網絡禁書又是27年過去了。捍東的孩子都成了人,藍宇的骨早化了灰,可拜文學之功,還有那麽多人惦記着他。他絕不會是電影裏的樣子。在高校活了大半輩子的杜晶相信自己的敏銳直覺。
這世上有痛的何止她一個。現在的社會,壓力山一樣大,人人都渾噩。早畢業早工作的,在經濟上還是慶幸的。又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了。
現在請搬把椅子,聽杜晶談談他們這一代的故事。一些漸漸浮上水面的故事。老古董似的故事。不知是東西廉價,還是時光太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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