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Heaven or Hell
Heaven or Hell
“京宸英語社團‘Heaven or Hell’ 熱誠邀請你共度1996年平安夜!”
冷風撲面,京宸校門通向大學宿舍區的主路邊,在第六教學樓前的消息欄裏,一張剛貼上的牆報像熱騰騰的燒餅,把“永遠的浪漫!——大食堂最後一次全校新年聯歡舞會”的宣傳單鹵莽地遮住了。很快它也被風吹得耷拉下了一角。有多少是能長久的呢。
還是有人看見了,嘴裏不自覺地哼起劉歡□□的那首《北京人在紐約》的主題曲來。“如果你要他上天堂,就送他去美國;如果你要他下地獄,也送他去美國……”邊上的人娴熟地接下去,二人哈哈一笑,同時轉動除鈴铛外無處不響的自行車的把手,向宿舍樓騎去。無疑,這是兩位已不用上自習的老生。“聽說你托福考了滿分……”“沒用啊,光咱京宸得滿分的就不知有多少哥們喽!全獎啊全獎,要是能讓周光召給我寫封推薦信就萬事大吉啦!”“做夢吧你!”
更多的學生沉默地從消息欄前經過,匆匆奔向閃爍着溫暖光芒的教學樓。教學樓前的自行車擠在一起,找不出一絲縫隙。時近期末,許多人不得不中午就過來占座。——當然,除了畢業生。
機械系大四學生石健是京宸子弟,但他沒回那個從小長大的家去。他跷着二郎腿躺在宿舍裏,打開“Walkman”聽北京音樂臺。別在腰上的Bp機響了,卻不是他的“親愛的”孫梅。他也就懶得冒着冷氣跑到一樓傳達室擁擠的電話機旁排隊了。
孫梅是他的中學同窗,也是他的驕傲。男人嘛,比的不就是身邊人的長相!從這一點來說,孫梅盡善盡美地滿足了他。孫梅在城裏一所二類財經院校讀會計。她有北京戶口,爸爸是京宸校機關的工作人員,畢業後找家京宸人開的公司就業是不成問題的,聽起來也很不壞。但在有野心的男友帶動下,她也起了一片野心,或說那心思本來就在。她和他共同考完了托福和GRE,可以說一點都沒耽擱。
她的GRE不理想,須重試。只有這樣才能覓到一線機會,明年跟他一道奔赴他們心中的天堂“米國” 去。所以這些天她大大冷落了他。他也不敢找她。可能孫梅一直埋頭于“□□”中呢——他猶疑地想,因為他自己心裏也真的不能太确定。大學四載,他恨恨地想,專業課、輔修課,課課林立,卻唯有英語,這個□□老大,一直站在最前列,強勢地支配着學生們,尤其是想出去的那些人綠油油的青春時光。
好在還有音樂臺女主持簡利明爽的聲音在安慰着他,電臺與聽衆間存在着一種這個時代特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使雙方都覺得自己很小資。
“下面呢,是首經典老歌——《365裏路》。我們現在聽到的版本是由包娜娜女士在1988年春節晚會上演唱的……”女支持親切的聲音好像是在曲折的樓梯上一跳一蹦着,每當遇到線條柔和的扶手,需要再躍上一層時,就會發出略帶梗味兒的,既幹脆利落又暗暗眷戀着什麽似的水汪汪的轉折勁兒。仿佛在她以及她這代人的血液裏存在着與這些歌曲、這些歌手非常綿密的,親人似的聯系,這些名字就是當這代人後來在辨認彼此時,一一湧現于心頭的幽微感發的暗號。
這歌真棒!一棒子就打進了心坎。
睡意朦胧的星辰,阻擋不了我行程,
多年漂泊日夜餐風露宿,為了理想我寧願忍受寂寞。
飲盡那份孤獨!
抖落一地的塵土,踏上遙遠的路途,
滿懷癡情追求我的夢想,三百六十五日年年的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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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日行一程!
三百六十五裏路喲,越過春夏秋冬,
三百六十五裏路喲,豈能讓他虛度!
我那萬丈的雄心,從來沒有消失過,
即使時光消失依然執著,自從離鄉背井已過了多少三百六十五日!
三百六十五裏路喲,從故鄉到異鄉。
三百六十五裏路喲,從少年到白頭!
……
三百六十五日呀,飲盡那份孤獨!
既然命運早就注定了自己是要随大流飄到異鄉去的,那還感傷個什麽勁兒呢?要說起來,他實在已夠幸運了。就不知那“白頭”究竟有多麽的迢迢無期!石健并無什麽精密規劃雄心大志,沉重的期許他也不敢承擔。當社會和女生逼着他,他自然會去異鄉打拼,餐風露宿、飲盡孤獨,心底亟盼的卻是在經過了無數個三百六十五日後,到了頭白齒松的歲數,還能像流行歌曲裏甜蜜蜜描畫的那樣與孫梅拄着拐杖牽着手共看夕陽紅。嗨,孫梅——他突然有些毒辣地想——還是很有變心潛質的!
上鋪的木板在吱啞作響。剛才一直盤腿坐在那裏,低垂着頭撥弄吉他的“朵而”突然狂亂地撚了幾下琴弦。“朵而”是當時一種時髦化妝品的名字。他是海南人。80年代末海南建省,成為最大經濟特區,在人們心中成為前衛的代名詞。他又留一頭長發,雅好音樂,就得了這個綽號。人們叫得久了,反而把他真正的名字漸漸忘記了。在刺耳的琴音中,朵而開口了。
“俗語講得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倒黴催的,咱這死工科班統共就兩個女生,還他媽的雙雙心比天高。除了江小斌和付如斯多少有那麽點意思外,羅娟還被計算機系一帥哥早早就給泡走了!老天啊,賜我一個美眉吧,希瑞! ”
“‘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麽?貓頭鷹。’ 朵而兄,你嘆個什麽氣?要說這江小斌小姐,除去聰穎過人外,論長相,評身材——在下可都無意也不敢恭維呀。”右上鋪的兄弟阿朱剛才一直趴着,在用心地讀《魯迅文集》。在骨子裏他是個文藝青年。此刻他用尖尖的下颏支住枕頭,頗有難度地大搖其首,把床板都快震塌了。
它怎麽就是不塌呢?石健壞心眼地想。
“典型的酸葡萄心理。就沖你丫那60分萬歲的成績,江小斌這将來奔哈佛、耶魯的料肯定連正眼都不帶瞟一下的!”“朵而”的笑聲嘎嘎的,比鴨子的叫聲還慘不忍聞。可在他神奇的指下,卻能撥出讓人蕩氣回腸的旋律來。
“噓!小聲點,別讓隔壁的付如斯聽見喽,跑出來揍你丫的。”石健把耳機扯出來,懶洋洋地将剛聊出點火花的對話打斷。好歹都是北京人不是,更同樣是咱京宸這地界長出的苗,背後總得維護維護付如斯,才算義氣不是?
“得了吧,他就是聽見又敢怎樣?”“朵而”很不滿這種帶着地域特色的維護,他嚣張地跳起來說:“哎,我真是死也搞不明白,如今的女孩為何個個把出國看得比愛情、比生命更重要?出國,到底是為了啥?我考六級都感到很結巴。”
“有一種強大的美麗叫做——虛榮。唉,如我輩京宸男光棍者不必嗟嘆,還是抓緊時間去新東方報個托福、GRE班吧,這樣好歹在情感上也能找到個‘寄托’ 呀。”阿朱丢下手裏的《魯迅文集》,面色沉肅地把雙手握成拳頭支在颌下,“出國這件事本身不應受到譴責。只是當在未來的某一日,當我們逐漸老去,回顧今天這個時代的時候,會悲哀地發現這一代學子曾經創造過一種無比強大勢力超群的行為藝術,那就是‘到米國去’。”
“寄托?!媽的,連個一塊‘寄’、‘托’的美眉都冇啦!”“朵而”點上一支劣等煙,一面上上下下地給幾個哥們派煙一面把煙霧噴吐得彌漫全室,“想來還是石健這衰仔強啦,早早就把漂亮女友搞定了。”
“去!”石健皺着眉,把“朵而”扔下的煙又反丢回去,這回索性把“Walkman”也關了,“你丫少在這兒編排我。”他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右面空着的那張下鋪,扭過臉去把頭埋進被窩。
那幾人哄笑着又說了些閑話,就陸陸續續地在星光裏睡去了。四下裏此起彼伏地扯開響亮的鼾聲,和着尚未消盡的煙味,将這間雜亂無章髒得不能形容的男生宿舍填得無處可逃。
這是一個很舊的房間了,稱得上年深歲久。剝落的牆皮發散出古老的氣息。房間裏面放着六張上下鋪的木板床和兩只拼在一起的舊書桌,桌上擺着學生們自己攢的586計算機。在靠牆的地方疊着幾只壁櫃,直豎到天花板下。清冷的星光掠過巍峨的大屋頂,透過肮髒的窗子照進來,清晰地照見地上的鞋襪、煙頭、方便面紙箱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家庭貧困的周明剛才一直沒出聲。他沉默寡言慣了。沒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周明的個子很矮,一年中大多數時間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外衣。夏天不到最熱的時候決不脫下來,冬天不到最冷的時候也是如此。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從盆地來,耐寒熱的緣故;也有人說是黑衣服禁髒,這樣他可以省下洗衣服的時間去學習(據說他經常在熄燈後對着窗口外大商場微弱的燈光繼續看書,直至商場淩晨打烊);也有人說是因為他的窮。他那矮弱的外表就是個證明。
一次學校動員獻血,他的名字也報上去了。他呢,也無所謂,依然旁若無人地在教室——圖書館——機房——宿舍間作着四邊形運動,仿佛這事與己無關。多虧好心的生活委員羅娟把他體重不足一百斤的情況捅到系裏,才算救了他一馬。那天,漂亮的生活委員走到他座位邊,用一種姐姐對弟弟才有的責怪語調說:“你呀,體重那麽輕,怎麽也報了名?”“嗯。”“你真傻!為什麽不去系裏解釋一下?”“嗯。”“我已經替你解釋啦,不用獻了!放心吧!”“嗯。”他一邊聽,一邊用眼瞟着書本,一邊漫不經心地點頭。生活委員一甩瀑布似的長發,走回到自己的座位邊,用一種憐憫的語調對邊上的人耳語:“真可憐!讀書,讀書!都把他給讀成呆子了!”
星光下,那瘦小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或許還在背英語單詞吧!你丫真牛逼!石健翻個身,把枕巾捂在臉上,也睡了。
到明年秋風初起北雁南飛之際,這個房間就将變換新一茬的熱鬧與繁華了。今晚的這六位過客将會在那時天南海北,各奔東西。雖然目前只有五個人留在房間裏。而且在過去很長一段時光中,确切地說只有四個。就在此前的兩三年內,靠門的兩張下鋪總是空着的。石健、王小林都是北京生源,還是京宸子弟,自然是常回家過夜的。這兩張床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兄弟們招待老鄉的公用鋪位。但是慢慢的石健又經常回來了。王小林則依然是有意缺失的。說來也怪,自石健回來後,漸漸的其他人也就不再把朋友往剩下的這張空鋪帶了。
“邪了門啦!”石健翻來覆去睡不着,低聲狠狠罵了一句,索性半坐起來,又點了一支煙。在騰騰的煙霧裏他看着他們這一代京宸子弟是怎麽走過來的。他看着整整三年前,1993年9月1日,王小林和石健這對難兄難弟并肩跨入了京宸的門檻。這道門啊,他們天天見,瞧了将近有二十年!可要真正邁進去,卻是那麽難!許多一路同行的京宸兒女不就是紛紛落馬,一個個被這道門檻無情地拒絕在外了嗎?無論如何,他倆還是幸運的。難道不是嗎?他們也不知道。
初秋的陽光還很清麗,長天寥廓、雲朗氣清,草木尚未黃落,可絢麗的色彩裏已暗暗揉入凝煉的蕭瑟。
在跨入那象征近百年滄桑的校門前,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住了,相互看看,幾乎同時長長出了口氣。
身邊的新生都興奮地在校園內游逛,指手畫腳沒一個坐得住的,只有他倆在林蔭下好整以暇地坐着,默默地啃小豆冰棍,吃了一根又一根。
“喂!來幫把手!”無論何時何地,付如斯都是當官的料。這不,在由來自天南地北的學習尖子組成的新班裏,他又立刻成了頭兒。聽說他已是預備黨員了。現在的他正輕車熟路地帶領一幫怯生生的同窗游覽校園呢。清一色都是公的。他把其中幾個分給王、石。
“得喽,來吧!”石健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順手把王小林也拉了起來,“哥兒幾個相互介紹介紹?我叫石健,這是我發小王小林,我們都是京宸這地界兒長起來的苗。”
“他是四川某縣理科狀元周明。”付如斯特意把一個頭發剪得覆蓋在頭頂上,像頂了個盆似的男生鄭重地推到人堆前面。那男孩子沉默無語,只向他倆笑笑。
“人家棒着呢!”付如斯低聲說,“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學校給了他特等助學金!”
王小林拍拍周明的肩膀,不說話。
一個腋下夾着《汪國真詩選》的男生扶扶眼鏡,鄭重其事地依次與他倆握手,鏡片後面不大的眼睛犀利地上下打量着他們:“京宸子弟!令人豔羨的奇葩。自小就能在這樣一座底蘊深厚的花園裏生活……”
“詩人!這身份是把雙刃劍!你自己來試試就知道了。”石健看一眼面色變得不大自在的王小林,打哈哈道,“請問如何稱呼?”
“敝姓朱……”
“哎喲,我的吉他!”旁邊一個留長發的男生驚慌失措地叫起來。原來他帶了一把沉重的木吉他,失手掉在地上了。
“我說哥們,人家文學青年情到深處吟誦上兩首抒情詩是應景,您這出門還帶着吉他又是唱的哪一出啊?”石健笑問。
“我就是為加入著名的京宸校園樂隊才考來的!”長發男拾起吉他,擡頭道。
“嘿!”
“請嘗嘗我們海南的特産,好甜的!”長發男從兜裏掏出一把椰子幹,自來熟地發放起來。
接下去石健和王小林帶着新生在校園裏逛來逛去。石健請客,給每人買了根紫雪糕。轉到圖書館前面時,正撞上江小斌和一個清秀的女生坐在高高的臺階上指指點點。兩人笑成一團。
“瞧,女生總是那麽會找樂子。”石健湊過去說,“喂,老同學,介紹介紹吧,這位美女是何方神聖?”
江小斌瞥他一眼,淡淡一笑。
“大夥快來認認,這就是咱鑄93僅有的兩朵花兒!哥們記着手腳一定得麻利點,否則一轉眼她們就給別班小子搶走了!告訴你們吧,京宸是個和尚廟!”石健半開玩笑地嚷嚷。王小林紅着臉捅捅他。那個叫羅娟的女生早就羞得低下頭去了。江小斌仍在冷笑,見付如斯向這裏投來關注的視線,才慢慢扭過臉去。
“哇!好大一片草坪啊!”長發男驚喜地叫起來,“這一定就是傳說中在繁星閃爍的夜晚,校園歌手演奏歌唱的著名的大草坪啦!”
青年們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圍成一個圓圈。長發男熟練地撥動琴弦,彈出低沉動人的旋律,他指法娴熟,五只修長的手指輪流在弦上一撥,就蕩起一片漣漪碧波。他瘦得皮包骨,白T恤在身上晃晃蕩蕩。他頭垂下來,一縷長發擋着半邊臉,遮住那望向琴弦的無比溫柔清澈的目光。
在這個秋光明麗的午後,鑄93班輪流唱了許多歌。既有時下剛流行開來的校園歌曲,也有80年代盛行一時的港臺小調。他們放聲歌唱只有一次的青春,也歌頌美好的理想與愛情。
最後輪到了付如斯。這小個子男生推推眼鏡,想了一會才說:“我不大會流行歌曲,就唱一首童年時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的老歌吧。
“我們剛踏入人生的旅途,常擔憂純真的心會感到孤獨,
雖然是路途,路途遙遙,卻總會有朋友,有朋友和我會晤,一顆童心,就是一個夢呀,一顆童心,就是一顆閃光的珍珠。
“我們踏上了原野的小路,看見小樹上有許多新芽吐出,
雖然是匆匆,匆匆而過,卻總願回頭,再看看每棵小樹,一顆新芽就是一個夢呀,一顆新芽,就是一顆閃光的珍珠……”
曲調優美動聽,美中不足的是略含凋傷。草坪上的人越聚越多,最終圍成一個密密麻麻的大圈。大家都歡天喜地地拍手伴奏,輕聲唱和。長發男很快就掌握了陌生的旋律,他靈活的手指像扇子一樣掃過琴弦。
這樣一瞬又是兩年過去了。到1995年的長夏還遠遠沒有結束的時候,剛入伏,即将邁入大三的石健就報了新東方的托福輔導班。在許多同學尚不足以估計日後的命運會有怎樣的轉折與歸宿時,循着前面那些算盤打得最精明,人生規劃最清晰的京宸學子踏在沙灘上的腳印,他已正式開啓了自己的漫漫出國路。
在八九十年代的京宸,無論你身屬哪個系,幾乎每個學生一入校,就都被一種渴盼出國的洪流給牢牢裹挾了。憧憬、興奮、困惑、焦慮、失望…….這些類似男女情感波折的人生體驗,每日每時都在京宸各間教室、宿舍和亭臺樓閣、大路小徑間上演着。尤其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到整個九十年代的漫長歲月裏。
實際上,直至90年代,自費留學依然是天方夜譚。尤其在中關村一帶高校,“出國”是與拿美國高校全獎畫等號的。連加拿大都少有人考慮的。
托福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兩年後他剛好大學畢業,前腳從京宸出來,轉身就能踏上去米國的康莊大道,一點都不耽擱。托福只是小菜,GRE才是大頭戲。師兄師姐傳授的經驗是先考托,再考G,循序漸進,方可步步開花。主意一定,他先給兄弟王小林打了個電話。
這個時候,距離他的母親和昔日的導師——王小林的父親生生抽離各自家庭,組成新愛巢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對于各自父母之間的隐秘情感,他們也是完全不知情的,所以兩人的關系還完全屬于好友意義上的“兄弟”範疇。不過,像是已經預感到将會面臨難以抉擇的分裂,比起少年時的無話不說來,在1995年的這個夏天開始後,友誼褪色的速度是驚人的。
電話無人接。很好,別怪兄弟沒通知你。石健如釋重負地放了聽筒,又提起來,迫不及待地撥通另一個校內號碼。“喂,孫梅嗎?我馬上就去中關村報新東方托福輔導班了,名額很緊,也替你報上吧…….”
孫梅是他的中學同窗,也是王小林的中學同窗。他們三人的關系,似乎就是那種很常見的灑狗血的言情段子,又好像存在一層更深刻的糾葛。讀高中時他們仨常共同來去,那時同學中的傳言就很有意思。1993年,石健和王小林跌跌撞撞有驚無險地考入了京宸大學機械系又苦又累的鑄造專業,文科班的孫梅則在城裏一所財經院校輕輕松松讀會計。前幾日,他們仨剛在王小林家開了個小Party,為孫梅慶祝21歲生日。王小林的媽媽林允雪也參加了。這似乎是一個象征,象征着王小林對得到孫梅的決心。然而石健才不怕呢!他是什麽人?米國走過一圈的人!什麽都能讓,就是愛情不能讓!實際上他們什麽都不讓。
談笑還未散去,決裂已經開始。
新東方,這艘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後,幾乎所有中國學子尤其北京學生都繞不開的留學巨輪,在1995年的夏天,盡管其聲名在中關村一帶已無人不曉,卻還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教室。誰能說歷史能夠被一勞永逸地解釋清楚!那小小的托福報名處就更見寒酸了,是個靠着科學院老式住宅區的臨街小門臉,位于還沒被改造的白頤路的起點。小屋很擠,卻很靜。許多人靜靜地看牆上的課程表,靜靜地記錄,靜靜地在心裏安排時間。這裏萦繞着無比鮮明的理科實驗室的氣息。
因地方實在太小,饒是石健這樣的大個頭也左推右搡了好一陣才突破重圍,跟站在臺子後面不耐煩的管事大媽搭上了話,好歹報上了名。
他擠出人堆時,差點在門檻上絆個跟頭。站在林蔭下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點了支煙。不遠處也排着一支長隊,是換公交車月票的。幾個學生模樣的向這個鬧中取靜的地方投來複雜的目光,大多數人卻只是漠然地盯着腳下的土地。
看這架勢,新東方遲早會成微軟——噴着煙霧,石健饒有興趣地想——而且它的創業成本又何等低廉。可耐人尋味的是,就是有無數最優秀的中國學生前仆後繼地給它送鈔票,卻無人打算白手起家做另一個新東方。這就是這個時代優秀理工類學生身上最為鮮明的帶有集體性與類型性的價值觀:要千方百計擠上去米國的獨木橋,給老米打高級技術工。卻很少有人考慮其他的道路。
而剛才與自己打交道的那個不耐煩的報名大媽,說不定會像十幾年前微軟草創階段看門的大嬸,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從俞敏洪那裏獲取豐厚回報呢?不過這是中國,誰知道呢。
這時比爾.蓋茨的《未來之路》剛好上市,在中關村每一個小書店的入口,散發着油墨香的《未來之路》都堆得有如小山。這是比爾.蓋茨的第一本書。昨天,他也未能免俗地取了一本。意外的是,過了一陣,當他在圖書城四處逛蕩時,忽然看見中學同學、王小林的表姐杜晶也走進書店,毫不猶豫地拿了一本《未來之路》。她不是學文了嗎?怎麽會看這種理工男才讀的書?接下來他見她又向書店深處走去,在文學類書架前站定了,那裏擺着一排大部頭的《追憶似水年華》。
在中學時代,他們都認為杜晶是外星人。她不漂亮,卻通身籠罩着一種神秘氣息,一種聖潔保守的基調。她的所思所想仿佛都停在時光隧道最深處。她更不屑與他們這些小巴辣子作任何交流。而在高考前後,不知怎的他每每見到她,都感覺在她的身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仿佛須臾之間杜晶的眼神就不複明亮銳利,似是接了地氣,卻徹底失掉了過去那層神秘的面紗。當王小林告訴他杜晶學了中文時,他和小林一樣吃驚。她是這個年級三百多號人中唯一選擇了文史哲意義上的“文科”者。她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總覺得裏面有些誰也不知曉的蹊跷。
他甩了甩頭,将杜晶甩在腦後,然後又向挂着塑料簾子的小門臉注視了一會。
在他心底久久萦繞着這個年代從事高科技專業的青年人普遍存有的一種對即将到來的信息革命朦胧卻熱烈的向往。雖然這時的中關村還是道路狹窄,小鋪林立的名副其實的“村子”。科學院各院所的老紅磚樓也還靜靜地矗立在幾十年的林蔭裏。
他像許多敏感的理工學子一般捕捉到了海風腥鹹的氣息。他明白一切都在改變。可再離奇的想象也預測不出僅僅在五年後網絡革命就席卷全球,再神奇的頭腦也揣摩不到中關村将變成高樓林立的商圈,更不會有人斷言在1995年夏天還連一間教室都沒有的新東方将在21世紀初期就把“圈地運動”擴展到天地的盡頭……
即使已預知了這一切,那又如何?他的勇氣就那麽多。到頭來還不是要像絕大多數這時代的京宸學子那樣按部就班地畢業,出國,拼別墅,掙洋車,滿足于老婆孩子熱炕頭,還有小花園的一畝三分地……
成長于溫室的花朵,注定得不到全世界。
石健自嘲地笑着,把燒到手的煙頭扔進旁邊的樹坑,又用腳尖仔細地碾一碾,騎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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