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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行至道觀門檻前,絮雨便覺周身力氣若已耗盡,停了片刻,才終于勉強擡起腳,跨出了這面大門。
天色向晚,坊內街上的行人和車馬依舊川流不息,一出來,她的耳鼓裏便若驟然沖入沸騰的聲浪,猛烈地拍擊她的心房,胸口要爆裂似的,人感到呼吸困難,撐着,才走了幾步路,斜旁飛快駛來一架馬車,她避讓不及,險被撞到,車夫扭頭罵她瞎眼,駕車從她身旁轟轟地駛了過去。
她倉促地後退,直到退停在了道觀的牆根之下。
應該是一天都沒吃飯的緣故,她頭暈耳鳴,後背在涔涔地冒着冷汗,眼冒金星,人搖搖欲墜。她一把扶住牆,免得當場栽倒,撐住自己後,慢慢坐到了地上,接着,無力的垂首下去,閉了眼睛。
便如此,她貼着牆在地上靠着,直到身體的不适之感退去,心跳也慢慢恢複了平緩,耳裏才重新湧入了聲音,聽到有人正在議論自己。
“……這人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是中暑了?”
“看着也不像,又不是酷暑天……”
她慢慢睜眼,擡起頭。
周圍站了好幾個停下了腳步的路人,正在看着自己。有人見她面色依舊蒼白,好心提醒,簪星觀內有善堂,可以歇腳,讓她進去讨口水喝。
絮雨抹了把額上打濕發腳的的冷汗,勉強笑了一笑,起身,沿着道觀高牆繼續往前行去,走到一面坊門前,看見坊外街上路人形色匆匆,才驚覺過來,原來耳中又響起街鼓的隆隆之聲。
又一個夜幕降臨。
她在坊門側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道街鼓聲落,坊門在她的面前緩緩閉合。
她所在的此處,是長安城內最為繁華的坊城之一,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這個夜晚,絮雨漫無目的穿行在璀璨的燈火中,走到再也走不動了,回到簪星觀,在它後門的一處角落裏靠坐了一夜。這裏沒有燈火,也沒人會來,在黑暗裏,她閉着眼,渡過了她歸來的第二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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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附近崇仁坊的坊門開啓。四通旅店的夥計打着哈欠開了大門,看見門外站着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郎,雖然衣帶褶皺,面容蒼白,但眉目秀好,以為是來投店的趕考士子,聽到對方開口,說要尋一個住在此的名叫周鶴的人,指了指路,撇嘴。
“那個窮酸畫匠!挺着肚皮裝飽漢!已經欠了半個月的租錢了,叫他搬去通鋪,又不去,若不是他求告,早就趕出去了!”
長安多豪客,很多貧寒士子到來之後,寧願舉債也要落腳在體面些的旅館或者宅戶裏,免得失了面子被人輕看,繼而影響交游。崇仁坊毗鄰皇宮,夾在東市和舊尚書省選院的中間,成為吸引衆多士子聚集的所在,一地難求,旅店價錢自然不菲。
周鶴應當也是抱着此念住在了這裏。
絮雨尋到他住的屋,叩門,一直沒有應答,又叩,幾次之後,門遲遲才開了道縫,裏面的人道:“怎的大早又來催錢了?我說了,再幾天就能湊齊……”擡眼看清來人,一愣,繼而臉孔微紅。
這開門的正是周鶴,只是此刻他的樣子和昨天不同,頭發淩亂,眼圈發黑,神色更滿是懊惱。門雖開得不大,一眼也可以看見屋內淩亂不堪,到處都是畫稿和沾滿了幹涸顏料的髒污水盂,角落裏還散亂堆着一疊看起來像是文章詩稿類的箋紙。
絮雨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冒昧一早便來打擾。若是方便,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事請教周兄。”
周鶴很快恢複常态,打開門請絮雨入內,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畫稿:“不瞞你說,我近來确實囊中羞澀,又不願搬到下等住處與商人腳夫混居,故只能靠賣畫籌措盤纏。你也知道,無名無姓,就算畫得再好,也是無人賞識,只能替人捉刀賣到畫肆。昨夜畫了半宿,總算趕完。方才還以為是旅店又來催要房錢,不敢應答,沒想到是小老弟大駕光臨,見笑了。”
絮雨看去,這些畫的內容多為花間美人,設色工麗,富貴濃豔,應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樓之處的,雖是捉刀之作,時間也倉促,于細節處未免雷同,但線條精細,人物表情和體态也是各有不同,或含情脈脈,或輕颦淺笑,坐卧不同,非有着多年畫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葉,家中排行二,周兄叫我葉二便可。是我貿然在先,大早便來打擾,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鶴擺了擺手:“昨日我以為和你別過便再無機會見面,今日你來,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說請教,我怎敢當,若是有事,你盡管講。”
“記得昨日周兄說,你從前曾随令尊為昭德皇後陵作過墓畫,我欲知詳情,可否告知?”
周鶴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大早來,是對這個感興趣,但很快應道:“不錯,确有其事。當今聖人年號乾德,我記得是乾德五年的事。至于陵寝,應當是在乾德二年就開始修了,耗時數年,用工以十萬計,工匠晝夜鑿山不停,才初具形制開始作畫。不算那些畫邊角雜畫的無名畫工,便是宮中有名有姓的畫師,計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過去,全部畫工數以百計。我記得人最多的時候,墓室內腳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鶴說得興起,嘆了一聲:“所謂事死如生,想來也不過是如此了。人誰無百年,百年之後,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宮之下,也算是榮哀至極。但奇的是,當年還有一個說法,這陵寝其實不過是座空墓,衣冠冢而已……”
他說到這裏,忽然一頓,打住了,應當是後悔提及此話,咳了一聲,轉了話題笑道:“葉二弟不知是否用過早膳?若沒,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動:“你不是說你對宮廷內外所知頗多嗎?把你知道的,包括這個傳言,都告訴我。”
周鶴目露微微訝色,看她一眼,面露難色:“葉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牽涉皇家秘辛,豈是我這等人可以妄議的。”
“你想要多少錢?我會想法籌措。”
絮雨望着他那雙因昨夜熬夜作畫充血尚未退盡的眼,說道。
周鶴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從哪裏學的畫?師從何人?”
他于繪畫頗有天分,自幼又接受身為宮廷畫師的父親的熏陶,加上多年苦功,并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籌,尋常畫作難入他眼。但昨天無意看到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少年人作的畫時,內心頗受震動。
其畫的內容,是門神神荼郁壘,這是極其普通的題材,早被畫濫,毫無新意可言,別說畫師,便是畫工和最低等的民間畫匠,閉着眼睛想來也能成畫。但自對方筆下落紙,卻頗為不同,筆法波折起伏,清勁剛健,又行雲流水,二門神眼目幾筆勾勒而成,卻若射電含光,生威露怒,栩栩之态,若就要從紙上躍出,叫人間邪祟望而卻步。
這畫風和筆法,顯然來自葉畫,卻又不見拘泥,更非一味的模仿,揮灑自如。
傳葉鐘離少時曾為游俠,身無長物,一劍一筆,正是從劍道領悟到了筆法,融會貫通,人筆一體,自成一派,方成為一代宗師,受萬人敬仰。
周鶴內心自視甚高,論畫技,即便是當今宮廷內的翰林畫直方山盡,或另一位如今最為得勢的姚旭,他實際上也未必看得上。
這少年的畫功,自然不能與葉鐘離真跡相提并論,但論神髓領悟之透徹,實話說,即便是苦習了葉畫多年的自己,也不如他。
此刻終于能夠借機發問,周鶴緊緊盯着面前的這位少年人。
絮雨道:“葉祖被世人奉為神明,他自己卻處處以畫匠自居,更不藏私。我聽聞從前他還在長安時,即便是最為低微的民間畫匠來向他請教畫技,他也會悉心指導,廣傳畫技。他在作完京洛長卷出宮離開長安前,撰寫一部畫經,記下了他全部的作畫口訣、研色之法和各種心得,好叫技藝傳承,讓天下所有有志于畫道的畫士能夠有本可習。畫經至今流傳,造福天下無數畫生,這些都是廣為人知的事,周兄想必比我更是了解。”
“我師不過是山野裏的一個無名畫師,早年也曾游歷繁華,後來看破世俗,用心研習,傾囊授于我。”
絮雨朝周鶴展開自己那只指節上生有幾個筆繭的右掌。
“我并無天資,所幸得遇良師,知道一個勤能補拙的道理。所作之畫,若是僥幸能入周兄之眼,是我之榮幸。”
這話說得滴水不露,周鶴看了她半晌,道:“葉二,往後你若出人頭地,勿忘提攜一二。只要你答應,我便将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也知曉,牽涉宮廷朝堂,有些事不可言,怕要掉腦袋——”
“我若能,必不忘記。”
“好!我信你!”
周鶴輕輕擊了下掌,轉頭看了眼四壁,“這裏說話不便,你随我來!”
二人出旅館。周鶴往東出城,一直走出春明門,來到城外的一片荒野地裏,周圍看不到半條人影,這才停下來問:“你想知道什麽?”
“你知道的全部。”
周鶴不解地看她一眼,“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
“多長都沒關系!”
他沉吟了下,“我便從當今聖人還是定王的時候講起吧。”
“如今朝堂,以柳策業、王璋二宰最為得勢。王璋出自太皇太後一族,柳策業也是世家,更是太子舅父。但當今皇後柳氏,并非太子生母,而是姨母。”
聖人為定王時,初以關東世家柳家長女為妃,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後病故而亡。等到議繼妃的時候,柳家原本希望柳妃的一個堂妹續為定王妃,但定王另有屬意,女子便是後來的殷王妃。
殷父曾做過國子監祭酒,殷女貌極好,也不知是何等機緣,入定王之眼,定王傾慕,求到了老聖人的面前。
那個時候,老聖人已日漸衰老,對兒子們頗多防備。定王的這個請求應正合他心意,做主賜了婚事。
“據說殷王妃嫁定王時,年不過十七八,定王也正當英雄壯年,得殷王妃後,極是寵愛,入同行,出同車,眼裏再無旁人,可謂神仙眷侶,後得一愛女,號簪星郡主。附近務本坊內有一女冠觀,名簪星觀,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簪星之名,也是來自郡主。不止如此,我聽聞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為號,當年好像也是有個來歷的……”
“這個不必說了,”絮雨打斷周鶴的話,“空陵是怎的一回事?”
“這就要從葉鐘離開始說起了。葉鐘離號稱門徒遍布天下,但他真正收為弟子并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的,只有一人,那人名叫丁白崖。”
絮雨還是頭回聽到阿公有這樣一位親傳弟子,不禁一怔。
“丁白崖天資過人,文章詩畫,皆是不俗,卻因出身微寒,無家世傍身,來長安後,屢考科舉不中,最後心灰意冷,棄書而專畫。他天資本就聰穎,得葉鐘離悉心教導,數年後便名揚長安。”
“葉鐘離當年畫完京洛長卷離開了長安,丁白崖卻沒走,成為之後最受矚目的宮廷畫師,參與各種宮宴,曾為上從太後下到王妃公主們的皇室女眷們作像。”
“丁白崖豐神秀骨,潇灑不羁,有魏晉風度,成名後,便得長安第一美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衣,人皆稱之白衣丁郎,傾慕他的女子無數。傳言當中甚至有不少高門貴女,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擲千金賄賂司宮臺的得勢閹人,好叫閹人為她們安排機會。他卻獨獨鐘情于定王妃,借他宮廷畫師的身份刻意接近,二人漸有私情,只是礙于身份,各自隐忍下來。後來恰逢變亂,給予天賜良機。”
“據說京破前夕,太皇太後曾召殷王妃帶着小公主入宮一道預備西幸,她卻借機和丁白崖私逃,此後銷聲匿跡,再無二人的半點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後,這二人若是活着,自然更不會露面,或許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做了一對逍遙鴛鴦。”
絮雨聽得全身血液倒流,心頭一陣突突亂跳。
她也想起來了。
當年她随阿娘入宮,确實見過一個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輕畫師。那畫師也為她和阿娘一道畫過像。記得阿娘很是喜歡,曾将那幅母女圖懸于寝堂。後來不知何故,阿耶好似不喜,畫像便被摘了。
“不可能的!我叫你給我說朝堂舊事,你卻給我講這些不知哪裏聽來的謠言!”她忍不住出聲反駁。
周鶴嗤笑一聲。
“若以常理而論,确實不大可能。但當日天地傾覆,長安亂成一團,連皇帝都丢下子民逃了,人人性命危急,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那樣情狀之下,身份又算得了什麽?”
“不知你有沒看到過崇仁坊裏那一處叫做社安廟的所在。變亂前,本是皇家為公主郡女舉辦婚禮的場合,平民不得擅入,何其高貴。京破後,幾十個消息滞後來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驸馬躲進去避難,亂兵到來,奸殺公主,屠戮驸馬,他們的血流得滲出了門檻,将地面都染紅了。”
“天都塌了,任他們的血統再如何高貴,又能如何,還不是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不如和心頭人趁機走了,餘生還能得個逍遙快意。”
絮雨神色勉強保持不動,手卻在袖下緊緊握拳,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周鶴繼續說道:“自然了,殷王妃有無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但變亂平定後的起初那幾年裏,朝堂之內,人皆知有此傳言。你道長安城內如今為何罕見葉鐘離早年曾繪下的壁畫?他的紙本絹本真跡,如今更是萬金難求。雖說叛軍确曾毀損一部分,包括他曾繪在永安殿內的長卷,但也不至于全部毀去。剩下皆是源于今上。”
“在他登基之後,長安寺廟道觀紛紛有所動作,或用新畫覆蓋舊圖,或幹脆予以鏟除。若非收到上命,誰會舍的毀掉那些真跡?如今只有青龍寺天王殿的南壁還存有一面他的壁畫。據說是因僧人實在舍不得,冒着生命危險在南壁牆前砌了整整一面新牆加以遮擋,這才僥幸留存至今。更不用說,那個時候,和丁白崖有過交往的宮廷畫師,都不知道被驅殺過多少個!”
他沒有說白,意思卻很清楚。那便是定王登基之初,因厭恨丁白崖而遷怒于葉鐘離,下令毀了葉鐘離的圖畫,并對那些和葉鐘離有過交往的畫師加以迫害。
“你說的未必作準。”
絮雨定了定神,不由地再次出聲辯解。
“倘若真如你所言,為何後來又不禁了?我聽聞為聖人萬壽而建的新殿堂內,甚至要複現當年葉鐘離曾作過的長卷!”
周鶴點頭:“你之所言固然不錯。但若換做你是聖人,你也會這麽做。起初是盛怒之下的洩恨之舉。尋常人恐怕都不能忍受如此羞辱,何況天子之尊?但過後,便會想明白的。越是如此,豈不越坐實了那個傳言?這叫聖人臉面何存,情何以堪?況且葉鐘離的名聲實在太大,民間已然稱神。不是我冒犯天威,聖人縱然是天子,恐怕也難以長久打壓,不如順勢将當日醜事遮掩過去,如同什麽都沒發生,昭告天下,昭德皇後當年乃是不幸喪命于叛軍之手,這才是帝王之道。”
絮雨一下沉默了。
“如此你當明白為何那是一座空陵了吧?如今這麽多年過去,談及昭德皇後,民間人人都說,聖人為昭德皇後大造皇陵寄托哀思,雖陰陽兩隔,也難絕情分。天家夫婦情深至此地步,足為天下子民之典範,這難道不好嗎?”
周鶴說完這段舊事,見對方良久未再發話,笑道:“你怎的不說話了?可還有別的事情想要打聽的?”
“宮中可有一個叫做趙中芳的內侍?”
絮雨緩緩擡目問道。
“趙中芳……”
周鶴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皺眉思索片刻,颔首。
“好像還有印象。聖人登基後,便是此人做了內侍丞。據說他早年是定王府的舊人,深受聖人器重,那時的袁值還不知道在哪裏!後來卻不知何故,幾年後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去向哪裏,是死是活。如今的司宮臺,已全是袁值的事了。這麽多年過去,宮中還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恐怕也是不多了。”
“對了,我記得此人單腿有疾,行路長短有別。倘若我沒記錯,應當就是你問的人。”
郊野裏草木郁郁蒼蒼,野花遍地雜開,麗日耀目,暖風陣陣拂身而過,然而随着周鶴這個曾歷過舊事的人的講述,絮雨卻覺全身如在嚴冬的冰井裏浸過一樣,慢慢地冷了下去,到了最後,冷得她牙根仿佛都在絲絲地往外冒着寒氣。
“葉老弟,你怎的了?面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身體不适?”
耳邊傳來一道關切的呼喚聲。絮雨閃神,望見周鶴正用關切目光望着自己。她搖頭:“今日多謝周兄,我大長見識。我沒事了,該回了。”
她向周鶴微微颔首,往城裏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頭,一字一字地道:“你說的那些,全部都是謠言和臆測。”
周鶴一怔,随即哂笑:“那又如何?便是空穴之風,亦出自孔洞。何況那些說法,當日甚嚣塵上,不是我周鶴憑空捏造。”
絮雨不再發聲,掉頭繼續前行。
“葉老弟,那方才我們說好的事……”
周鶴望了片刻前方那道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喊道。
“我記着。”
絮雨頭也未回地去了。
長安太大了,這一天,當絮雨終于回到永平坊的旅店時,暮鼓已是再一次地回蕩在大街小巷的上空,聲聲催人歸家。
她是走路回來的。并非搭不到返程的車,到西市後,就有很多便車可乘。她走路,走得雙腿近乎麻木,整個人筋疲力盡,仿佛這樣,就感覺不到那壓在她胸腔內的巨大塊壘所帶給她的近乎窒息般的痛苦之感。
臨走前她對周鶴一字一字說出的那一句話,又何嘗不是證給自己聽的。
她絕不相信,她的阿娘會在那個夜晚抛下她和阿耶,與一個年輕畫師私奔而去。
那個夜晚的後來,她曾多麽地盼望她心中向來無所無能的父王能從天而降,救她脫離于那種她從未經歷過的恐怖。
趙中芳趕她走,她一邊哭,一邊回頭,看到了那些正在追來的人。漆黑的夜幕下,他們的臉孔随着馬匹的疾馳在火杖的光中跳躍扭曲,其中一張,她曾見過。
有一點周鶴說得确實沒錯。她有一個比她大了将近十歲的同父異母兄長,他叫李懋。他的母家柳家常有人來王府探望他,來得最多的,便是李懋的姨母,亦如今的小柳後。
就在那一夜的前幾日,那女子再次登門,接走李懋,稱其母對他極是思念,想能見到外孫兒的面。
阿娘是繼母,但對李懋盡心盡力,平日對他的關注和照料絕不亞于對自己。然幼小的絮雨仍能感覺的到,李懋表面恭順,背着父王的時候,投向母妃和她目光裏,總是帶了幾分無聲的厭惡。
火光中那張扭曲的臉,就是當日曾随柳女來接走李懋的柳家護衛長。
那個夢魇的夜晚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她沒有死,回到了她出生的這座城。
她昔日的阿耶成了當今的聖人。
王太後變成太皇太後。
柳家那女兒成了皇後。
她同父異母的兄長是太子。
所有人都過得很好,比從前還要好。
惟有她的阿娘,那個世上最為美麗溫柔的女子,她似乎已經死去,曾是她愛郎的人為她建起一座浩大的陵寝,世人人人可見。
但她似乎又還活着,以一種最為屈辱的方式,活在人言當中。
至此她也終于明白,阿公這麽多年一直在尋的人到底是誰。
他必定是知道這個傳言,才會如此執着,多年以來,一直想要找到那位他最為看重的背負着污名的親傳弟子,這就是他未了的心願。在陪伴她定居了三年之後,阿公還是将她托付給了裴冀,不顧他的身體獨自離開,去了她不知的某個所在。
剛恢複記憶時,一度曾湧出的恨不能立刻去到阿耶面前告訴他自己回來了的沖動,蕩然無存。
趙中芳那一夜并未死去。他也和她一樣,僥幸活了下來,并在之後繼續服侍過阿耶數年。
那個時候,他不可能沒看到那一張臉,更不可能不知道對方是誰。
那張臉出現在那裏,意味着什麽,她都能想明白,趙中芳不會想不到。
絮雨的腦海裏仿佛又浮現出一團燃燒在空中的火,務本坊坊門之外,那滿樹的石榴花。
趙中芳剛受了笞,趴在榻上不能動彈。她偷偷跑去看他,眼睛紅紅,滿心都是懊悔。
“唉,唉,都怪我,害你成了這樣。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他慌忙擺手。
“小郡主莫哭!奴一點兒也不痛!奴怎麽會生小郡主的氣?小郡主沒事就是萬幸。小郡主快走吧,千萬莫要讓人看見你來這裏!”
好巧不巧,恰好摘花的當晚,她因為頑皮,失足一腳跌進寝堂庭院前的水池裏,喝了幾口髒水,受了點驚。她的阿耶命人連夜将池填了,事情本也過去了,卻不知是哪個多嘴,把趙中芳帶着小郡主摘了榴花的事也告到他的面前,他大怒,若非阿娘極力勸阻,她吓得抱住阿耶的腿嚎啕大哭,加上趙中芳是侍奉他長大的伴當,怕是當場就要被打死了。
“你別怕,我已經求了阿娘,是她準許我來的。我給你帶了蜜糖。你吃。”
她從身上背着的一只飾以金箔花紋的小巧玲珑的背包裏掏出一塊蜜糖,送到了趙中芳的嘴邊。
蜜糖潔白如玉,是用上好的蔗汁和牛乳煎成的,還做成了小兔子的樣子,惹人喜愛。
趙中芳起先死活不吃,後來禁不住她的央求,咬了一小塊。
“好吃嗎?”她歪着頭問。
“好吃!”
“我還有小貓,小魚,小狗,全都給你!你吃了快些好起來,再陪我玩!”
嘩地一聲,她将背包裏的蜜糖全都倒了出來。
“王妃心善,小郡主你對奴也真好啊!”
趙中芳的聲音哽咽,感激得快要哭了出來。
“你是我的趙伴當!永遠都是!”
小女孩用響亮的聲音嚷道。
趙中芳他如今人在哪裏?是死是活?那個晚上,阿娘沒回,郭縱獨自回來,到底和他說了什麽?那些追殺她的人,是否真的如她看到的那樣,是受了柳家某個人的派遣,目的又是為何?
還有,他究竟有沒有告訴皇帝,當年的那個夜晚,曾經都發生過什麽樣的事?
絮雨回到旅店,人筋疲力盡。
正是一天當中最為忙亂的時刻,住客進進出出,兩個喝醉的客人因賭錢而扭打在了一起,高大娘一邊叱罵,一邊喊人分開醉漢,周圍人卻都在起哄。高大娘大怒,提了一桶水出來,朝那二人當頭潑了過去,這才将醉漢分開,忽然看到她進來,眼睛一亮。
“小郎君你可回了!昨晚一夜沒回,我道你不住我家了,去你房中看,東西又都沒有帶走,我以為你出意外,擔憂了一夜呢……”
絮雨恍若未聞,将高大娘的關切和一切的雜音都留在身後,自顧進屋,倒頭便睡。
閉目前的那一刻,她的心裏惟剩一個念頭。
她要向他求證,她的趙伴當。
是不是他,背棄了昔日的女主人和他的小郡主,并沒有将那一夜他全部的所見都轉到當今聖人,她阿耶的面前。
她的阿耶,對一切都無知無覺,渾然不曉。
……
皇城附近一處進奏院的黑漆大門外,來了一名衣着不顯但軒昂挺拔的年輕男子。
這一帶的幾條長街上,還有不少類似的所在,都是各地藩王方伯或京外節度使設在京中的奏事聯絡之所,因而附近不像另外的街市那麽喧鬧,又是午後時刻,道上車馬也不多。他向進奏院的門人報上了名,便靜靜等候在外。
沒片刻功夫,大門裏發出一陣喧聲,打破了午後的寧靜。一個貴人模樣的青年從內堂疾奔而出,一只腳的靴子都沒來得及穿好,被甩在了庭院之中,他也不在乎,套着白襪直接奔出大門。
門外等候着的男子轉過身朝向他,面露微微笑容。
“二郎!”
驚喜的高呼聲裏,承平一腳蹬出門檻,“咚”的一聲,拳頭跟着就擊在了他的肩上。
“好你個裴蕭元!怎的今日才到!叫我好等!昨日我找了你一天!還以為你在路上出了事!你何時到的?走的哪個門?”
裴蕭元并未躲開,承下來自友人的這一重拳,這才笑着致歉:“實在對不住,叫你擔心了。我昨夜便到了,通化門進來的。”
承平聞言大怒:“好個老畜生!我看那長樂驿丞是活膩了!今日一早我剛去過那裏找你,他竟和我說他不知道!看我下次過去不鞭他!”
裴蕭元道:“我未在長樂驿停留,他如何知道?”
承平一頓,随即哈哈大笑,“罷了罷了!你到了就好!”伸臂拉他要朝裏去,這才發現腳上少了只靴。早有随從撿了捧上來伺候,他跳着腳套了回去,随即領裴蕭元說說笑笑地進了,落座後,自然先問他這趟尋人的結果,聽說沒找到人,未免失望。
“我也一樣。來的路上一直打聽,卻沒有半點消息。要是人真就這麽沒了,我日後怕是不敢去見裴公了。”
“你過慮了。你是入京,她自然不會與你同路。人應當是不會出事的,她自小便随她阿公游歷在外,說不定此刻已是回了,何叔那裏想必很快便有新的消息。”
裴蕭元口中如此安慰着承平,然而內心對此也并不十分篤定。
承平嘆氣,語帶幾分抱怨:“此女到底去了哪裏,叫人好找!”
裴蕭元一時沉默。
承平觑他一眼,“罷了,不說這個,你已盡力。”說完轉了話題,高聲呼人,命立刻去長安最好的酒樓春風樓裏置辦酒席,要給裴蕭元接風洗塵。不等他開口,笑着說:“你說什麽也沒用,這頓酒是免不了的。京中諸衛裏許多與我相好的子弟兒郎對你慕名已久,知你這回入京,早就在我這裏再三地問,你若是不去,我是沒什麽的,問問他們依不依!”
裴蕭元略一思忖,一笑:“那就多謝了。晚些我自己過去便是,等下還要去趟崔府。”
崔氏號稱天下第一士族,他母舅是其中的一支,承平早就知道,聞言便也不再強留,點頭:“也好,那我不留你了。先前你還沒到的時候,你的舅父就曾數次派人來我這裏遞話,說若見到你,立刻給他去個消息。”
他說完,又問他接下來住處的事,邀他住在自己這裏。
裴蕭元說他已落腳在了金吾衛的傳舍,過些天則搬去公廨,也是一樣方便。
承平知他不願住在自己這裏,也不勉強,再敘話片刻,起身送他出去,又再三地叮囑晚上的接風宴,二人這才分開。
***
昨天有位寶在評論裏幫注了拼音,筆芯~
李嫮(音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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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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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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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