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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春風樓坐落在全城最為繁華的被稱為天街的朱雀大街近畔。日暮街鼓早已停了,此間的歡宴和豪飲卻剛開始。遠望去,華燈點點,璀璨若星,将這座供人縱情享樂的高樓映得如若夜幕下的一座仙宮。
裴蕭元如約到來,承平和一衆來自不同禁軍率衛的子弟都已在等他了。這些年輕子弟個個出身不凡,出則天子近衛,入則公侯豪門,終日裏閑呼鷹犬,飛鞚鬥箭,從不擔憂明日将會如何,只夢想他朝能夠建功立業,名傳天下。
但是今晚,這位初歸長安的客,卻成了這場筵席的中心人物。
他們當中的不少人,早在三年前就已聽聞神虎将軍之子的名,遙想自己若也那般策馬沙場,縱橫決斷,無不慷慨激揚,熱血沸騰。此次得知他受召入金吾衛抵京,即便是出于好奇,也要過來瞧上一瞧,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當夜筵席設在東樓,鋪開了席面,牙盤金杯,喚來撥弦陪飲的都是教坊下的頭等官妓,華燈裏笙歌不絕。衆子弟見他容貌出衆,身姿潇灑,與人談笑自如,酒亦是千杯不醉,無不仰慕,争相上前結交,宴罷仍是未能盡興,說說笑笑地簇擁着他和承平下了東樓,有人提議,再轉去平康坊通宵宴樂。
承平一把勾住他肩,連聲說好。
裴蕭元見他步履不穩,狂态畢露,知他已是醉酒,便笑說應承好意,但今夜已出不了坊門,不如在此宿夜,下回方便,由他做東,再去那裏請衆人飲酒。
承平嚷自己沒醉,往衣襟裏胡亂地摸東西,道:“你是要入金吾衛的,我不叫你難做!早就預備了,這是我取來的路符,可保暢行無阻!”
因聖人萬壽節的緣故,近來京中入夜巡查變得比從前嚴格許多,坊內雖然如舊,但出去,街道夜警加大。尤其這一帶的繁華地段,更是如此。
據說這是金吾大将軍韓克讓的命令,閉戶之後,若無确證理由,非持證之人,不得随意進出,如有違反,一律按律處置。像他們這樣身份的,運氣不好,若是事先未曾申報被捉住了,雖不至于真的會有大事,也要費一番口舌才被放行。且不從管教,處置起來,也和從前不同。
就在前些天,神武大将軍陳思達的一個女婿醉酒強闖平康坊的大門,被巡夜的武候拿了,不但不服,還出言辱罵韓克讓,結果被當場笞二十,投了金吾衛監,關了好幾日,傳最後是陳思達親自去找韓克讓,才将女婿保了出來。
不過,只要預先申報打來路符,通行便也無礙。
衆人多已半醉,興頭正酣,豈會這麽輕易散夥。既然承平打頭不放人,便都跟着轟然起哄。
忽然此時,只見對面西樓那面梯上也噔噔噔地下來了一群人,看起來和這邊一樣,應是酒宴結束要走,一群人擁着當中的人,亦是喧聲不絕。
迎面相遇,下去的共梯便容不下所有人,兩邊各自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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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那被擁在中間正下來的也是位年輕公子,發束金冠,一身錦袍,俊面滿泛酡紅,步态虛浮,顯然也是酒醉,忽然發現梯道受阻,擡目望了過來,起初倒也沒有如何,他身後一名随行模樣的人卻不一樣。
那人看到裴蕭元,目光一定,立刻附耳過去,低語了幾聲不知是什麽的話,那公子的臉色陡然大變,猛地停步,目光射向裴蕭元,死死地盯着他。
裴蕭元覺察異樣,也朝對方望了一眼。此時他身邊那醉醺醺的承平終于發現氣氛不對,扭頭看去,醉意登時散了不少,面罩冷色,靠近裴蕭元道:“是宇文家的崽子!也是這幾日剛到的,拜了龍武衛中郎将,風頭不小。”
他早在一個多月前入了京,到的次日,雖未蒙聖人親自召見,但當天便拜左武衛中軍郎将之職。聽說這西平郡王府的世子宇文峙到來,也和自己一樣,做了同等地位的龍武中軍郎将,心裏便不爽快起來了。
三年前打那一仗,若不是裴蕭元阻止了宇文慶退兵,又臨時接管西平軍參與解圍反攻,承平今日恐怕早已投胎到不知哪一道的輪回世界裏了,想起舊恨,本就牙癢,不期今夜和宇文峙遇在這裏,斜目冷哼一聲,也停下腳步。
知對方的身份後,裴蕭元心中便也了然。
宇文慶的死訊傳出之後,裴冀出于道義,曾給西平郡王宇文守仁發去唁信,表達歉疚之意。宇文守仁非但沒有遷怒,回書反而安慰裴冀,稱全是自己兒子的過錯,是咎由自取,當日幸有裴蕭元在,西平軍才得到将功折過的機會,挽救名聲。他甚至還不忘慰問被宇文慶刺傷的何晉。
不管宇文守仁的回書是否真的就是所想,至少表面此事是過去了。但顯然,面前這位郡王府的世子,想法和他的父親有所不同。
此中是非,裴蕭元已不想過多糾結,也沒必要了。當時情況容不下太多考慮,如何行事,一切都是以戰局為先。
他見宇文峙依然止步在樓梯上,雙目沉沉盯着自己,不過點了點頭,便繼續下樓而去。
“站住!”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喝聲,又“锵”的一聲,宇文峙探臂已從近旁一名佩劍人的腰上一把抽出劍,劍尖點向裴蕭元,迅捷如電。
“你傷我兄長,致他身亡,就這麽走了?”
那劍指着裴蕭元後背,也不知是醉酒或是怒氣太盛的緣故,劍尖微微抖動。
兩邊其餘人愣怔過後,很快各種反應過來,片刻前的喧聲笑語陡然消失,伴着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的兵器出鞘聲,幾十把刀劍頃刻間紛紛拔了出來,相互對峙,剎那間雪光寒芒,殺氣騰騰,驚得在大堂裏展着珠喉的的許多歌妓高聲尖叫,随客人紛紛棄席,躲到兩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裴蕭元停步轉身,見宇文峙面容僵硬,眼底一片通紅,恨意如透過劍尖,直迫而來。
西蕃戰事後,他也聽說了一些關于郡王府的宅事。
宇文慶有一胞弟,生有兄弟二人的王妃并不得郡王之心,早早病故。宇文慶剛愎自用,但對胞弟卻頗為照顧,兄弟感情深厚,故宇文慶死後,他聽聞宇文峙曾欲單騎來尋自己複仇,還被叮囑小心,後來不知怎的沒了下文,沒想到今夜在此倒是遇見。
不待裴蕭元有所回應,承平如何能忍,當場也是锵地拔刀,站到最前,橫刃相對。
“你想如何?你那長兄當日險些害我衆多兒郎葬送在了西蕃!我沒找你算賬,你倒敢先來發難?來呀!正好許久沒有動刀槍了,叫阿爺我來瞧瞧,今夜到底是你郡王府世子劍利,還是我手中這砍頭刀快!”
同行的那些長安子弟,平日本就快意恩仇崇尚武鬥,何況又仗酒力,更是群情激蕩,他話音落下,身後人便大聲呼應,對面又豈肯示弱。一時聲震屋瓦,兩邊對峙,眼看鬥毆就要一觸即發。
此時裴蕭元越衆而出,拿過了承平左右手裏各自握住的刀和鞘,雙目望向對面。
“世子欲待如何,裴某不敢不應,自當一力奉陪,不過不是這裏。今夜乃是諸多好兄弟給裴某臉面,來到此處。世子到此,想必也是出于快意之事。何必因你我私怨,連累其餘之人。”
他歸刀入鞘,頭也未回,揚手丢還給了身後承平。
承平只得一把接過,抱住了。
劍拔弩張的氣氛因他的這個舉動,終于松弛了些,但大堂內依舊是鴉雀無聲,人人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半點的異響。
宇文峙牙根緊咬。
兒臂粗的排燭映得四周明若白晝,照着他額角暴突出來的幾道青筋。他一動不動,劍尖卻顫抖更甚。
就這時,一串急促的沓沓腳步聲打破了死寂。酒樓大門之外沖進來一隊役夫,領頭者是本坊坊正。
主家在此開店迎客,當然不是一般之人。似尋常長安子弟酒後為着一二陪妓争風吃醋大打出手這樣的事,主人早已司空見慣應對自如。但今夜,這兩邊的人,卻不是他能應對的。
東樓下來的那位主客,雖然還不知是怎樣的人物,同行的狼庭王子,近來卻是長安內的風頭人物。
西樓下來的旗鼓相當,聽聞是西平郡王府的世子,當年曾經迎奉過西幸老聖人的大功臣,皇恩延綿,隆眷至今不減。
酒樓主人方才站在門口焦急張望,見狀急忙引着坊正入了大堂。
坊正奔到兩撥人的中間,向着左右團團作揖,連聲道:“尊客來此逍遙,卑職人微言輕,不敢打擾,只是剛好前些天收到過金吾大将軍的嚴令,聖人萬壽将至,須上下一心,保坊內平安。大将軍之言,字字在耳,卑職不敢不從,故鬥膽開口,懇請兩邊收起刀劍,以和為貴,遵大将軍之命,共保太平!”
說罷不停地作揖,又朝帶來的役夫使了個眼色,衆役飛快湧上,列隊擋在中間,登時将人隔離開來。
倘若說片刻前兩撥人裏的大多數為醉酒沖動的話,此刻因這坊正的一席話,不少人霎時清醒不少。
近來禁令收緊,就在前幾天,神武大将軍陳思達的女婿都遭了那樣的處置,聽聞他還只是因了強闖坊門的緣故。今夜這裏若是刀劍交加,事情鬧大,過後懲治恐怕更甚。
承平雖行事狂誕,卻也不是一味只知打殺的無腦之人。
今夜本是為着好友接風來的,他又初來乍到,真鬧大了,也非好事。況且坊正又趕到,将韓克讓也搬了出來,再不罷手,便是不将韓克讓放在眼裏了。
他是不願先見血的,但若對面不管不顧,他自奉陪到底,又豈會懼怕,便盯着宇文峙。
宇文峙身後之人也都面露猶豫之色,紛紛望着他手執的那柄利劍。
“懇請世子以大局為重。實在是韓大将軍之言,卑職不敢不從!”坊正雙膝跪地,開始叩首。
宇文峙的眼角赤紅若要滴血,在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過後,铛的一聲,撒手擲劍在地,旋即收目下樓,獨自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和他同行的子弟見狀,紛紛收起刀劍,跟着去了。
一場或将見血的争鬥,至此終于消弭。承平人一放松,酒意便又沖了上來,手中的刀也抱不住了,滑落而下,人往後仰去,卻終究是怒氣難消,口裏道:“你要當心!我看這畜生比我還要瘋,怕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裴蕭元不動聲色地自宇文峙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探手接刀,将承平也一把扶住了。
“今夜多謝諸位擡愛,我送王子回去。下回我做東回請,到時懇請諸位務必賞臉。”他笑着和周圍人說道。
方才那樣一鬧,衆人原本的興致此刻也全都消了,聞言紛紛應好,各自分頭散去不提。
這一夜,絮雨睡了長長一個沉覺,醒來後,已是明晨,天光大亮,竟連響起過的晨間街鼓也沒能将她驚動。
她慢慢睜眼,盯着頭頂那片在晨曦裏顯現着斑駁黴印的頂板,凝神良久,從榻上翻身而下,收拾了出來。
她記起了一個人。
那人名叫衛茵娘。她的父親衛明晖曾做過景升太子伴駕,是那時候的禁軍神武大将軍,而絮雨和她的緣,起于她們有共同的乳母。
自絮雨五歲被阿公收養後,許多年來,除了三年前那一回因淋受冷雨太久發燒之外,身體一直不錯,随阿公走遍各地,幾乎不曾生過病。但在此之前,還是郡主的她,或是被照料得太過精細,反而動不動便惹來各種小毛病,身體嬌弱,阿娘甚是愁煩,在她三歲的時候,聽聞衛家乳母養出來的孩子很是健壯,如今正好歇着,便将人接了過來,就這樣,絮雨認識了衛茵娘。
或是投緣,初次見面,絮雨便喜歡衛茵娘。她比絮雨大八歲,溫柔而婉靜,絮雨叫她阿姐,她待絮雨也若親妹。因為絮雨喜歡粘着她,在得到衛家父母許可後,她常來王府小住。兩年後她再大些,十三歲時,被選做皇太孫李延的內官。就是因為絮雨舍不得她,李延又寵愛絮雨這個堂妹,商議過後,将事推遲半年,好讓絮雨能多得些她的陪伴。
然而誰也不會想到,半年後,變亂到來,衛茵娘入皇太孫院的事,不得不再次中止。
長安破的前夜,衛茵娘人也在定王府裏。
變亂發生後不久,定王便追随裴冀,趕赴到了當時亂情最為嚴重的北方中原一帶,且并非遙領,是親自坐鎮軍帳,每有戰鬥,必單騎沖殺在前,曾箭矢中胸,若非铠甲護身,險遭不測。
以皇子之身而不畏死險,他的舉動令前線官軍備受鼓舞。但與此相應,王府內便只剩殷王妃母女,王妃又不得宮中王太後的歡心,衛茵娘主動住了過來,陪伴王妃和絮雨。
那個晚上,王府典軍郭縱趕回來和趙中芳帶着絮雨倉皇出府,衛茵娘也被人匆匆送回了衛家。
找到她,或是衛家之人,或許便能夠打聽到關于趙中芳的更多的消息。
這個白天,絮雨尋到了靠近宮城的輔興坊,憑着殘存的記憶,走走停停,在坊內找了大半天,最後終于找到了印象中的那所宅邸,門前有株老柳樹。
叩開門,門房現身,上下打量她,問何事。
“請問,這裏是衛府嗎?”
對方搖頭,“你找錯了!什麽衛府!我家主人姓白!”拂了拂手便要閉門。絮雨擡手擋住:“勞煩再問一聲。我是來尋個故人的。記得這裏從前的屋主姓衛,若是已經搬走,可知道搬去了哪裏?”
“多久前的屋主?”
“大約二十年前……”
那人嗤地笑了出來:“二十年前?我家主人三年前買的這所宅子,聽說之前就已換過三四個家主了。二十年前?還是老聖人的景升朝!”
門房不再理她,啪地閉了門。
絮雨在門外的老柳下默默立了許久,轉身離開,走到東南坊角的時候,空氣裏随風飄來了一陣食物的焦香味。
在她幼年記憶的深處,長安的味道,除去王府和皇宮那無所不在的散自沉香、瑞龍腦、蘇合、茉莉的氣息,便似乎只剩下了這一種能直入人腹腸的濃郁的焦香。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追着風來的方向,轉過幾道拐角,行人漸漸疏少。
在一條小巷的盡頭,她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那個地方。
低矮的門廬,黃泥爐,十來只剛做好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胡麻餅,堆在牆角的炭。午後客人稀落,一只癞皮老黃狗懶洋洋地貼着牆根躺在明媚的春陽下睡覺,供客人坐的小杌子上,靠了個趁着空閑打起了盹的老妪。
絮雨凝視着這一幕。老黃狗發現了人,嗚嗚兩聲,驚醒老妪,老妪急忙站起她幹枯的身體,笑着問她是否吃餅,癟嘴裏露出一副缺牙的黃齒。
她是從前的胡麻餅娘子,唇角的那顆痣依然還在。只不過在絮雨還是李嫮兒的時候,那個胡麻餅娘子的身段豐盈,面頰飽滿,笑着攬客時,會露出一副好像編貝似的漂亮的白牙。
“小郎君?”看到絮雨怔怔望着自己,老妪又喚了一聲。
“是的。我來吃餅。”絮雨點頭。
老妪露出歡喜的笑,蹒跚着為她拿餅。絮雨坐下來,咬了一口。剛出來不久的餅,還帶着熱氣,油香面脆,好像是絮雨曾經留在記憶裏的那種味道,又好像已經不一樣了。
絮雨慢慢地咀嚼。
老妪站一旁看着她,目光裏充滿期待,等她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就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客人覺得滋味如何?”
“好吃!”絮雨咽下餅,又咬了一大口。
老妪露出了舒心的笑,蹒跚走到她的老狗旁,坐回到了小杌子上,輕輕嘆了口氣:“可是長安已經沒有人喜歡我做的餅了。他們都去西市的一個胡女那裏吃,說她的才好吃。要不是還有一些景升年起就知道我的老客還會找來,我這個餅店早就開不下去了。”
她混濁的老眼裏流露出一縷淡淡的傷感。
“怎就回來後,他們覺得我的餅不好吃了?明明是我這裏最有名的,就連當年的葉鐘離也來吃過。記得那時人多,排隊才能輪的到,但是他若來,人人都會讓開,叫他先買。他還畫了一幅畫送我,天天有人糾纏,想我把畫賣給他。沒過幾年,天就變了,亂兵打來長安,老聖人跑了,我帶着我的畫也跑,路上遇到一夥流兵,他們真的壞啊,逢人就搶,我看見一個女人不肯給包袱,他們就砍斷了她的手,我的畫也被搶了,他們自己又搶來搶去,一個人把另個人的頭砍歪了,脖子好像燈籠一樣晃着,半邊倒在肩上,血噴了一地,人卻還是沒死,把手裏的畫撕了塞進嘴裏,不叫人得,這才斷掉了氣……”
老妪的眼目半睜半閉,絮絮叨叨自顧說個不停,語氣沒有起伏,平淡得好像在念誦經文。
絮雨默默聽完,問:“老阿姆,那你知道景升朝住在西南角的那所宅子的老主人嗎?他們如今去了哪裏?門前有一株老柳的那一家。”
老妪費神思索,半晌,就在絮雨以為她也忘記了,她忽然“咿——”了一聲。
“我記起來了,那一家是姓衛的,那個時候,我記得定王府的小郡主也常來衛家……”
老妪忽然壓低聲,臉上露出了神秘的表情。
“小郎君是外地的吧?我告訴你,定王就是當今的聖人!我聽一些老客說,小郡主在當年那陣子亂的時候丢了,聖人後來怎麽找也找不到。”
“對了,那個時候,小郡主最喜歡吃我的餅了!真的,我沒有說大話诓你,是真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老妪那幹瘦的身軀裏仿佛灌入了源源不絕的活水,整個人頃刻間變得精神了起來,眼裏也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是真的!”她對着絮雨,再一次用力地強調。
“小郡主常來尋衛家小娘子,每次來,都要吃我的餅。衛家小娘子也會一個人來買,叮囑我多灑些胡麻,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知道她要去看小郡主了。我總是說,讓小郡主自己來吃呀,剛出爐的才最好吃。”
“唉……”
老妪從過去的記憶裏抽身出來,長長地嘆了口氣,眼底那短暫迸出的光彩消失了。
“衛家人如今去了哪裏,你知道嗎?”絮雨輕聲問。
“官軍收複長安後的第二年,我才從外面回來,聽說衛家人參與景升太子作亂,男丁滿門殺頭,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宅子也換了主人了。”
絮雨凝定片刻。
“那麽衛家的小娘子呢?你說的常和小郡主一起的那位小娘子?”
“她啊……自然是改賤籍入教坊了。至于如今人在哪裏,誰知道呢,說不定早沒了,說不定轉去了平康坊的哪條曲巷,也說不定老大不小,被哪個商人看中買去做了妾……誰知道呢……”
老妪嘴裏嘟囔着,起身蹒跚走到爐前,用火鉗攏着炭灰壓火,好叫餘炭能夠燒更長的時間。
手中餘下的半只殘餅漸漸涼了,變得堅硬而澀口。絮雨吃完,從身上帶的餘錢裏留出回程的車錢,剩的還有十來個,放在了老黃狗旁的那張小杌子上,悄然離去。
次日開始,從早到晚,她不停地穿梭于平康坊之中。
在這座位于東市和皇城之間的坊城內,分布着許多達官貴人的宅邸,也雲集大片令世上男子流連忘返的風流淵薮之地,後者聚在北門東回三曲一帶。
那裏,有門前通十字街的華閣和高樓,也有貼于北牆的被同操業者也瞧不起的卑妓。
絮雨一家家地尋問,從北曲的陋居到堂宇寬闊的青樓。
若真如老妪所言,衛茵娘如今就在這個地方,容貌和當年應當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在絮雨的回憶裏,她面若銀盤,一雙鳳目,笑起來的時候,一側唇邊有個小窩,這應該是個非常明顯的相貌特征。然而連着尋了數日,已經找過不下一二十家,尋人沒有任何進展。
将近傍晚,絮雨不得不結束今日的徒勞奔走,回往住的地方。
她照舊回到西市搭車,一面想着心事,一邊橫穿近道,沿坊內那被叫做放生池的河岸前行。
放生池連通着城西和城南的漕河,河上舟楫往來不絕,運送着各種貨物,沿岸的店鋪更是鱗次栉比。日常米炭布匹,貴婦人們喜愛的康國猧子,來自交趾的瑞龍腦香,珍奇罕見的南洋珠,乃至大受長安豪門歡迎的昆侖奴和新羅婢。這裏能夠買到天下任何的好物,只要囊中有足夠的錢。附近一座橋上,此刻更是人車擁堵,一片嘈雜。
忽然這時,她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小郎君,起初以為不是叫自己,又聽到一聲,聲音帶着喜悅,有點耳熟,轉頭,發現竟是數日前剛來時在西郊遇到的曾搭過車的那位西山老翁。
近旁就是一間收山泉的水鋪,門外停着騾車,苦力正在往下卸運水桶,看起來應當是他送水來此恰又遇到。
她立刻上去招呼,解釋自己剛才沒有聽到。
老翁忙說無妨,拱手道:“沒想到今日在這裏又遇到了小郎君!實在是巧!小郎君可落腳了下來?諸事順利?”
絮雨笑說一切都好,又問他如何。老翁說騾車早已修好,在家歇了幾日,心定了下來,今天便又來送水。閑話兩句,就将一個害羞躲到騾車後偷看的孩童拉了出來,命向絮雨見禮,說是他的孫兒,名叫醜兒,上回就是孫兒生病,家中除他之外無人照顧,所以出來得晚。這幾天孫兒病也好了,今日入城,将他帶在身邊。
那孩子很聽話,立刻過來行禮。這時一車水搬完,空桶也置換了回來,絮雨知他祖孫應當還要趕回去的,路也不近,怕耽誤他們,便說自己有事也要走了。老翁叫她稍等,匆匆來到騾車旁,将一包從山裏帶來本要拿到這裏賣的山貨遞上。
絮雨趕忙推拒。
“小郎君莫嫌棄才好,又不是貴重的東西。上回若不是你幫忙拉車,說不定我人也被撞。還半路将你丢下,實在過意不去。只是老漢的一點心意,懇請小郎君收下!”
老翁執意遞。絮雨只能接來,趁他過去套車的時候,忙摸出身上帶着的二三十錢,統統塞到醜兒懷裏,轉身鑽入人多的地方,快步離去。
醜兒低頭看了看衣懷,跑到老翁身邊,扯扯他的衣袖,将懷裏的錢掏了出來。老翁急忙去追,擡眼卻已不見人了,又不知人住在哪裏,嘆氣,只好将醜兒抱到車上,趕着騾車離去。
此時對岸一間衣帽肆裏沖出來一個小厮模樣的人,上橋疾奔而來。也不知何故,一只腳上穿着新鞋,另腳光着,急火火地,險些撞到人。一路被他推開的紛紛沖他背影怒罵,他也不管,徑直沖到橋下這水鋪的附近,踮腳張望,眼前卻只剩下了人頭攢動,哪裏還有那道他方才隔河恍惚瞥到的以為是熟人的影?
又想起來,仿佛還有個送水的老翁,想問幾句,扭頭,看見騾車也是走了,急忙拔腿去追,不料衣帽肆的主人也已趕到,一把扭住他的衣領,嚷着要送去見官。
這小厮便是青頭。
三天之前,又是一個朝會日。
百官如常那樣,在五更前齊集丹鳳門外的待漏院內。當司宮臺宦官來時,衆人以為會像此前的朝會日那般,聖人依舊不出,都準備好了要退散,不想宦官竟宣聖人上朝。
已閉關多日的皇帝在那一天的朝會上,親自召見了一個剛剛抵達長安還沒幾天的年輕人,封作金吾中軍郎将,并宣布金吾衛新設陸吾司,掌司者便是這位年輕之人。
當裴蕭元在數百雙眼目的注視下步入大殿并叩謝天恩之時,大殿內寂靜無聲,在場百官,臺閣宰輔,郎中谏官,衆人神情各異,但有一點,所有人皆是相同。
那便是驚異。
事實上,此前在金吾衛告身這件事落定之後,不少人已慢慢回味了過來,猜測此事或許得到過聖人的默許,甚至,極有可能就是聖人授意。
但再大膽的臆想,也不曾想到過,聖人會在這裴氏子到來後做出如此的任命。
中軍郎将固然是個實位,官階也不低,但在京城這個地方,确也稱不上特別。與裴氏子差不多同期到來的青年俊傑當中,就有好幾個也各自得封相等的官職。
此職授予少年勳貴子弟,與其說是重用,不如說是聖人給予的恩封,勳榮屬性更濃一些。
但這陸吾司掌司的官職不一樣。
此司前所未有,雖聽起來只是聖人為萬壽節特設的一個臨時衙司,但僅從其名,便能窺到幾分不同之處。
陸吾,昆侖神明,司天之九部及帝之下都。
皇帝如此命名,此衙何意,一目了然。
更不用說,久未露面的皇帝今日上朝目的只為召見一人這種極大的殊榮了。
幾天已經過去,京中那些大人物如今到底在想什麽,青頭并不知道,反正對于他而言,最大的區別就是一下便忙了起來,忙着替主人收送來的各種拜帖,推擋絡繹不絕的訪客。今日也是不耐煩了,記起之前花了大錢卻沒送出去的登門禮,想想心疼,放着也是沒用,便溜達來了西市,打聽若是退回能折多少錢,聽到竟然連一半都不到,氣得當場掉頭就走,方才又路過橋對面的那間鋪子,見內有靴履在賣,想到腳上的鞋确是快磨平底了,便進去,正試着,無意間擡起頭,竟瞥見對岸有個小郎君正和人在說着話,乍看,有點像是葉小娘子,再看,更像葉小娘子。
當時他什麽也來不及想,站起來就往對面去。可恨橋窄人多,等他好不容易擠到對岸,人早已不見,此刻又被店主揪住不放,等他擺脫店主再去追,連那老翁的騾車也是走得沒了影。
青頭一邊懷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人,一邊又覺不甘心,在西市周圍繼續繞來繞去地找,希望能再遇到看個清楚,一直找到日落西山,眼看就要閉市,再不見半分蹤影,只能壓下滿腹疑慮,急匆匆先朝住處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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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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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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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