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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阿耶?
是阿耶的聲音?
剎那間絮雨的心猛悸,急促地跳動。
在這道聲音入耳的瞬刻,自她記憶最深處裏,立刻生出了一種刻入骨子裏的熟悉感,無論去了哪裏,再過多久,她都不會忘記。
然而,它卻又渾然不是她記憶當中的阿耶的聲音了。它聽起來蒼老、嘶啞,還有,她全然陌生的充滿威壓的森凜之感。
她倉皇擡頭,環目四顧。
此時方才那領她來此的宦官的輕叱聲緊跟着傳入耳中:“放肆!聖駕面前,敢如此無禮?”
聲音來自側旁一道低垂的帷門之後。
絮雨悚然回神。
她竟忘了,下意識将這情境當做了是從前的她和阿耶。她慌忙原地下跪,朝着前方深深叩首及地。
片刻後,有人自那帷門後走出,靴步經她身畔,她聽到衣物随人行動發出的輕微的窸窸窣窣之聲。
皇帝行至畫案後的一張坐床畔。宦官輕扶他坐上去,随即躬身後退,無聲無息地隐回帷門後待召。
“擡起頭!”片刻後,那道聲音再起。
絮雨鼓足勇氣,依言緩擡起頭,望向前方。
隔着畫案,一張瘦削的臉孔映入她的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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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臉蒼老,晦暗,面帶病容,高聳的眉骨下,一雙深若井洞的眼裏,布滿陰冷和疑慮的光。
皇帝身穿燕居之服,此刻正微皺雙眉,在冷冷地瞧着她。
是阿耶。
是她的阿耶!
絮雨一眼便認了出來,然而,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座上這須發雜白衰态畢露的皇帝,他真的是她從前那烏鬓刀裁,笑聲洪亮,步伐矯健,英武宛若天神一般的阿耶?
她知自己不能如此。然而卻控制不住,在看到面前人時,眼淚非但不能斷絕,反而如珠般自她眼中不停地落。
這麽多年來,在阿耶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何以會變成如今的這個模樣?
在短暫的震驚過後,随之而起的,便是無比的心疼。
只要他此刻喚一聲嫮兒,只要一聲,她一定會抛開全部的疑慮和怨恨,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中,放聲大哭。
皇帝起初不知是被她垂淚不止的舉動所惑,抑或是別的什麽,目光落她臉上,露出些驚疑之色,打量她片刻,很快,神色重又轉為陰鸷。
“朕還沒死。”
他冷冰冰地道,帶着幾分高高在上看破了一切般的濃重的厭惡。
這聲若森森刀戟,一下将絮雨刺醒了。
座上之人,是聖朝當今的皇帝,是手握生殺之權的君王,是她再三考慮過後依然決定不能貿然相認的父親。
他早已不是從前那位潛邸裏的純粹的李嫮兒的阿耶了。
她極力定住心神,急忙拭淚,并深深垂首。
“陛下恕罪!小臣方才之所以流淚不止,是因見到畫中母女情深,拳拳眷眷,想到小臣早亡的母親,天人分隔,一時生情,戚戚竟難自抑,以致在陛下面前失态至此地步。”
“陛下恕罪!”
她再次叩首,暗暗逼退目中最後殘餘的淚意。
這一副母女觀貓圖,她怎可能忘記,是當時的宮廷畫師丁白崖為她母女畫的。阿娘喜歡,但是阿耶不喜。她模模糊糊還記得,有天深夜他們好似還為此畫起過争執,吓哭了她。後來畫便不見了。這麽多年過去,她以為此畫早就消失湮滅在了不知何時的何地。卻沒有想到它還存世,此刻竟在這裏再次見到。
在片刻的靜默過後,皇帝再次開口:“你叫葉絮雨?”他的聲音聽起來已是緩和了不少。
“是。”
“畫技師從何人?”
絮雨将從前應對過周鶴的一番話講了一遍。
皇帝目光掃一眼跪地之人,淡淡哼聲。
“葉鐘離果然出了許多好徒弟!竟還有這樣的門生,卻未能攬入畫院造福天下畫生,倒是朕的失察。”話裏帶着幾分諷意,似乎對葉鐘離的“好徒弟”,至今仍有厭意。
絮雨也不知他是否信了自己方才的應對,一時心內惴惴,不敢開口。幸而等皇帝再次開聲,已是轉了話題:“昨日寧王曲江宴的畫舫上,都發生過什麽,從頭到尾,不漏半點,給我講一遍!”
皇帝語氣平淡,然嚴令之意不言而喻。
絮雨不敢隐瞞,将整個過程原原本本複述一遍,包括康王如何棄下二郡主離去的情景。
她講完,閣內一時靜悄。
絮雨等了片刻,悄然擡起視線,透過眼睫,飛快偷望一眼前方那道側影,見凝然若鑄,比之初見,似愈發佝偻幾分。
皇帝必然已經知道全部經過了。此刻再盤問她這個當事人,也是存了幾分希望能聽到些不同發聲的希冀?
康王平日未必不愛二位郡主。他那樣的抉擇,在當時或也是他能想到的可以求生的唯一抉擇。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如弱肉強食,也算一種天經地義。
她更沒有資格去評判她這位同父異母兄弟的做法是對還是錯。
但世上作父親的,只要不是完全喪失掉同理心的正常人,應當沒有誰會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況。
絮雨望着皇帝的身影,心裏感到有些難過,垂目,不忍再望。
忽然前方的人動了一下,接着,一道再次轉為冰冷的聲音又追響在耳畔。
“你與阿史那、宇文峙二人是何關系?如何結識?”
絮雨擡目。
皇帝已恢複了一副嚴厲的眉目。
此時她也已不複初見面的失措,心神得以完全穩定了下來。
“宇文世子,是因小臣從前随師傅路過蜀地為籌盤纏為宇文府做事,從而認識。阿史那王子,則是起于裴二郎君。”
她已住到永寧宅。皇帝既然連她認識承平和宇文峙都知道了,裴蕭元更不用說,瞞是瞞不下去的。不待皇帝再問,自己索性先說了出來。
皇帝大約未料到她主動提及“裴二郎君”,沉沉瞥來一眼,一側面肌控制不住,歪扭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絮雨自然未察,繼續說道:“小臣從前随師傅雲游四方,覽山水入畫,除了蜀地,多年前也曾去過甘涼。同樣,是在那裏做事,得以結識裴二郎君的伯父,從而認得裴二郎君與阿史那王子。”
“李延呢?”
“你和他又是何關系?”
皇帝聽完她的應對,神色高深莫測,忽然,自他口中又吐出了這個名字。
絮雨已是平穩的心跳因為冷不防聽到這個名字,再次輕輕一躍,面上立刻道:“禀陛下,小臣不知此為何人。”
她絕不能叫皇帝知道她和李延見過面,甚至還幫他從裴蕭元的手下逃走了。
一旦面前的人知道了,她或許還可以用她天然的身份來求得一個赦免,但等着裴蕭元的,必是滅頂之災。
皇帝雙目若刀般落在她的面上。
“擡眼!”
絮雨聽到皇帝下令。
她坦然迎上,目光無半點閃避,更無半點心虛。
皇帝盯了她許久,冷冷道:“小小畫師而已,敢在朕面前耍弄心思,朕随時可以要你腦袋。”語氣充滿恫吓和警告。
或是從前那種父女之間的無須言傳的默契至今殘存,絮雨若有領悟。
皇帝還是沒有打消掉對她的疑慮,但至此,應是暫緩的表示。
果然,皇帝不再追問李延了,卻掃視起她,從頭到腳,掃了幾遍。
絮雨莫名,跪在地上,難免忐忑,就在她以為是否皇帝已看出她是他從前丢失的女兒時,聽到皇帝問話了:“你已住到裴家永寧宅了?”
“是。昨日剛搬去。”
皇帝頓了一頓。
“你和裴家子,到底是何關系?為何同住一宅?”
“因從前在甘涼認識時,小臣與裴二郎君皆是年少,故結下友情,與兄弟無二。如今他得陛下賜還宅邸,知小臣仍無定居之地,故邀我同住。”
絮雨垂眸,恭敬地應。
對面寂聲,就在絮雨以為應對完畢,忽然,皇帝屈起一手指節,在床沿上重叩數下,發出了幾道短促而凝重的敲擊之聲。
“他是朝廷正臣,你有如此畫技,前途亦是無量。謹記你今日應對,往後勿叫朕聽到些什麽不該有的事。”
絮雨被這不防的異響喚得再次擡起眼望去,見皇帝盯着自己,意味深長般地說道。
她一怔,心中茫茫然,一時沒完全反應過來,口中只顧應是。
皇帝略略皺眉看了看她,目光随即轉向案上的殘畫,命:“替朕在外頭西壁上作畫,以此面容入畫。”
絮雨再次應是。
皇帝叫了聲“楊在恩”,方才那隐身在帷後的宦官立刻走出。聽到皇帝吩咐将這畫師帶去預備作畫,躬身應是。
“退下吧!”
皇帝仿佛感到乏倦了,拂了拂手。
絮雨目光望向那幅殘畫,心裏舍不得就這樣再也看不到,遲疑了下,請求道:“可否容小臣再觀畫片刻?方才并未看清畫中人的面容,唯恐落筆有誤。”
皇帝已靠卧下去,閉目,聞言自鼻中發出一道唔聲。
得到許可,絮雨走到畫案前,伴着心中再次湧出的無限情感,俯身靠向畫案,貪婪地凝視着畫上阿娘那年輕而美麗的低眉顏面。
楊在恩是在此處西殿侍奉的宦官,頗有些資歷,是當年趙中芳走後為數不多的剩下的人。此刻唯恐小閣內光線不足,小畫師看不清畫中人的容顏,便親自掌燈靠近照亮,好叫他能看得分明些。
望着小畫師凝神觀畫的模樣,楊在恩在心裏想着今早發生的事。
皇帝陛下想在此殿作下此畫,念頭由來已久。
從前的畫院院使被殺後,集賢殿下剩的兩個畫直,姚旭畫風靡麗,陛下不喜,至于方山盡,從前還好,如今風評日漸平庸,毫無靈性,事情便耽擱了下來,陛下再未提過,直到今日。
不過,以他服侍皇帝多年的經驗來鬥膽猜測,陛下召這小畫師來,起初似乎也并非真正是為作畫的目的,改變,始于今早由他取來的此子此前考入畫學的那一副應試之作。
看完畫作,陛下似乎頗合心意,竟叫他将這平常深藏起來的殘畫也取出,叫這小畫師過目。
看來這回是真要重新畫那一幅西王母圖了。
但願這回事情能順順利利,早日作成,也算是了卻皇帝陛下的一樁心願。
楊在恩正在心中默念,忽然此時,外面走來一名宮監,報說金吾衛陸吾司司丞裴蕭元來了,在外求見。
楊在恩一怔,望向床上的皇帝。皇帝側卧向裏,身影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陛下,外頭報說,裴家二郎求見。”
楊在恩輕聲傳話。
“不見。叫他回!”
皇帝淡淡應道。
楊在恩放下燭臺,急忙出閣傳話。不料片刻後,那宮監又奔入,稱他不走。
“他說有重要之事,一定要求見陛下的面!”
楊在恩心裏開始覺得不妙。
他不安地扭頭看進去,望見皇帝已是睜目,臉色陰沉地坐起了身,視線掃過還在閣內的那小畫師,發話。
“傳他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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