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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絮雨甩開跟随的人,縱馬行在曠寂無人的夜街之上。中途她遇到一撥夜巡的金吾衛,認出人,知是宮中近來頗得聖寵的新晉畫師,又與裴蕭元關系親近,聽到此人丢下一句有事便揚長而去,一時也不知對方是真的奉命出行還是別的什麽,未加以強行阻攔,但那領隊也立刻派人去尋裴蕭元告事。
絮雨起初漫無目的,并不知她到底想去往何方。
裴宅她是不願回了。
曾經的定王宅,她的家,也早已面目全非。
阿姐那裏,終究更不是她想去便可以去的。早都不是從前的人了,怎能将自己的苦和悶再加到另外一個原本便痛苦不堪的飄零人的身上。
絮雨只背着皇宮而行,走得越來越遠,兩旁坊牆內的屋宇漸變低矮,稀落,最後,她被坐騎帶着來到了一片荒蕪的野地,近畔是殘破的無人看守的廢棄坊牆,四面無光。恍惚間,她隐隐地記了起來,這一帶,仿佛就是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曾逃命來過的地方。就是在這一帶,追殺的人趕至,她獨自奔逃,跌入深溝,醒來後,天地傾覆,人間轉換。
絮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草萋萋的野地裏,最後,登到一處最高的坡頂,望向遠處,那片漆黑夜空下的皇宮的方向。
曾經的燒自這方向的大火引着她來到那一面壁畫牆下,遇到阿公,她獲得了新的人生。
現在那如偷來的十幾年的旅程結束了,她又來到這裏,一切仿佛都回到原點。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後悔。重來一次,十次,她也不會調轉方向。
但此刻,迎着吹面的夜風,當遙想從前那小女孩曾經自這出發,跌跌撞撞去往皇宮尋找母親的一幕,她不由潸然,還是流下了淚。
天蒙蒙亮,晨鼓催開了長安的道道坊門。
承平衣裳不整,脖頸染着殘餘的胭脂印痕,方自昨夜宿醉的陳家酒樓歸來。快到進奏院時,仍未完全清醒,下馬登階,高大的身軀險被門檻絆倒,幸得兩名随從支撐,才勉強入內,忽然聽到門房稱一早來了訪客,以為又是盧文君,登時酒醒一半,冷臉道了句“說我在酒家沒回”,一把推開攙着自己的人,轉身就要再次出門,這時,又聽到身後說是“葉小郎君”,才停住腳步,扭過臉。
“誰?”
他以為自己聽錯。葉女怎可能如此大早便來他這裏,等聽清,确是她無疑,未免詫異,看一眼門內方向,匆匆正要進去,又頓住了,低頭看了看,一把拽下身上昨夜遭陳家姐妹胡亂系在腰帶上的幾只五色絲線纏繡香袋,又抹了把脖子上的胭脂痕,吩咐人先去傳話,叫她稍候,自己去往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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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頃,等他出現在絮雨面前之時,雖依然滿是酒氣,步伐亦是不穩,但衣裳齊整,已不複先前那放蕩的模樣了。
他看到她面帶微笑,卻掩不住容色蒼白,立刻屏退雜人,問是何事,心知她是絕不會憑空又來找自己的。
他應還不知曉近來發生在自己和裴蕭元身上的諸多變故,絮雨便也不提,只說自己入京後聽到了些關于裴家舊事的傳聞,但都只鱗片爪,因他和裴蕭元是好友,故尋來打聽。
承平卻沒立刻回答,只端詳着她,忽然發問:“葉小娘子,你到底是何人?”
絮雨望他。
既然忍不住已經問了出來,承平便也不再繼續憋下去,索性道:“你一定不是一般之人。”
裴二對她太反常了。
他對女子素來無心無情,更是守禮之人。若說對她生情,那更不該将她接入宅邸同住。若說是因裴公囑托,也不必做到如此的地步。
“你覺得我是什麽人?”絮雨反問一句。
承平非蠢笨之人,這些時日,在心中慢慢也堆積出來一些猜疑,然而怎敢貿然說出口,揉了揉自己那因宿醉仍脹痛的兩側太陽穴,面露苦笑:“罷了,當我沒問吧。你想知道什麽?”
“裴家從前的事。他父親的北淵之戰,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承平道:“我與他幾年前相交于西陲。他話不多,更不會和我談及過去關于他父親的事。我只知道如今朝中的陳思達是他父親的舊部,卻背叛主将,馮貞平更是反咬一口,誣他父親的身後之名,招致神虎軍将士不平,生了些亂子,繼而以謀反獲罪,還牽連到了裴公。當時是他母親崔娘子領着他,天不亮跪到丹鳳門外為那些獲罪将斬的将士鳴冤,引得全城轟動。聖人登基不久,應是出于各方考慮,事情草草掩過。當時他大約八歲,自然記事了。這二人都是他仇人,日後若有機會,必是要白刃相見,不能輕饒。”
“我所知不多,僅限于此而已。”
他說完,望着絮雨,見她靜默片刻,忽然說道:“不要告訴他我問過你這種事。”
“多謝。我去了。”
她向承平點了點頭,起身便往外走去。
承平阻攔:“你去哪裏?到底出了何事?我看你怎的和平常不大一樣?”
絮雨停步,回望一眼看去仍是沒有從酒醉裏完全醒來的承平,走了回來,将他扶到坐榻上,道:“你歇吧,我無事。”說完朝外叫了一聲,将人喚入,命服侍承平醒酒,自己走了出去。
承平愣怔,定坐了片刻,慢慢仰身,躺了下去。
裴蕭元已尋人大半夜。
從昨夜得知她撇開人不知去向開始,他便一直在找人。後來收到巡夜金吾衛遞來的消息,非但沒有放下心,反而更感焦慮。在他的印象裏,她一向是沉靜而善解人意的,像昨夜那樣随心所欲乃至可以稱作驕縱的舉動,實在是反常,他此前無法想象。
她到底是怎麽了。
簪星觀、衛茵娘家、她剛來時落過腳的高大娘家,甚至,連她作過追福畫的慈恩寺,他都逐一找過。全沒有人。也派人問遍了全部的坊門,最後,他想到她難道是出城去了昭德皇後陵寝?再走遍城門。
然而,始終不見她的下落。
五更,晨鼓聲動。韓克讓那邊也來了消息,沒有找到人。
一夜無眠于裴蕭元而言原本不算什麽,但此刻,擔心和恐慌化作疲憊一齊湧向他,無限地放大着他心中的深深的自責。
難道真如皇帝所言,她竟已對他用心至此地步,而他卻渾然不覺,傷害到她?
城南還有大片荒地,昨夜未能遍尋。她是去了那裏?
城內雖好一些,不會有猛獸,但在那種幾乎不見人的荒僻野地裏,夜間說不定也會有狼狐出沒。
裴蕭元不再多想這些了,定下心神,正要親自帶人再去城南搜索,忽然這時,衛士騎馬匆匆趕來,向他報告消息,有人在進奏院一帶看到那畫師了,西平郡王世子親自出來接人進去,确定無疑。
裴蕭元當即催馬而去,行至郡王府進奏院。
天仍未大亮,曉色濛濛如霧,籠罩着街道和圍牆。他命人拍門。許久,那緊閉的門才終于打開一道縫,探頭出來一名門房,聽到裴蕭元問葉姓畫師,請他稍候,說自己去問主人。
裴蕭元示意手下上去強行推門,随即大步往裏而去。
他入得前堂,看見用來待客的這地空蕩蕩的,并不見人,面容不禁變得越發沉凝。
宇文家的那名管事此時也匆匆趕到,見狀,應是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氛,慌忙作揖問事。
“叫你少主人出來,來此見我!”裴蕭元用克制的語氣吩咐道。
管事說他少主人此刻好像還在後堂,請他坐下稍等,自己即刻通報。
“帶我去。”裴蕭元向着內堂方向望了一眼,再次發聲吩咐,不容拒絕。
管事無奈領他入內,來到走廊盡頭的一面門,輕輕叩動,通報:“世子,起了嗎?裴司丞到了,尋世子有事要問。”半晌,方聽門內傳出慵懶的一道聲音。
“請他回前堂罷!我這裏還有人,事畢見他。”
裴蕭元再也按捺不住,失去了他一貫的穩重。他眸光暗沉,一把推開未闩閉的門,走了進去。
內中光線昏暗,绡帳垂地,重重疊影,朦朦胧胧地,見宇文峙側卧在榻,面向內,擁抱一人而眠,那人在他懷中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睡着,或被下藥,還是怎麽的了。
裴蕭元知自己這念頭實在荒唐。此刻她不可能人在此處。宇文峙再猖狂,想來也不敢對她下如此的手。然而入目如此情狀,還是激靈一下,掀帳徑直闖入,大步走到榻前,探手,将宇文峙蒙蓋至肩頸的一張錦被猛地拉了下來,發現他抱的,只是此間一名侍女。二人衣衫整齊。
宇文峙突然睜眼,對上裴蕭元的兩道目光,接着,撒開那臨時被他叫來的侍女,懶洋洋翻身,仰躺朝天。
侍女顯然還未回神,面帶恐慌之色,急忙爬起來,磕了個頭,随即下榻飛奔而出。
和裴蕭元對視片刻,宇文峙修眉飛揚,紅唇勾了勾,慢慢坐起。
“你以為會是誰?”
他道了一句,接着,哈哈狂笑起來。
看到是侍女的剎那,裴蕭元便醒悟,自己是遭他戲弄了。
然而不知為何,他卻無任何惱怒之感。
他不過略略皺了皺眉,後退幾步,等宇文峙終于笑完,問:“她人呢?”
宇文峙輕撫着自己衫袖上的折痕,斜目,用不加掩飾的帶着妒恨的目光掃他一下,冷哼:“回你家了。”
裴蕭元一頓,轉身立刻離去,騎馬趕往永寧宅,匆匆來到她住的地方,穿過庭院,腳步猝然停了下來。
她果然回來了。此時人就在外屋的坐床上。在床畔的案幾上,有一盞白瓷燭臺。她坐在燭臺之側,身影娴靜。
這一幕似曾相識,叫他忽然憶起她剛住來的那個晚上,曲江宴驚魂歸來,她沐浴過後,便是坐在這裏揩着她的長發,而他走了進來,也是在此地,向她下跪,請求她保重自己。
過去還沒多久。然而在他此刻想來,卻仿佛很是遙遠,若有隔世一樣的恍惚之感。
“你進來。”她叫他。
他醒神,在她的注目中,邁步走了進去,才想開口問她昨夜去了哪裏,就被她打斷。
“昨晚是我不好,害你們一夜沒睡,或許我阿耶又責怪你了。是我的錯。以後不會這樣了。”
她起身賠罪。
裴蕭元頓了一下,露出笑容:“無妨。你沒事就好。”
“我沒事。”她再次說道。
“那你好好休息。這邊若沒別的吩咐,我先去複命。陛下想必等得很是焦心了。”
他遲疑了下,說道。終究還是沒有問她一早去往宇文峙進奏院的目的是什麽。
“阿耶那裏我已叫人傳話了,”她說道,“我另外有話想和你說。不長,就幾句而已,不會耽誤你很久。”
裴蕭元靜默了下去,只聽她說道:“我不知我阿耶此前在你面前是如何說我的,在我這裏,我想叫你知道,你是除我阿公之外,我最信任的人。确實,我應當也是心悅于你的。這并非什麽不能說的事。”
“但,也僅此而已。如裴郎君你這麽好的人,誰會不喜歡?”
她緊接着又道,凝視着因她這前半句話而吃驚地擡目望向她的裴蕭元,二人四目相交。
“你無須回應,聽我說完便可。”她看到他的目光動了一動,微微一笑。
“所以對此,你不必有任何負擔,更不用管我阿耶說了什麽。回去我會勸告他的,往後不要再拿我給你添麻煩。你放心,他會聽我的。”
“另外,從在甘涼和你相識之後,你幫過我許多。我對你極是感激。我也知道你有正事要做,道阻且長,作為應當的回報,往後,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請勿見外,盡管和我說。我能力或許微薄,但定會盡力相幫。”
“我說完了。先入宮去看下我阿耶。可能昨晚被我氣到,有些不好。裴郎君你忙了一夜,應也乏了,去休息吧,我阿耶那裏,我代你轉述,你不必特意再去複命。”
絮雨向顯是聽怔了的裴蕭元行過斂衽一禮,随即垂目,自他面前經過,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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