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74章

皇帝訝然:“你哭什麽?”

“陛下日理萬機,竟還記得小人,小人實在感動萬分。方才見到陛下慈顏,又不禁想起裴公……”

青頭越想,越覺裴公好。想以前,就算自己犯個錯,裴公最多教訓兩句,也就過去了。若非長安實在好,他還沒待夠,還真不如連夜滾去東都伺候裴公好。

皇帝啞然失笑,放下手中的書,觀察了下青頭。

“關中男子多寬額,肉鼻,體勻長,甘涼則長面細高鼻,多膚黑體壯。朕瞧你模樣,有些像是甘涼本地人?你是裴冀去了甘涼才去他家做事的?”

青頭不住地點頭,發自內心地驚嘆:“陛下英明!竟連這都看得出來!”

皇帝撫須一笑:“朕看人無數,自然略有心得。你跟朕說說,你是如何入的裴家?”

青頭趕忙應話,說自己五六歲的時候,有天在道上趕羊,遇到個騎騾子的文士,問他威遠城怎麽走,他也不怕雪天路遠,一路将人領去,走了半天才到,到了,方知是新來的郡守。郡守看他小小年紀外出放羊,大冬天衣衫褴褛,腳上只一雙破鞋,發問,知他打小沒娘,跟着爛賭鬼的爹爺過活,誰知他有天醉酒掉河,也淹死了,剩他只能幫人放羊,好換一口飯吃。又因呆頭呆腦,常被人欺負,連名字也沒有,郡守可憐他,就将他收養過來。因遇到之時,恰十二月,十二月合起來為青,故給他起名裴青,小名便叫青頭。

皇帝嘆息,喃喃說聲但願天下無孤子,随即叫他吃案上牙盤裏的果子。

青頭聽說過長安富貴人家在夏暑天裏能吃到用冰湃過的鮮果,一口下去,冰涼爽腹,溽熱頓消,但跟着郎君,自然是沒這口福的。聽到皇帝的話,看一眼,暗暗吞口唾沫,然而想到方才郎君投來的目光,搖頭:“多謝陛下賞賜,小人不吃。”

“為何?”

“小人吃相粗陋,怕冒犯陛下。”

皇帝大笑:“朕就喜歡你沒那些規矩。放心吃吧!”

青頭還是縮手縮腳,這時看到葉小娘子泡完茶,倒一盞奉給皇帝,接着,親手剝了幾顆葡萄,将晶瑩的肉果送到他面前,含笑道:“吃吧,不用擔心你家主人。你若怕他說你,別告訴他就行了。”

她都這麽發話,青頭放下心,哎了一聲,趴地上朝皇帝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吃了一顆葉小娘子給他剝了皮的冰葡萄。一口下去,果然唇齒津涼,好似更甜。

皇帝又問裴冀在那邊的日常。

青頭漸漸放開,不停地說着裴冀如何如何清廉,如何如何關愛治下百姓,如何如何受到民衆愛戴,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皇帝聽完,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家裴郎君呢?他平日愛做甚?”

絮雨望一眼皇帝。只見他神色如常,微笑地看着青頭。

青頭道:“裴郎君和裴公不同。他平常不愛說話,常常外出,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看不見人。不過,裴郎君人也很好,什麽事都自己做,一點兒也沒有郎君的架子。從前他讀書,常常叫我一起學。就是我自己不想學,看見書就想睡覺。”

雖然青頭最近對主人很是不滿,但不滿歸不滿,在外人面前,還是要維護好郎君。

皇帝笑着搖頭:“一讀書就想睡覺,确實辜負了你家郎君對你的好。”

“是啊,郎君沒辦法,後來才不管我了。”青頭撓了撓頭,想起來好像也有些懊悔。

“那你知他都去哪裏嗎?平常和什麽人往來多?”皇帝繼續和小厮閑談。

青頭費力思考:“郎君去哪裏?有時是裴公差遣公事,若非公事,小人便也不知,郎君好像從來不會說。至于往來多的人,小人只知何都尉。”

“何都尉何人?”皇帝感興趣地追問。

“便是郎君父親,從前神虎軍裴大将軍的舊部,何晉何都尉!聽說是當年打過北淵之戰的勇士!”談到這個,青頭不自覺也挺起了胸膛。

“何晉……”皇帝仿佛想起什麽,低低重複一遍這個名字。

“對!雖然他如今官位不高,但在威遠郡,提到他的名字,軍中上下,沒有不敬重的!”

皇帝慢慢點頭,“你家郎君與這位何都尉常一起外出嗎?”

青頭正要回答皇帝的問話,忽然葉小娘子插話:“陛下!”

“好出發了!再不走,等今夜到了那邊,都不知要幾時了!”

雖然知道葉小娘子極得聖人恩寵,但她這樣打斷皇帝的話,青頭還是驚呆。皇帝轉面望她,她亦絲毫不避讓皇帝陛下的注目,二人便如此對望,若含幾分隐隐對峙的意味。

帳內一時沉寂,老宮監束手垂目,至于其餘宮監宮娥,更是屏氣斂息,沒半點動靜。

此時青頭終于也反應了過來,心下變得忐忑,總疑心又是自己哪裏的話說錯了,才會引發如此情狀,然而死活卻又不知錯在哪裏,他不禁也惶恐起來,連果子吃着都沒味了,慌忙撒開,趴在地上,大氣也不敢透一下。

萬幸,片刻後,耳中聽到皇帝淡淡道:“也好。該上路了。”青頭再擡頭,見皇帝好像又無事了,轉向自己,和藹地吩咐人,把果子全放在食盒裏,叫他帶着路上吃,又問青頭乘的什麽車,聽到是最末的大騾車,正要說什麽話,葉小娘子忽然又說,剩下路程她自己坐車便是,正好可以帶青頭。

皇帝再看她,眯了眯眼,好再沒說別的了,只吩咐趙中芳安排。趙中芳應是,随即出去,傳達皇帝起駕的命令。

上命迅速傳遍前後,儀仗與警跸護衛很快就位。皇帝在韓克讓等人迎奉下再次登上車輿。青頭緊緊抱着裝果子的食籃,随葉小娘子在周圍無數目光、以及郎君的注視下,爬上另外一輛馬車,是跟在皇帝銮駕後面的。

竟然是他乘車,郎君騎馬在旁,替他守道。

青頭一時暈乎乎忘乎所以,直到上了車,又行出去一段路,慢慢冷靜下來,憶起方才那叫他深感不安的一幕,悄悄問身邊葉小娘子,自己是否說錯了話。

她打開車簾一角,望了出去。

穿過一片招展的旌旗和刀戟森嚴的整齊的馬隊,她仿佛望向遠處郎君騎馬的身影,片刻後,垂簾轉面說道:“無妨。和你無關。”

雖然葉小娘子是出言安慰了,然而青頭的直覺,令他還是無法徹底安心下來。

這夜,天黑之後,在路上行了整整一日,銮駕抵達蒼山。

在老聖人一朝,聖駕年年來此避暑,因而行宮不但修得極是完備,論奢麗的程度,更是遠超皇城宮殿。行宮以清榮宮為中心,周圍憑山勢,高低錯落,或連綿不絕,或自成一體,另外建有大小不下數十間的其餘宮室和各種飛樓。

早年長安陷落,此處自然也曾被占,但叛軍只顧貪圖享樂,這裏并未遭受什麽損毀。如今為了迎接聖人到來,這邊早早做好一應準備,灑掃除塵,裏外煥然一新。

當夜,皇帝入住此間主宮清榮宮,太子、太子妃、康王、寧王、長公主等,攜新安王李誨、虞城丹陽二郡主等人,居濯秀、妙福、瀛洲等幾所次宮,沐浴皇恩的大臣、命婦和藩王使節等,則分居裁春、青錦、瑞玉等等宮室。再剩餘人,也按各自的份位和品階,紛紛入住不同居所。

這一晚只顧安頓,行宮附近的山麓上下,燈火亮得如同白晝,在各宮苑的外面以及連接諸多宮室的道路之間,只見執事宮監和各家奴仆忙着搬運物件的身影往來紛紛,絡繹不絕,直到半夜,喧嚣仍是沒有完全停止。

青頭到了後,自是跟着主人住。

裴蕭元随韓克讓,為方便随駕,與其餘金吾衛之人一道居在清榮宮後面一片不遠的闊舍當中。他有獨屋。青頭手腳麻利地收拾完畢,鋪了床,去供膳所胡亂吃些東西果腹,終于守到主人回來更衣。幫他卸去甲衣,更換成平常穿的武官便服,又殷勤遞上腰帶。等主人着裝完畢,一把抓起橫刀,仿佛就要走了,趕忙端出那一盤他藏的葡萄,獻上。

“這些都是陛下賞我的。還有這幾顆,是葉小娘子親手為我剝的。我舍不得吃,就吃了兩顆,剩下全都帶回來,用冰鑒冰着。郎君你吃!”

為了能叫郎君也嘗到冰葡萄的味道,他還厚着臉皮管那老宮監借冰鑒,老宮監聽到他說想留給裴郎君吃,二話沒說便借了。此刻他眼巴巴地望着主人,期盼能讨他歡心。

裴蕭元的目光落到盤中那幾顆晶瑩水潤的去了皮的葡萄,看了一會兒,慢慢擡眼,終于開口,道:“我方用過飯,吃不下了。你吃吧。”

他的語氣,是多日來不曾有的溫和。

“我還要去巡夜。你早些睡吧,不用等我。”

他又吩咐一聲,随即朝外走去。

青頭望着他的背影,心裏一熱,再也憋不住了,頂着要再次被罵的風險,喊了聲郎君,放下葡萄,追上去怯怯問:“郎君你就不問我,白天陛下都問了我什麽話?”

裴蕭元停步問:“什麽話?”

青頭觑着他的面色,将皇帝的問和自己的答一五一十複述了一遍。

“……忽然那個時候,葉小娘子出聲打斷了陛下的話,說要走了。陛下好像有些不高興,但也沒怪罪,竟真不再問我什麽,起身走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怕是我又說錯什麽。後來我問葉小娘子,她說無事。但我還是不放心,就想問問郎君……”

青頭說完,提心吊膽看着,見他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她說得沒錯,無事,你不必擔心。”

至此,青頭終于徹底放下心,長長舒了口氣。

“沒說錯就好,沒說錯就好!”他拍了拍自己胸脯。

“陛下真的是好人啊!”

“還有,郎君你也早些回來休息!我已幫你鋪好床了!”

裴蕭元看一眼小厮,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他走出後,與迎面行來的劉勃等人相遇,說了幾句今夜安排,随即分開,身影消失在清榮宮後那一條被蒼郁樹木所覆的山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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