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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韓克讓去了,裴蕭元卻沒有立刻走。在昏黑夜色的遮擋下,他一人又立片刻,勉強叫胸間塊壘漸漸消解了些,緩透一口悶氣,思之正待離去,忽然聽到有人用遲疑的聲音喚道:“師傅?”

擡目,見是李誨來了,立在前方路口一盞燈籠下,正張望着這邊。

他立刻驅散心中旁雜之念,邁步向他走去,關切地問:“不早了,怎還不回去歇息?”

李誨在宴散後便到處找他,方尋到附近,問一金吾衛士,被告知人往這方向去了,尋了過來,到路口,隐隐看到有道人影木雕泥胎般獨個立在暗處一隅角,看去有些像師傅,又不十分确定,故起初也不敢貿然上去,只試探地叫了一聲,發現果然是他,忙飛步迎上,說自己正在尋他。

“師傅你一人立在這裏作甚?在等人嗎?”

李誨張望了下左右:“若是師傅有事,我便去了。不好打擾師傅正事。”

“無事。”裴蕭元解釋,“只是方才路過附近,見此昏黑無光,怕不利晚間護衛,過來察看而已。”

他說完,面露笑容:“找師傅有事嗎?”

李誨立刻探手到後腰,迫不及待地抽出那一柄方才一直掖插在他腰帶裏的團扇:“師傅你今夜在殿內也瞧見了吧?這是公主姑姑給我的。師傅你快看!”

怕光線不夠,裴蕭遠看不清楚,李誨将扇面一直送到他眼皮子底下:“這扇畫是姑姑自己畫的!上面還有她的題跋!”

“她給別人都是香袋、繡囊,獨獨給了我這一柄她親手畫的扇!連康王都沒有吶!”

“還有,還有!我小名叫做斑子,是我阿娘生下我後,盼望我能長得健碩如虎,故替我取了這乳名。師傅你瞧,上面畫的甚?是只小虎!難道是公主姑姑知道我的小名,特意畫贈給我的?”

裴蕭元借路口挑高的燈籠的照明看去,絹地的扇面之上,果然繪有一頭斑斓小虎,正作攀爬松雲險崗、中途仰額嘯天狀。畫中小虎,體格雖不若成年虎巨碩強壯,虎頭看去也帶幾分幼憨之态,但仰面朝天威武作嘯,叫百獸為之戰栗的王者之态,卻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徒弟還在熱切地等待他的回應。

裴蕭元颔首道:“必定是了。公主應是特意畫贈你的,勉勵你勇攀險徑,将來能有一番作為。”

李誨想法得到師傅佐證,喜不自勝,點頭:“徒兒一定牢牢記在心上。”說完,喜滋滋将團扇珍重地再次插回到腰上,接着,又自襟中掏出一張稿紙,展開叫裴蕭元再看。

“今夜陛下不是說人人都要作詩上交嗎?我也做了一首。師傅你瞧可以嗎?”

裴蕭元再看,見是一首宮體詩,寫道:

“蒼山翠微丹樓耀,寶髻明光動紫霄。

九重天風青女降,玉祚彌昌日月昭。”

“怎樣?師傅你會不會覺得我奉承太過了?”

見裴蕭元低頭看自己的詩,半晌不語,李誨起初的興奮之情慢慢有所降溫,搔了搔耳,略感忐忑地道。

裴蕭元醒神。

他方才走神,實是因李誨的詩,又想起了今晚夜宴中她的樣子。

從知她是公主的第一天起,他便知她身份貴重異常,非他能夠企及。

但,也是直到昨天,在親眼目睹她以公主的儀仗,盛裝現于萬衆中央,他方真正體會到,何謂近在眼前,卻是遠不可及,高不可攀。

撞上李誨帶着幾分羞慚的自省目光,裴蕭元收回思緒,将詩稿遞還給徒弟,微笑道:“沒有。你寫得不錯。她……”

他一頓,改了稱謂,“公主确實猶如神女下界,當得起任何贊頌。”

李誨聞言松了口氣,再次歡喜起來,附和着用力點頭:“就是就是。這便罷了,她今夜拒長安令祥瑞說的那一番話,更是說進我的心裏去了!倘我聖朝自內向外,從上到下,那些終日持着象板玉笏的大臣堂官,都能秉抱如此念想,則我聖朝何愁不能昌祚闿揚!我讀書算不得多,但通讀諸多舊史,最大感觸,便是一國一朝,都是朝堂裏頭自己先壞,整個天下才跟着徹底壞了的。而朝堂之所以自壞,往往又起自最上。譬如我前些天讀的梁史,梁朝號稱衣冠萬乘,侯景以區區數千人渡江,竟能致其一朝瓦解!此為遠,拿近的說,景升末年那一場變亂,思之,歸根結底,不也是因老聖人聲色犬馬閉目塞聽,致奸佞掌權,小人起舞,叫如裴公那樣的賢達能臣無用武之地,只能紛紛離朝,最後釀下慘變——”

裴蕭元伸手,将李誨的嘴一把捂住。

“當心入旁人耳!”他看了下左右,低聲吩咐。

李誨方才是有所感悟,加上平日這種話也不能在別人跟前說,心裏憋久了,到了師傅面前,總覺他和旁人不同,一時忘情,便講了一番。此刻被捂住嘴,動彈不得,氣也透不出來,只剩兩只眼骨碌碌地轉動着。

“徒兒明白。”等嘴巴重獲呼吸,他忙解釋,“方才徒兒只是想說,公主姑姑不止貌若天仙,更是見識不凡,叫我極是欽佩!”

不知為何,因了徒弟的這一句話,裴蕭元心下生出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他暗暗與有榮焉,然而,當中又摻雜了幾分淡淡的酸澀和失落之感,便如一件原只屬自己私藏的玲珑珍物,忽然一個眨眼,發現不再屬于他了。非但如此,連此前曾經擁有過的種種回憶,此刻想起,也迷離得不像是真,仿若只剩成一個泡影幻夢。

他不願再久溺當中不能自拔,便轉了話題,說幾句明日出發狩獵的事,忽然又想到她此前曾拜自己托管的郭家少年。經他這些時日的觀察,覺那少年性情穩重,質樸又不失機警,入衛後每日都在刻苦習藝,進步飛速,和李誨年歲也是相仿,作伴頗為合适,便提了一句,說給他安排一名陪騎,接下來狩獵跟随左右,既作陪伴,也是保護。

李誨從前被寡母薛娘子管教得極是嚴格,自小到大,并沒有什麽玩得來的人,高興應下。

裴蕭元随即結束師徒敘話,送他回往住處瀛洲宮休息,送到路口,臨分開,見他又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笑問是否還有事。

“也不叫有事……”

李誨遲疑了下,飛快瞧一眼周圍:“師傅,今夜就那麽多家的郎子争向聖人求親,最後聖人還那樣問話,連宇文世子都出來了,為何師傅你……”

他一頓。

“師傅,你跟我公主姑姑,以前關系不是很好的嗎?”

今夜他看得清清楚楚,聖人問出那一句話的時候,當時宴殿裏偷偷拿眼瞟師傅的,可不止自己一個。結果出來的竟不是他,實在叫李誨大失所望,更是想不明白。

裴蕭元沒想到這徒弟臨走了還來這麽一句話,定了一下,随即解釋:“誨兒你誤會了。師傅只是機緣巧合之下,比旁人提早知道她身份,為保護公主,才與公主走得近了些,如此而已。”

李誨面露極大失望之色,想了想,有點不甘心,觑着他的臉色,壯着膽子小聲又道:“今晚出來四個人了!我原本想着,要是姑姑能再做我師娘,那該多好……”

裴蕭元和徒弟相對立在通往瀛洲宮的道口,正凝噎無語,忽然此時,附近起了一陣動靜,婦人高高低低的說話和雜笑聲夾着行動裏的環佩玎珰聲,随了夜風隐隐飄來。他循聲轉面,隐隐望見清榮宮旁曳月樓的前方出來了一群婦人,應是太子妃長公主等人去她那裏訪會,剛出來了。

他不欲被她瞧見自己,立刻道:“你進吧。”

“還有,這種話日後誰面前都不能再說。”

他打發李誨進去,又神色嚴肅地叮咛了一句。

李誨悶悶應了聲是,向他行了一禮,轉身去了。裴蕭元待徒弟進了宮門,悄然繞開曳月樓,從旁折了段路,離開。

韓克讓言出必行,為了叫他看好的愛将在明日開始的狩獵裏大放異彩為本衛争光,特意親自出面打點一番,結果便是裴蕭元走了一圈,發現沒有自己可以插手的任何地方。

并且,也不知韓克讓說了什麽,衛內所有的将軍仿佛都不對了。看見他,無不笑嘻嘻地催他去休息。連劉勃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雖不敢明說,裴蕭元覺他看自己的眼神卻充滿暧昧,一副“早就知道”,“難怪如此”的表情。

衛內這種氛圍,叫裴蕭元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初在威遠郡,他已被伯父告知她提了退婚,而他出門,遇見的人卻都還在傳他與她好事的那個清晨。

雖然情況并不相同,但感受卻是類似。當時他如何尴尬,今夜便加倍尴尬。并且比起前次,這一回,除去尴尬,他更還有無法言喻的苦悶。

最後他只得回到住處歇了。

已是不早,青頭卻不見人影。應是跟着何晉去了哪裏吃酒,尚未歸來。

裴蕭元環顧空蕩蕩的四壁,覺自己确實也頗為倦怠了,好似精血和元氣都被這個白天從早到晚的種種事給吸食走了,此刻人便只似剩了個軀殼似的。

他不欲再思,多思無益,盼自己能澄明心境得一安眠,在挨枕閉目前,于心中暗誦一段心經。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夏夜的蒼山涼爽而蔭翳,心經的智慧更是大奇大妙,渡世上可渡的優婆塞。

裴蕭元便是具備慧根之人。他安眠,神思也終于如他所盼,仿佛天馬,在這個寧靜的山中夏夜裏,得以脫離肉,體桎梏,飄飄悠悠,無拘無束,不知過了多久,經歷如何的大千變幻,他回到了那片如屏障般将他環繞的隐秘的枞樹林裏。

他茫然四顧,夢中的神思變得異常凝澀,艱難轉動,當隐隐覺得,此間應當不止他一個,還有別的什麽時,便仿佛有小頰赤肩的夜游神霎時體會到了他的心思,當再次尋顧,場景變幻,已化作了那一夜他和那女郎因一根馬鞭而糾纏在一起的奇妙場景。她高高地騎在金烏骓的背上,他在馬下,然而她卻又因手中馬鞭被他反手奪緊拉拽,以致被迫傾身彎腰向着他。

他和女郎那張面顏的距離是如此的近,幾乎是眉額相互抵觸在一起,他面臉上的皮膚甚至能夠感覺到來自她淺淺呼吸的熱氣。

親吻上去。

只要他手上拽着那一根馬鞭的氣力再狠上一分,他便能捕住她那一張他曾幻想過的櫻唇,品嘗它到底是如何的滋味了。

一時間,當他還在進與不進之間掙紮,搖擺,心跳如雷,口幹舌燥,忽然,馬背上的她竟向他壓下了一寸,主動地輕輕送上了她的唇片。

他已再三地克制自己,然而,到了這種時刻,倘若他還是無所反應,那麽他便也可以不用做男人了。登時他再也不管她是帝女還是什麽人,雙臂就勢探出,一下将她一副身子完全地摟入自己懷裏,張嘴含住她的唇舌,捺不住便狂吻上去。當他的唇舌和她甜潤溫暖的唇舌相碰,他登時胸腔激跳,神魂俱醉,全身戰栗,一股熱流霎時奔放不止——

“噫!這麽晚了,也不知郎君回了沒?”

忽然此時,枞樹林的不知哪道縫隙裏,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伴着裴蕭元再熟悉不過的小厮的自言自語聲,夜游神帶來的一切幻境剎那消失無蹤。

裴蕭元猛然睜目,挺身驚坐而起,黑暗中,只覺口幹舌燥,而渾身熱汗涔涔,心跳快得在不停地沖擊着胸膛。

青頭白天一直沒機會接近主人,今夜又跟着何晉去吃酒了,這會兒才回。起先以為主人未歸,再看,又覺他回來了,實在按捺不住那一顆激動了一整天的心,明知要吵醒主人也是顧不上了,來到他歇的屋前,隔門豎着耳朵聽了聽,問:“郎君你醒了嗎?你也知道了吧,葉小娘子竟然是公主!”

屋內沒有反應。

青頭雖有千言萬語要和主人說,然而主人不醒,他也不敢強行入內抓他說話,再等片刻,不解地嘀咕:“奇怪,郎君從前從不會睡得這麽沉……今晚這是怎麽了……”

門外小厮發出的各種動靜終于消失了,最後,一切又都歸于寧靜。

裴蕭元慢慢低頭,發現自己的身體竟也随方才那肆無忌憚的夢境一道,徹底地失了控。

這一夜,剩下的時辰,他再未入眠,閉着眼,靜待天明。

五更,他起了身。

蒼山獵場在幾十裏外,以皇帝出行的速度,半天才能抵達,又狩獵三日,故要在獵場一帶紮營過夜,三天後才回。早上出發,雜事很多,早些出去準備。

他開了門,卻意外地發現青頭竟比他起得還要早,已是穿戴整齊,就蹲在門外,仿佛就在等他出來。一看到人,迫不及待地從地上一躍而起,麻利地送上洗漱水,接着,在主人的耳邊不停地感嘆。

“郎君!葉小娘子竟然就是壽昌公主!我的老天!昨日我剛聽說這個事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得要發癫,我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鬥,郎君你信不信?但我一點兒也不驚訝,郎君你信不信?是真的!我一點兒也不驚訝!我就說嘛,世上除了葉小娘子,還有誰能配做公主?何況聖人之前對她就那麽好!我其實早就看出來了,這其中一定有門道!聖人必是早就知道她身份了,郎君你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我猜得對不對?”

裴蕭元任這小厮在旁如蒼蠅般興高采烈地繞着自己打轉,洗漱畢,一句話也無,換穿今日衣裳。

青頭亦步亦趨緊緊傍着伺候主人穿衣,忽然感覺不對,打量了下主人的面色:“郎君,你怎的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高興?葉小娘子是公主,你竟然不替她高興?”

裴蕭元面皮終于抽了下:“高興。你去吧。我這裏不用你。”

青頭狐疑地又盯了他一眼,總覺得他這表情可疑,實在不像是高興。

“郎君,我聽說昨晚慶元宮夜宴裏好多人都跳出來向公主求婚了!之前在甘涼,你們的好事要是成了,哪裏還輪到他們!”

青頭自己發癡想了片刻,最後夢想破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可惜了,大好機會就這麽沒了!郎君你就一點兒也不後悔嗎?當初你若沒開罪小娘子,指不定小娘子也不會退婚,那如今公主豈不就是我家的娘子了?我的天——”

能做公主馬前家奴,此便是青頭能想到的此生最輝煌的事業頂峰了。

裴蕭元面無表情,收拾停當,轉身便走,剛出去,撞見曹宦笑嘻嘻地領個宮監,正往這邊走來。看見他,忙道:“裴司丞這麽早?奴是來收賀詩的!怕再晚了,出行亂起來,萬一疏漏。司丞你的詩可作好了?”

裴蕭元神色凝定,頓步片刻,返身入內,磨墨數下,提筆以無題為名,草草寫下幾句,待墨跡幹,交了,随即匆匆離去。

當天一切都如行程計劃,至午,浩浩蕩蕩,共千餘人抵達獵場。皇帝在設好的帳幄中小憩,并更換獵裝後,在衆人的簇擁下騎馬來到獵場,照例,先遵古禮,行三驅之禮,表上蒼有好生之德,不趕盡殺絕,随後,狩獵開始。

雖然當天只剩半日,不過是小獵,如同先行舒活筋骨而已,但這絲毫也沒影響衆人興致,尤其是一幹年輕的各衛子弟,為了在同行到來的公主面前展現自己的箭法和武功,哪個不是争先,唯恐收獲比不過旁人,最後丢臉。

至日暮,衆人獵罷,陸續歸來,數點獵物。太子、康王不用說,帶着至少十來人的扈從,收獲極豐,兩人不相上下。其餘人自然比不過,但賀都、承平、宇文峙、蘭泰等人,皆也有不少獵物入袋。

皇帝頻頻誇贊衆人年少英雄,觀看過衆人獻上的獵物後,命在今夜獵宴中給他們每人多加一囊禦酒,以表獎勵。

衆人齊聲下拜謝恩。

前頭這獻獵的場面熱鬧無比,後頭韓克讓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萬萬沒想到,他寄予厚望的裴蕭元這個白天在到了後,竟什麽也沒幹。

他不照自己的吩咐去參與射獵,照舊執勤,大部分的時間,還在外圍。所以白天誰也沒看到他露面,包括韓克讓在內。

氣得韓克讓在皇帝入帳休息後,将人又單獨提到了一無人處訓斥:“你怎麽回事?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他們個個恨不得在陛下面前貼着臉地現本事,你倒好!先前叫你離小畫師遠些,你不聽,挨過去!如今我叫你上,你給我退到哪裏去了?就算你不行獵,依舊放警,那也好,你倒是給我湊到陛下身邊啊!叫他看見你啊!你給我退到外圍?你當陛下是千裏眼啊?有你這麽表現的嗎?”

裴蕭元任上司責備,完畢,道:“大将軍稍安勿躁。獵場空曠,首日抵達,外圍更容易出疏漏,屬下不放心,所以出去看了看。”

韓克讓一時頓住,無話可說,半晌,只能手指着裴蕭元,又點了幾下,轉身,雙手背後去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同行跟随聖駕抵達的崔道嗣,體力自然不能和年輕人想比,至此,已是吃不消了。

原本這趟狩獵,他也想和寧王一樣不來,就老老實實待在行宮。但因為公主回朝這件大事令他頓悟,皇帝此次蒼山避暑,目的可能就是為了公主,而她還和自己的外甥關系匪淺。這麽一想,就算是挺屍,他也一定要挺過來的。所以今天咬着牙跟來,此刻旁人大多還在外吃酒游樂,他早早回帳躺了下去,叫個老奴替自己捶腰,正在休息,忽然楊在恩來了,在外傳喚,說陛下叫他過去。

崔道嗣不敢延誤,撐着趕忙起身,重新穿戴整齊,又特意戴上昨夜得賜的那一頂皇帝專賜寵臣的進德冠,這才匆匆跟着楊在恩去往禦帳。

路上不放心,他打聽是為何事。聽到楊在恩說,陛下晚間在帳中無事,讀百官上交的詩文,知他文才過人,特意将他叫去,共同評判優劣,這才松了口氣。忙趕去,入得禦帳,內中靜悄悄的,巨燭照得亮如白晝,皇帝靠坐在一張榻上,果然如楊在恩所言,正在翻看案頭上疊着的許多詩稿。

不止皇帝,公主也在。她在一旁,正和老宮監趙中芳一道在用一只小爐子煎藥。帳中彌漫着一股混合着苦藥和龍涎香的古怪的氣味,但聞起來并不叫人難受,反而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崔卿來了?快來。昨夜一時興起,随口說了一句,今日就交上來這一大堆。看得朕眼花頭疼,不看,又怕辜負了衆卿的一番心意。想到崔卿,少年便高中進士,昭文館修史大臣,故特意喚來,幫朕同看。”

皇帝看到他,笑呵呵地招呼,又命他不必拘禮,随意坐便是。

崔道嗣頗有一種感覺,自公主回來後,這兩天露臉的皇帝,和從前相比,簡直如同換了一個人。

皇帝可以展示親善,作臣子的,卻無時不刻也不能放松。這個道理,他怎會不懂。當下依舊循制,朝着皇帝和公主各行禮後,這才坐到皇帝下手邊,接過遞來的一疊詩稿,看了起來。

實話說,這種純是為投帝王喜好而作的宮制詩,包括他自己昨夜在夜宴裏當衆作的那一首,看得多了,內容幾乎千篇一律,無非是稱頌公主和皇帝,歌功頌德。昨夜衆多大臣回去,有些大約是叫身邊的人捉刀,寫得還算不錯。他便将可入目的一一挑出,放在一邊,供皇帝自己再遴選,當中便有新安王李誨的詩作。

忽然,皇帝遞來一稿,叫他看看寫得如何。

崔道嗣接過,見稿是一首無題古體詩,筆跡疏放,墨跡淋漓,略顯潦草,顯是一氣呵成作下的。寫道:

玉人天宮來,盈盈花作貌。

五雲澤星輝,萬象入春臺。

劍動龍吟霜,簫起鳳翩來。

昔有猗蘭操,五經作淵海。

遙知銀漢遠,此心久徘徊。

崔道嗣看完,便沉吟不語了起來。這時,聽到頭上皇帝的聲音響了起來:“如何?以你才學,你竟沒自己的看法?”

崔道嗣擡目,撞見了皇帝投來的審視似的兩道目光。

他知皇帝少時也師從諸多大儒,如已故昭德皇後之父,早早便也曾做過他的老師,想來他不會全無想法,忙據實道:“此詩文采上上,引經據典,但臣細讀之下,仿似讀出幾分不滿抱怨之意。”

“講。”

“陛下看,詩中這‘昔有猗蘭操,五經作淵海’一句,猗蘭操,乃孔仲尼高潔之志趣,五經淵海,則出自抱樸子,原句雲,五經為道義之淵海。加上最後,此心久徘徊。他徘徊難解的是什麽?分明就是說,現如今朝堂不明,道義不申!”崔道嗣解釋。

“連你也這麽說,看來不是朕讀錯了。”皇帝慢慢地道。

崔道嗣又看了下這字跡,陌生不認得,詩稿上也不見署名,遲疑了下:“陛下可否告知,此詩到底是哪個大膽狂徒所作?竟敢趁公主歸來的機會,給陛下上如此一首別有用心之作,其心可誅!”

皇帝望着他,道:“不是別人,這可是你那好甥男裴二親手寫下來的。”

崔道嗣大吃一驚,霎時後背冷汗如漿而出,濕透了衣裳,下意識望向公主,見她恰也望來這邊,神色似笑非笑,反應過來,慌忙搶着跪到皇帝面前,先是叩首,随即改口:“陛下恕罪!方才臣是因為今日行路閃到了腰腿,十分疲乏,來不及細想,随口胡說了一通。臣再想一遍,發覺此詩表的實是對心間之人的久懷慕藺之心!”

“哦?如何一個對心間人的久懷慕藺之心?崔卿不妨再說說。”萬幸,皇帝并未當場發作。

崔道嗣趕忙又改解:“前四句,是對意中人的贊譽。巧妙化用晉王融《曲水詩序》,雲潤星輝,風揚月至,暗合公主從前簪星舊號。劍動簫起二句,乃借蕭史弄玉之典故,暗表對心間人的愛慕之心。至于收尾四句,則是感嘆二人之間山隔水阻,求而不得,故只能長久放在心上,相思不解,苦悶獨愁而已。”

“詩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人情窦初開,情難自禁,也是人之常情,若是落筆有冒犯到公主,還望陛下恕罪!”

崔道嗣辯解完,人便趴跪在地,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半晌,就在他快要撐不住時,只聽皇帝淡淡道:“那把你那好外甥也叫來吧,當面問問清楚,他到底是給朕寫了個什麽東西交上來湊數糊弄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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