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Chapter40

Chapter 40

程珏坐在一埋下頭，一臉不服氣地搓着兩手。

程鳴往鹿呦呦和趙小柔那桌走過來，帶着幾分抱歉地說：“是她跟我媽媽說的，我已經批評過她了。”

鹿呦呦看向程珏，趙小柔看向她，捏着她尖俏的下巴左右擺了兩道，憂心忡忡道：“你沒什麽事吧，眼睛有點腫啊！”

鹿呦呦低頭揪了下眼皮，滿口：“沒事啊，腫嗎，昨天晚上水喝多了。”

程鳴往她身邊蹲下來，撥開她垂在肩上的一縷頭發，掖到雪白的耳廓後面，輕聲道：“又哭了吧？水做的？”

鹿呦呦把臉別開，他挑着眉：“喲，脾氣還不小。”

一邊程珏看得直打戰，酸唧唧地說：“哥，其實我才是程家帶的吧，從小到大，怎麽沒見你對我這麽溫柔過？”

程鳴扭頭看她，一嗤，起身去往她頭上一敲：“你還有臉說，我之前怎麽跟你講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你憑什麽替別人去選擇怎麽過？”

程珏梗着脖子：“又罵我！我有什麽錯啊，媽看出來不對勁了，沒日沒夜來盯我，我不跟她說實話，她有可能放過我嗎？”

“蒼蠅不盯沒縫的蛋，你要不是大嘴巴到處亂說，她能知道這些事？”

“哦，那你就是說媽是蒼蠅了！”程珏哼哼：“再說了，誰會不對自己過去好奇啊，她要不是因為害怕現在這家刁難，會不想知道她從哪兒來叫什麽嗎？”

程鳴直捂她嘴：“你夠了啊！”

程珏一把抓住他白襯衫領口：“又吼我！上次你打我臉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趙小柔捂着額頭，不堪其擾：“他們倆就是這麽長大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走進動物世界了，畫面太殘暴了。”

鹿呦呦将她推開，往兩兄妹跟前站着，說：“行了，你們倆別吵了。”

兩人這才分開，程珏七手八腳地整理頭發和妝容，程鳴擰上松開的一顆扣子，兩手抓着下擺拽了一拽。

鹿呦呦垂着眼睛想了一想，再看向大家的時候神色清明：“程珏說的沒錯，我是挺想知道往事的……以前的我到底叫什麽？”

“你的名字叫李慈啊。”

劉慧茹放下手裏的咖啡杯，抓起一邊小碟裏的方糖含到嘴裏。鹿呦呦看得尤為不解，她自己解釋：“嘴裏太苦了，想吃點東西調個味。”

鹿呦呦點了點頭，将自己手邊這份也送到她面前，說：“吃吧。”

劉慧茹笑着說足夠，手卻在桌上動了一動，似接似不接。幾次快要碰到她指尖，神色不明裏又抽開。

鹿呦呦大着膽子按住她手背，指腹摩挲兩下她肌膚。

十月的天氣，劉慧茹手掌居然冷得驚心。鹿呦呦則是那溫溫熱熱的源頭，暖意如水潺潺流進她身體裏。

教她不免想起頭一次抱起她時，懷抱裏，熱乎乎的一小團。

小小的舉動，劉慧茹還是沒忍住鼻子的酸澀，稍一低頭，淚眼婆娑。鹿呦呦遞過紙巾，被她拒絕，她始終說：“我是高興的。”

鹿呦呦沉吟半晌：“看見你，我也很高興。”

劉慧茹說：“怪不得那次見你，覺得那麽熟悉。現在想想，我自己帶過的孩子，怎麽可能會忘得了呢？”

她說的是德國遇見的那一次。鹿呦呦別有用心的一場遠行，如願見到故人的時候，卻要僞裝起一場若無其事的偶遇。

現在想起來，鹿呦呦都不免佩服自己的演技。

她低着頭，說：“對不起。”

“那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吧？”

“是。”

“怪不得看你的表情那樣奇怪，我還以為你身體不好，要岑岑帶你回去呢。”

“對不起。”

劉慧茹轉手，将她反握進手中，指甲陷進她肉裏，邊緣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白：“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鹿呦呦搖頭。

“別怪程珏，是我逼問她的，知道消息之後，我就立刻買票飛了回來。一路上做過很強的思想鬥争，告訴自己不要打擾你現有的生活來着，可怎麽都忍不住去敲你家的門……”

她哽咽：“我心裏想，就看你一眼，看過一眼就走。阿姨太想你了，你走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要是那時候沒吵架就好了，要是那時候看住你就好了，要是那時候……”

劉慧茹再也說不了一句。

鹿呦呦晃了晃她手，說：“沒事的，阿姨，我現在不是在你面前了嗎，我本來也是要跟爸爸媽媽坦白的。”

鹿家父母坐在這間餐廳不遠外的一張桌子，談話的時候，何瓊忍不住幾次回頭來看她們這邊。

鹿爸爸說：“人又不會跑，你老這麽盯着幹嘛。”

何瓊說：“怎麽不會跑，你給她兩腳裝鐐铐了？”

鹿爸爸說：“那你總這麽盯着，呦呦會化的。”

“……”座位兩邊的人都寂靜無聲，一雙雙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何瓊終于将頭轉回來，抱着兩肩說：“好冷。”

趙小柔他們終于也吐出一口氣，學着何瓊的動作說：“真的好冷。”

早上的悲痛，走到午間終于随着回溫的大地蒸發了些許。

起起落落裏，何瓊覺得自己率先體會了一把嫁女兒的惆悵：心裏分明會為她感到高興，說話的時候卻忍不住要搶白。

幸好最難的已經過去，她也便像個接納了女婿的丈母娘，哪怕還有幾分不對付，心裏繃緊的那根弦已經松了下來。

只是……

到底是生活在一起小半輩子的人，何瓊的心思，鹿爸爸看得最清晰不過。這時候替她憂慮道：“程鳴，你媽媽說她們家現在不是很好。”

程鳴說：“那個……”

“呦呦的親生媽媽身體不好，好像是肺部出的問題，已經做過一次手術。”

程鳴不怎麽自在地看了一眼何瓊，說：“好久沒有聯系了，上次通話，好像她正在家修養。”

“你媽媽也是這麽說。我剛剛和阿姨商量了一下，覺得于情于理，都應該帶着呦呦去看她一下。這麽多年，她應該很想這個女兒。呦呦雖然一直沒有提過，可畢竟是骨肉親情，不會不想的。”

何瓊又悄悄紅了眼圈，佯裝眼睛疼，上手揉了一下，說：“我們尊重她的意思，如果她想去就去，如果她想留就留，只要以後偶爾來看看我們就好。”

鹿爸爸指着她苦笑：“你看看你，又婆婆媽媽了吧，孩子早晚都是要離開家的，難不成成天守着你這個老太婆？”

一餐飯吃得尴尬，各人存着各人的心思，連同看似局外人的趙小柔也忙着打求程鳴發博的腹稿。

直到送過劉慧茹和程珏，程鳴送鹿呦呦回去的路上，空氣才陡然好了許多。

程鳴将鹿家父母跟他說的一一轉述，鹿呦呦覺得意外：“他們怎麽突然會跟你說這些。”

“覺得跟你開口更難吧。”

鹿呦呦點點頭：“人挺奇怪的，有時候跟不太熟的反而更容易交流。”

程鳴莞爾：“那怪不得了，每次你跟我生氣，都是甩甩頭就跑，我還納悶你怎麽不來找我呢，這才後知後覺發覺你生氣了。”

鹿呦呦聽得臉上發燙，跳起來狠狠摸了把他腦袋。

程鳴也不是吃素的，鉗制住她亂放的手，摟着那盈盈一握的腰就是一扯。

鹿呦呦踉踉跄跄摔進他胸前，拿胳膊在兩人中間支出一段距離，抱怨：“不嫌熱？”

程鳴稍稍用力，她就敗下陣來，索性頭一擺，枕上他肩頭。他吻輕輕落上她額角，說：“我陪你一起去吧，咱們的雙人床還在那呢。”

鹿呦呦笑着糾正：“什麽雙人床，明明是上下層的好不好？”

程鳴鐵了心胡攪蠻纏：“不管你怎麽狡辯，也改變不了咱倆是一張床上睡過的關系。”

“你是不是特別想跟我一道去那兒？”

“問題的關鍵，難道不應該是你嗎？”

“我……”

“別的我都可以幫你，唯獨這件事，別想來我這兒讨便宜。”

一直走至樓下，鹿呦呦長長呼出一口氣，拉着程鳴的手說：“去吧，咱們一起去。”

程鳴揉揉她腦袋：“下定決心了？”

鹿呦呦點頭：“下定決心了，與其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倒不如一次面對慘淡的人生。”

程鳴笑起來，說：“不用這麽悲觀吧，又不是上刑場，況且我還在呢。”

鹿呦呦使勁點頭。

程鳴說：“怎麽去，距離還挺遠的，你應該不暈機吧？”

鹿呦呦眼睛筆直的看着柏油路，黑色與隆起的路牙交接的地方，冒出了一從嫩綠的草。

她聽見自己說：“坐火車吧。”

“火車？那要很久的。”

“我是坐火車來的。”她頓了頓，墨黑的眼睛裏聚起波瀾，她下決心：“回去的話，也要坐火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