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硬幣的背面(1)
硬幣的背面(1)
星期五的午後,胡楊做了個夢。
在一個名為“家”的溫暖房間裏,他在看爸爸打電腦游戲,媽媽從廚房裏端來一只蛋糕,其樂融融。夢裏,胡楊看不清他們的臉,只有游戲的BGM環繞在耳畔,蛋糕的香味充滿了整間屋子,雖然是個夢,但聽覺嗅覺卻那麽清晰,就像正在真實發生着。
他沒見過那麽大的蛋糕,小心翼翼問能不能嘗一口,媽媽卻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說姐姐還沒放學,再等一會兒吧。
窗外是傍晚的天空,一片灰暗像是要下雪的樣子。
所以到底是誰要過生日?胡楊在夢裏絞盡腦汁也沒想明白,直到他醒了。
眼前同樣是一片陰沉的天空,他下意識打了個噴嚏,這才意識到閣樓上沒有暖氣,剛才打盹的時候不小心着了涼。
胡楊有點恍惚地站了起來,腦袋裏似乎有只手還在拼命捕捉那轉瞬即逝的夢境,夢裏的溫暖和香甜讓他甚至有點留戀。
偶爾的夢裏,胡楊會置身于那間屋子。
夢境總是發生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屋子雖小,但非常溫暖,讓他幸福得根本不願醒過來。
但更多的時候,胡楊的夢境裏都沾滿了血紅色,有時是劃過黑色天幕中亮白的閃電,有時是空房間敞開的窗戶邊無聲飛揚的窗簾,還有一場場無休無止的熊熊大火......醒來之後關于夢的記憶會變得很模糊,好像是自己殺死了誰,又像是被誰殺死了,只有喉嚨裏殘存的淡淡血腥味提醒他那可能并不是夢。
日複一日的每一次睜眼後,眼前狹小病房冷灰色的天花板都能讓他慢慢平靜下來。
起初,嗓子裏的血腥味會讓他煩躁不安,他只能通過與天花板沉默的對視來交流與排解自己的煩惱。
他不善于向他人傾訴,寧可自我治愈。
從記事開始,胡楊就覺得平山的護士護工們都不喜歡自己,從小便養成了不去叨擾別人的習慣,獨來獨往慣了也不覺得難受。
直到那個名叫簡玥女孩來到平山之後,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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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玥的病情複雜,卻在平山深得衆人的照顧,胡楊覺得這種人根本惹不起。
所以剛開始,胡楊盡量對她避而遠之,甚至連眼神都不想有接觸,可無奈簡玥卻喜歡跟着自己,在她切換到“義工”人格的時候,更是分分鐘追在他屁股後面要照顧他。
“0420,又做噩夢了?不怕,有我在,沒事的!”
很多次在閣樓打盹驚醒後,胡楊都會被她逮住。她湊得很近很近,說得認認真真,就像是真的在關心他一樣。
這讓胡楊的心中甚至有點想笑。
時間久了雖然有點煩,但胡楊并不介意,甚至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在漫長的孤獨中,總算有人能說上幾句話了。
有次胡楊吃完藥,突然問她:“你說,我會死在平山嗎?”
簡玥愣了一下,又笑了,拼命搖起頭湊過來抱住他,輕輕拍起他的背脊表示安慰。
一瞬間,胡楊有種恍惚的錯覺,好像抱着自己的是夢裏那個還沒放學回家的姐姐。
可理智很快就把他拉回了現實,背後,簡玥輕撫的手特別溫柔,但他卻十分想躲開。
發呆久了肚子有點餓,胡楊這才想起今天中午還沒吃飯,便起身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閣樓,準備下樓去找點東西吃。
這個時間點,大部分病人都在房裏睡午覺,經過三樓的樓梯口時,胡楊被人堵住了去路。
許涼正站在那,見到胡楊,立刻歪起嘴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小屁孩,怎麽不午休啊?”她伸出胳膊攔住了胡楊。
胡楊心一沉,停下腳步低頭沒做聲。
許涼是一年多之前來的平山,她來的那天是個大場面,前呼後擁着,身後還跟了一大群長槍短炮的記者。
她似乎是外面世界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入院後的許涼行事嚣張跋扈,籠絡了一大群跟班,還總喜歡欺負其他病人,可只要醫生護士前來制止,她的病情就會立刻發作,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嚎啕大哭,吵得平山天翻地覆人心惶惶,仿佛受盡了天大委屈。
次次都來這一出,十分令人讨厭。
胡楊覺得她是個演員,就連病情都是演出來的,可怪就怪在,平山竟沒人能治住她,就連賈院長也經常替她開脫。
這麽一來,許涼在平山更是胡作非為,可怕的是,在最近幾個月裏,胡楊成了她的新目标。
見胡楊不吭聲,許涼撇撇嘴,眼珠一轉說:“小屁孩,聽老丁說你喜歡看書,上個月我助理來看我時給我帶了好幾本小說解悶,你要看嗎?”
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胡楊搖搖頭,表示不必了。
“幹嘛這麽客氣,你過來啊!”她态度強硬,拉起胡楊就往她房裏拽。
許涼喜歡打人,似乎只有暴力才能給她帶來快樂。胡楊心中明白進房間之後的下場,于是死死定在那,拼命往反方向掙脫。
許涼不開心了,嘴裏罵罵咧咧,擡起手就要在走廊上打他。
胡楊的自我防範意識很強,努力掙脫的同時咬緊牙狠狠朝她瞪了一眼。
許涼怔住,突然手一松。
“你們兩個拉拉扯扯的幹什麽呢!”
走廊上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胡楊頓時松了口氣。扭頭看到來人,來救他的是警衛隊長楚一。
楚一高大強壯又踏實可靠,在平山很受女性的歡迎,他是胡楊眼中“男孩長大了就應該像他一樣”的那種男人。
“一哥來啦!”
許涼見到來人立刻嬉皮笑臉起來,擺出一副很熟的樣子:“一哥你怎麽來了?中午不休息的嗎?”
楚一沒接話,問起胡楊:“0420,出了什麽事?”
胡楊趕緊搖頭,他一點兒也不想惹事,眼下只想趕緊溜走。
許涼轉轉眼珠,纏着楚一又問:“一哥,不是說你要調回城裏了嗎?怎麽還留在這個鬼地方啊?”
“調令剛下來,大概是下周走。”
楚一不鹹不淡地回答,就像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他說着,又把胡楊拉到自己身側保護起來,揮揮手又把許涼趕回了房間。
平山的午餐供應時間已經結束,胡楊在護士站尋了點餅幹吃完又溜上了閣樓。
星期五下午沒有集體活動,他也不太想總待在房間裏。透過閣樓的圓形窗戶,低頭可以觀察院子裏時而活潑時而呆滞的病人,擡頭還能看到很大的一片天空,在閣樓上無限的發呆時光裏,他總能讓自己産生已經離開這裏的錯覺。
而事實是,胡楊自打記事起就在平山生活了。
關于小時候的很多事情都是丁大叔告訴自己的,比如父母送他入院是十四年前,當時的他們對年幼的胡楊依依不舍,胡楊的媽媽還在平山的門外大哭了一場。胡楊小時候并不像現在這樣孤僻,甚至有些過分的外向和淘氣,像只皮猴子,常常闖禍惹得醫生和護士不高興。
胡楊聽着丁大叔的回憶,起初纏着他反反複複講給自己聽,後來他就聽煩了不愛聽了,過去的自己雖然淘氣,但好像比現在要正常。于是丁大叔拍拍他的肩,笑着說人都是會變的,現在的楊楊長大了,穩重了。
可胡楊不喜歡這樣的寬慰。
如今在平山的病人裏,好像只有丁大叔比自己來得更早些。
“丁大叔,我的爸爸和媽媽長什麽樣啊?”胡楊不止一次這樣問過,其實他更關心自己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
丁叔搖搖頭,說記不清了,你可別為難我一個老頭子。
還有一次,胡楊又問:“丁大叔,那天送我來的,是不是還有我姐啊?”
丁世元皺起眉頭想了想,說太久遠,記不清,好像沒有吧。
有本書裏說,夢境是隐秘欲望的倒影,更是現實的投射,胡楊覺得自己偶爾會夢到的那間溫馨小屋、和藹的父母還有從未出現過的姐姐,這些都是在暗示自己,他們确确實實存在過。
後來,他也問過這裏的醫生護士甚至是賈院長,但誰都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問得多了,有次賈院長才說了實情,因為時間太久遠,當初他父母留下的電話已經打不通,早就失去聯系了。
“小楊,你千萬不要難過,他們可能只是最近比較忙,過段時間就會來看你了。”
賈院長的安慰效果微乎其微,胡楊不是小孩子了,年複一年的孤獨讓他終于明白,自己是被父母抛棄了。
“我可以換個名字嗎?”
有天,他小心翼翼問賈院長。
面對賈院長有點詫異的反應,他很平靜,他不想再當那個被父母遺棄的胡楊了,那個名字對應的存在,真的是毫無意義。
“我的入院編號是0420,就叫我0420吧。”
于是大家都開始叫他0420,可事實證明這并沒有什麽用,胡楊的噩夢也沒有因此減少幾分,反而讓他逐漸變成了一個帶着編號的毫無感情的機器人。
胡楊和0420,就像是硬幣的兩面,把全新的毫無意義的這面擺在人前,另一面就永遠藏在自己的手心裏,誰都看不到了。
胡思亂想中又一個下午一閃而過,眼下天色近暗,閣樓被黑暗籠罩,胡楊剛要離開,卻瞥見窗外亮光閃過,一輛黑色轎車駛進了平山大院。
平山好久都沒來過外人了。
盜賊在天黑時藏了兩張底牌,猜猜他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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