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微光（6）

微光（6）

代理案件調解糾紛對律師這個職業來說，就像是家常便飯一樣普通，甚至讓人産生一種這個世界每天都不平和的錯覺。

聽說江湖正式代理了何煦案，律所的同事便想起來去年律所也代理過一起在H大發生的學生惡性傷人案，還提醒她可以去翻來看看，就當是參考。

那起案件倒沒有死人，是學生之間的矛盾所致，一個女生在宿舍捅傷其舍友後，被傷者父母告了，還索要巨額賠償。無巧不成書的是，後來經過調查，被告因為長期被三個舍友霸淩，患有很嚴重的應激性精神障礙，最終沒有承擔任何刑事責任，經過律所長達半年的協調，原告也撤訴了，并且沒要一分錢的索賠，最終轉為私下調解。

江湖對那起案子沒什麽印象，可能去年那段時間太過專注于調查舊案。

于是她調出那起案子的資料仔細研究，詫異地發現那個捅傷舍友的女學生竟有點眼熟。

絞盡腦汁搜索記憶，終于回想起前年的跨年，那天她離開平山後，在山腳下的福利院裏曾見到過這個女孩。

當時她正在讀高三，陰郁的表情寫在臉上，去福利院找到母親希望同意她休學，她母親當時的反應江湖也記憶猶新。

根據證詞和調查結果，當時女孩子已經遭受校園暴力有兩年多時間，現在想想，當時的她大概是忍無可忍之後向母親求助，但那樣痛苦絕望的心情卻被一個粗心的母親給随随便便不負責任地忽略掉了。

案發時，女孩應該做好了充分的殺人準備，那一刀是直直朝着心髒方向刺去的。

幸好她力氣小，加上其他舍友的拉扯，傷口不深，也沒有致命。

代理這個案件的同事還告訴江湖，當時為她辯護的方向就是校園暴力，也是想得到社會輿論的一些助力。案子協調到最後，網絡上的輿論已經熱火朝天造起來了，她的三個舍友均受到了社會各界的譴責，其中一個還因為不堪辱罵申請了休學。

可案件審理的大半年裏，女孩的病情并沒有因為原告撤訴以及校園暴力被輿論再次重視而得到好轉，她的精神狀态每況愈下，甚至産生了人格分裂的現象，聽說最近她的家人好像準備把她被送去平山療養院接受全封閉治療。

雖然何煦的案子的确和這起案子有很多相似之處，都發生在校園裏，而且原告也都有精神病史，但辯護的難度更大。

那個案件裏，女孩有心留下了很多證據，從高中到大一，不乏恐吓信錄音日記以及各種傷痕的照片，仿佛早早就為揭露暴行的這天壓抑卻細心地準備着。

而何煦并沒有被導師全正謙欺壓的證據，這起殺人案是臨時起意的，只能朝着何煦被全正謙激怒突然發病的方向去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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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湖卯足了勁要努力一博，因為如果何煦輕判或是勝訴，那将是她選擇了律師這個職業之後對全正謙最有力的回擊了。

忙碌之餘，在一個不算契機的契機之下，江湖和楚一戀愛了。

很難說是蓄謀已久還是一時腦熱，站在江湖本人的角度說起這件事還挺別扭的。她對楚一這個人的印象一直挺好，半年的同路上下班讓兩人之間的相處也很融洽，但她堅持認為怎麽也扯不上愛情這回事。

在江湖心裏，她這種背負仇恨的人根本不配得到愛情。

等她再次冷靜審視這段關系的時候，兩人已經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好像還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那一刻腦子到底在想什麽她也說不明白，反正她一門心思認定，既然全正謙那條線涼了，她眼裏就只剩下了丁世元。丁世元在平山，楚一也在平山，所以，就像抓住了唯一那根救命稻草一樣......如果非要找個說服自己的理由，大概這就是她的動機吧。

可這麽一說，就顯得江湖特別不厚道了，憑什麽楚一憑要被她利用啊。

但她還沒來得及反悔，兩人的關系就這樣稀裏糊塗板上釘釘了，江湖決定等她與丁世元做個了斷之後就向楚一承認一切，就算他到時候生氣發火甚至揍她一頓，她這個當壞人的也得受着。

于是這段在江湖眼裏并不算正常的關系就這樣開始發展。

對于江湖這樣人生有明确目标的人來說，戀愛只不過是達成目标的一種手段，雖然這是她的第一次戀愛，但沒有小鹿亂撞，也沒有日思夜想。

如果有，大概也只是楚一單方面有吧。

他是個體貼細致懂得尊重對方的戀人，在戀愛中也很熱情也很投入。

擁抱的時候他就像件溫暖厚實的外套，仿佛要把她每寸冰涼的肌膚都細致包裹，接吻的時候他總會在試探中帶着小心翼翼卻又層層遞進，由他主導的情緒就像是從靜谧深海湧上沙灘的無聲潮水，心跳從從平靜到炸裂也只是一瞬。

江湖不得不承認，一個好的戀人，是真的會感染到對方。

她心有不安地接受着來自楚一所有的愛，卻迫使自己像個冷眼旁觀者一樣看着這一切，就算有時心底稍稍起了一絲波瀾，她也會立刻叮囑自己，不要沉溺，保持清醒。

很多人都說，沒有心的人是不會有真感情的，但每次與楚一相處時，她總會生出一絲複雜的情緒。

類似于感激或是愧疚，她也說不清。

8月底是楚一的生日，兩人約好當天晚上一起慶祝。

那天下午，江湖剛好申請了與何煦見面溝通案情，于是先去了一趟看守所。

在看守所門口，一個白淨斯文的長發女生正等在那，見江湖下車便匆匆迎了過來，開門見山說自己是何煦的女朋友。

“江律！你一定要幫幫何煦！”

女生很漂亮，語氣很絕望，有種風雨中花朵般的脆弱。

江湖溫柔地問她，知不知道全正謙打壓學生的事。

女生搖頭，說自己的導師不是全老，所以也不太清楚，但曾聽何煦抱怨過幾回導師，似乎對他有很大的不滿。

江湖又問她何煦平時精神狀态如何，有沒有很容易被激怒。

女生還是搖頭，說何煦和她在一起時總是元氣滿滿的，性格陽光溫順，一點也不偏激。

“江律，他是不是會被判刑啊？不要是死刑吧？”她拽着江湖的胳膊可憐巴巴地問，眼看就要哭了，“這裏面一定有什麽隐情，我能作證，他是不可能殺人的......”

江湖見過太多為兇手開脫“他很老實不可能殺人”的親朋好友了，在當年電視畫面裏，丁世元的父母就對記者哭喊着說自己的兒子是個“老實人”，只有被別人欺負的份，怎麽可能故意殺人。

想想有點諷刺。

江湖安慰她說：“你先別急，我今天進去見何煦就是為了進一步了解案情，如果有隐情，我們肯定會幫助他然後争取輕判的。”

突然，她腦子裏有個念頭閃了過去。

女生點點頭，用力抓着江湖的手：“那拜托您了......您待會兒見了他，幫我問他好......”

江湖突然問她：“你也是H大的同學？”

女回答：“我藝術學院的，和法學院挨得近，所以我們就認識了。”

“那你有辦法再去一趟案發的辦公室嗎？”

江湖突然想起何煦之前說過，自己那天是被全正謙臨時叫去收拾東西的，在粉碎文件的時候還見到了一份調查她的資料。

全正謙查的是律師江湖，不是江元元，只有一種可能，他已經發現了江湖正在調查當年的案子。

美好家園的滅門案也算是本市的重大案件了，有年輕律師來複盤調查學習也是正常的，可全正謙為什麽會如此緊張，緊張到還專門去查了江湖的背景資料？

那只有一種可能，他心裏有鬼，他在害怕。

如果碎紙機裏的垃圾沒清理掉的話，那份資料應該還在裏面。

女生面露難色：“那間辦公室已經被警察封了啊，再偷摸着進去的話，萬一被人發現了......”

“嗯，沒事，我随口問問。”

進入看守所，江湖終于見到了何煦，兩人隔着一張桌子面對面坐下，何煦的身後不遠處還站着兩名警察。

“江律，你好，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他的語氣謹慎又客氣，說話時躲閃着視線，表現得就像兩個人根本不認識一樣。

江湖專注地盯着他，看到何煦就仿佛看到了她自己。

毫無神采的眼睛裏透不出任何真實的情緒，屬于自我的一切都藏得很深，甚至根本找不回來了。

感謝小天使==的地雷，作者繼續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