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借花獻佛

第60章 借花獻佛

◎傀儡師。◎

河上清風微涼。

鳳寧二人循聲掠過青石拱橋。

一陣凄厲至極的慘叫聲從深巷裏傳來, 另一道陰沁沁的哭叫也同時響起,聽得人渾身發毛。

“吱呀——吱呀——”

河道邊上陸續有人推開窗戶,執燈往外看。

巷子裏有株蒼老的銀杏樹, 遠遠能看見樹下有個黑影,撲在另一個人身上瘋狂撕咬。

“兇邪跑這兒來啦?”

鳳寧唰一聲掠到近處, 正要擡腳去踹, 忽然發現咬人的似乎不是兇邪,而是個身穿深藍色棉對襟的瘦弱老人。

她及時收住腳, 手一抓,捏住老人的肩膀, 把她從被咬者身上撕開。

老人轉過頭, 沖着鳳寧發出一陣瘋狂的怪叫。

刺鼻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

只見這老人滿牙滿嘴都是血,渾濁的眼睛裏充斥着密密麻麻的血絲, 表情猙獰扭曲, 一時之間竟然很難判斷是不是個人。

被她撲咬在地的是個豆蔻少女。

少女渾身是血, 腮處竟被生生撕破, 透過傷口能夠看見染了血的兩排側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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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肩臂、脖頸處都在流血。

少女已經吓傻了, 整個人癱在地上縮成一團, 瑟瑟發着抖,目光渙散, 說不出一句囫囵話。

鳳寧随手把仍在瘋狂掙紮吼叫、還想咬人的家夥摁在樹上。

燈光搖曳。腳步聲淩亂。

附近的人家提着燈籠陸續趕了過來。

到了近前一看, 每個人都像是事先約好一樣, 吸一口長長的涼氣,發出驚恐的嘶聲。

“天啊!怎麽, 怎麽給人咬成了這樣!”

“好、好可怕!”

“快快去人, 把他家大郎二郎都叫過來!”

幾個大嬸圍上前扶起少女, 看着她身上那些可怕的傷, 嘴唇駭得直哆嗦。

周圍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鳳寧視線一掃,只見封無歸湊到一個皮膚黝黑的赤膊船夫身邊,親親熱熱勾住人家肩膀,把人帶到一邊。

他笑吟吟從船夫身上摸出人家的水煙袋,動作自然地點上,“來,兄弟,別客氣。給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鳳寧:“……”這都不叫借花獻佛了,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船夫摸了摸後腦勺。

似乎哪裏有點不對,又似乎沒有哪裏不對。

他下意識接過自己的水煙袋,傻乎乎道一聲謝,吸一口煙,當真便給封無歸講起了來龍去脈。

咬人的老太姓黃,人們叫她黃瘋子。

黃瘋子是很多年前瘋的。

當初黃瘋子做大姑娘那會兒,最愛和妹妹一道追着戲班子看戲。

一次看戲歸來,她忽然就瘋了,逢人便說戲班中的傀儡師殺害了妹妹,撒潑打滾,鬧到街坊不寧。

沒人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畢竟她妹妹活得好好的,黃瘋子卻非說人家死了,一見面就開始發狂,抓着妹妹要把她剝骨抽筋——用黃瘋子的話來說,這個“妹妹”是傀儡假扮的,只要拆開就能看到身體裏面藏着牽絲線。

變成武瘋子的黃瘋子殺傷力很大,只能關着。稍不留神讓她跑出來,她就要拿把剪刀剪妹妹。

後來妹妹意外病逝,黃瘋子才慢慢恢複了神智。她依舊堅持認為妹妹是被傀儡師害死的,除此之外倒是沒有了瘋癫的舉動。

再後來,黃瘋子嫁了個外鄉人。蹉跎于瑣碎生活,她漸漸變成了最尋常的婦人。

有了兒子,有了孫女。孫女是個漂亮姑娘,老人們都說小姑娘長得很像當年紅顏早逝的黃家小妹。

前幾日,青水河大戶溫老太太過世了。

溫老太太一生行善積德,鄉鄰們紛紛前往祭奠。

誰也沒想到,好了多年的黃瘋子突然又瘋了——她大鬧靈堂,說當年殺害妹妹的兇手出現在溫家,要害她孫女。

說着便當衆發狂,掄起一把大鐵剪刀,想剪開孫女的皮肉把裏面的牽絲線扯出來。

衆人都吓傻了。

兒女們深覺丢臉,當場制服了黃瘋子,把她帶回家照顧(看管)。

今日卻不知怎麽讓她跑了出來,好死不死還抓到了可憐的孫女。手上沒剪刀,黃瘋子便動手撕、動牙咬。

于是有了眼前這一幕。

“咿嗚嗚嗚……”

黃瘋子再一次瘋狂掙紮起來,撕心裂肺地哭叫着,擡起兩只蒼老枯瘦的手,還想去抓遍體鱗傷的孫女。

“抽線!抽線!”她唇舌濺血,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不抽線會死!會死!小妹死啦,孫孫也要死!死!死!”

黃瘋子的兩個兒子和兒媳聞訊趕來。

哭天搶地,場面一片混亂。

鳳寧運轉火線,趁亂不動聲色地檢查了黃瘋子和她孫女。

祖孫二人身上都沒有任何兇息侵蝕的痕跡。

人群亂哄哄湧出巷子,把受傷的少女送往醫館。

鳳寧和封無歸慢悠悠跟在人群後面。

“傀儡師!”鳳寧壓着嗓門,“會不會就是他!”

傀儡師,邪偶師,很難說是巧合啊。

“有可能。”封無歸不知道從哪裏摸了根野草叼在嘴裏,吐字帶着模糊的氣音,還有一點懶懶的青草香。

鳳寧敬佩不已:“你算卦好準,真厲害!”

封無歸有氣無力地瞥了她一眼,假笑:“不。并沒有呢。”

“……對哦。”她眨了眨眼睛,安慰道,“不過每次都能蒙到錯誤答案也很厲害啦!”

封無歸冷冰冰垮下臉:“沒有蒙。我很認真在算。”

鳳寧:“嘿嘿。”

到了醫館外的明亮燈火下,鳳寧眼尖發現,黃瘋子老太太的身上不知被誰偷偷踹了好幾個大鞋印子,走路都踉跄了。

有人看不慣,替可憐的少女報複。

“她其實是想救孫女。”鳳寧滄桑嘆氣,“可惜她瘋了,好心辦壞事。”

封無歸微笑:“難說,萬一身體裏真有絲線。”

對視一眼,跟進醫館。

普通人其實很難接受血糊淋拉的場面。醫師替昏迷的少女縫合上藥時,衆人一個接一個煞白了臉,揮手告辭。

就連少女的父母也面露不忍,掩面轉身走到門外。

鳳寧和封無歸湊上前。

封無歸動作極其自然,取過一盞燈,替那位額頭冒汗的年輕醫師照明。

他随口道:“筋絡斷了啊,喏,用針挑一挑便能看清晰,先接斷續再縫合……來,把針給我遞一下。”

說着,将手裏的燈塞給醫師。

年輕的醫師被唬得一愣一愣,随手接過燈,自覺給封無歸打起了下手:“哦,哦,原來這樣啊,多謝,多謝。”

鳳寧:“……”

真是一個敢學,一個敢教。

在封無歸的操刀下,傷口逐一縫合,縫線好像一條條扭曲的蜈蚣。

少女的身體裏并沒有發現所謂的傀儡絲。

她很正常也很健康——如果沒被咬的話。

“原來是真瘋子啊。浪費我功夫。”封無歸嘆了口氣,整個人瞬間變成一個大寫的“頹”字。

鳳寧:“……”

她譴責地盯着他那些鬼斧神工的“功夫”,盯盯盯。

盯穿他的厚臉皮。

把人家縫得那麽難看!

“啧。”

趁年輕醫師低頭收拾地上的血污細布卷,封無歸懶懶咬破手指,擠出肉眼難見的一粒小血珠,往少女臉上的傷處一抹。

淡淡的白光一晃即逝。

鳳寧驚奇地發現,少女緊皺的眉心一點點松開了,睡顏漸漸變得寧靜。

少女似乎陷入了一個好夢。

“你……”她的臉頰浮起桃花般好看的薄紅,羞赧含糊地說起夢話,“你看起來好孤單,好寂寞……”

鳳寧狐疑地盯住封無歸。

盯!

他的眼角輕輕一抽,無辜攤手:“只是清神療愈。做夢不歸我管。”

鳳寧将信将疑:“哦。”

年輕醫師震驚地看着正在消腫的傷口,雙眼散發出崇拜的光芒:“前輩真是神乎其技!”

鳳寧:“……”

不,他只是烏龜找線!

醫榻上少女仍然深陷迷夢,蒼白的嘴唇也泛起淺淺紅色,像花瓣一般,口中喃喃:“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是不是迷路啦,需要我帶你過去靈堂麽?你,你是不是溫家的親戚啊?第一次到青水河來嗎?”

鳳寧心頭一動。

溫家?靈堂?

黃瘋子不就是大鬧溫家靈堂,說當年害死她妹妹的傀儡師要害她孫女嗎?

“呀,奶奶過來了,我得走啦!很、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孫蕙兒,你,你記不記住都行!有機會再見面呀!”

少女羞澀微笑着陷入沉眠。

鳳寧二人對視一眼,離開醫館。

“孫蕙兒在溫老太太的家裏遇到一個孤獨寂寞的人,她好心給他帶路,卻把奶奶氣瘋了。”鳳寧提取重點。

封無歸:“……”

槽多無口。

鳳寧又道:“所以我們應該去溫家看看!”

封無歸:“……”

你是怎麽從歪到天邊的重點裏面提取到正确結論的?

鳳寧繼續:“看看那個路到底有多難走,一個大人怎麽會迷路。”

封無歸:“……噗。”

見他笑得兩眼彎彎,鳳寧心裏也樂開了花。

*

溫家仍然挂着白幡。

靈柩已經下葬,靈堂仍有人在燒紙誦經。

鳳寧二人避過護院,近前一看,只見深夜悼念溫老太太的,是一位滿頭雪白的老奶奶。

她手腳不甚靈便,緩緩往火盆裏燒着紙錢串子,口中絮絮叨叨。

“小姐你先別過奈何橋,等等我,我給你多燒些錢,再來陪你啊。”

老奶奶并不悲傷,反倒樂呵呵的,“不然萬一錢不夠花,那可就難喽!”

鳳寧最喜歡性情豁達的老人家,她蹲不住了,從屋檐跳下去,笑眯眯闖進靈堂,往老奶奶身邊一蹲,拿起紙串子放進火盆裏燒。

借花獻佛。剛跟瘋烏龜學的。

她一本正經道:“是哦是哦!養家糊口,需要有很多進賬才行呢!要不然會坐吃山空哦!”

一邊說,一邊大把大把往火盆裏撒錢。

老奶奶滿頭霧水:“小姑娘你是……”

鳳寧彎起一對笑眼,直言道:“我來找傀儡師。”

老奶奶慢吞吞地變了臉色,生氣道:“別聽那個黃瘋子胡說八道!我們這裏沒有傀儡師!”

“奶奶你別生氣,”鳳寧擡起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給她順氣,“我們給黃奶奶她孫女治過病啦,根本沒有什麽傀儡絲。”

老奶奶臉上的皺紋放松了很多:“哦?那就好,那就好。”

“溫奶奶是好人,我知道噠!”鳳寧看着老奶奶,一雙眼睛漆黑真誠。

老奶奶的眼角頓時有些濕潤:“嗯,嗯!小姐當然是好人,好人才能善終,小姐走得可安詳啦!”

“嗯嗯!”鳳寧點頭,“所以溫奶奶的朋友傀儡師,是不是被誤會了呀?”

老奶奶表情僵住。

“您就給我說說嘛!”鳳寧撒嬌,“好不好嘛!您想想,好人如果被別人誤會,多難過啊。”

老人望向火盆。

眼睛裏面跳躍着兩枚火焰,靈動鮮活的火,讓人想起了曾經的青春歲月。

許久許久。

“是,是有那麽一個……傀儡師。”

“但他不是壞人,真不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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