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窮途(八)

窮途(八)

“陳競舟,是你殺了我爹,對不對?”柳時玉死死攥着陳競舟的領子,手背上的青筋依稀可見。

陳競舟仰頭靠在牆上,滿是嘲諷地睨着柳時玉,“是我殺的又如何?怎麽,你想殺了我替你爹報仇?”

“你以為我不敢嗎?”柳時玉重重推了陳競舟一把,眸中泛起鮮紅的血絲。

陳競舟脖子被柳時玉抵住,面色已憋得通紅,卻挑釁道:“柳時玉,來啊,殺了我,只要你殺了我就能替你爹報仇。”陳競舟的眼底滿是嘲弄的意味,“只是,你可要想清楚,一旦成了殺人犯,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廢物。”

柳時玉的手不自覺松了,他守拙藏鋒隐忍十餘年,只反抗了這一次,就落得現在這樣的下場,他放開了陳競舟,背過身去,溫潤的眉眼低垂着,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你走吧,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不會再進京趕考,我會一輩子留在瓊州,按你們希望的做一個廢物。”柳時玉的語氣很平靜,“只要你們別再傷害我娘。”

陳競舟聞言仰着下巴整理衣領,又晃了晃酸痛的肩膀,而後才朝前走了半步,微微偏頭看着柳時玉,目光陰鸷冰冷,“柳時玉,你不好奇柳老爺為什麽斷了一條胳膊嗎?”

柳時玉的身子顫了一下,手掌再一次攥起。見柳時玉沒言語,陳競舟大笑,“柳時玉啊柳時玉,你該不會以為是我砍的吧?”

“拿着,留作紀念。”陳競舟從懷中取出一枚匕首,繞到柳時玉身前遞給他,“柳老爺就是用這把匕首自己砍斷了右臂。”

“什麽?”

柳時玉猛然擡頭,震驚地瞪大眼睛,他難以置信地接過匕首,身子有些顫抖。

“呵,誰知道他會那麽蠢呢,我的一句玩笑話他也信。”陳競舟轉身朝門口走去,“他居然會覺得砍了自己的胳膊就能替你還債,他以為他是誰?他的胳膊算個屁!”

“陳競舟!”

柳時玉已然明白,他幾乎瞬間失去了理智,拔出手中的匕首猛得朝門口的陳競舟刺去。

院門忽然開了,千鈞一發之際,段煉一手推開陳競舟,一手擎住柳時玉握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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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凝住。

柳時玉的身體僵在原地,在與門外的唐凝四目相對那一瞬,他徹底慌了,唐凝聽見了,他幾乎可以肯定。

在過去的十年裏,他全部的心思都在這個小姑娘的身上,她的一喜一怒他最清楚不過,現在唐凝面上的震驚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想,或許他和唐凝終于徹底完了,這樣一個企圖揮刀殺人的他,一個兇殘暴烈的他,一個不是他的他,在唐凝面前展露無意。

“小凝……”柳時玉松開的手中的刀,匕首落地,卻仿佛刺在柳時玉心底。

唐凝仍怔在原地,腦中有些混亂,心底似有什麽梗着。

她終于明白了為何八歲就中了秀才的柳時玉,會甘心将一切美譽都停在八歲那年;她也終于明白了為何少年時尚有鴻鹄之志的柳時玉,會在如今告訴她“他只是個書生”。

因為,他只是個書生,他無權無勢,所以不得不為了守護家人一再忍讓,藏住所有鋒芒。

有淚珠在眼眶打轉,唐凝看着柳時玉,眼底露出悲恸的神色,“為什麽不告訴我?”

未等柳時玉回答,陳競舟忽然大笑起來,對于眼前的一切似乎十分滿意,“柳時玉,怎麽辦啊?現在連唐大小姐都知道了,你還打算繼續演戲嗎?繼續裝大度,裝清高,裝作目空一切,高高在上?”

“不是的。”柳時玉的身子微微顫抖,“小凝,不是的。”

陳競舟邁出院門,擋在唐凝身前偏頭斜了柳時玉一眼,“我也不妨和你說實話,柳老爺死的時候我的确在場,但人不是我殺的。若你想要報官抓我,我随時奉陪,不過你想報仇,還是死了這份心吧,殺死柳老爺的人就憑你是動不了的。”

陳競舟已經離開,段煉松開柳時玉的胳膊,轉身回到唐凝身邊,唐凝默了片刻,徑自轉身離開。

人都散了,柳時玉仰起頭冷笑起來,淚水順着他的眼眶滑落,他跌坐在地上,雪白的衣衫粘上泥土,額角的也落下幾縷發絲,看着着實狼狽。

柳府內院角落裏,有一人正躲在假山後盯着門口柳時玉的舉動,眼眶已經盈滿淚水,渾身都在顫抖,她緊攥的拳頭,眸中露出兇惡的光,一口牙齒幾乎咬碎。

最後,陳岚終是克制住去扶起柳時玉的沖動,她擡頭将欲流出的淚水控住,哽咽道:“時玉,陳家欠你的,娘都會替你找回來。”

馬車前。

唐凝神色有些暗淡,她想假裝不在意,可卻始終笑不出來,哪怕是僞裝的笑容都做不到。她垂着眼眸背過身去,“大叔,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可以先自己回去嗎?”

段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嗯,我明天再去看你。”

柳家與唐家相距甚遠,可這一路上唐凝幾乎從未動過,她就默默坐在車中,不再似往常一樣喜歡朝外四處張望,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車中太過憋悶,唐凝覺得有些透不過氣。

回到家中,聽聞母親的身體已經無礙,父親也已經清醒,唐凝的心情好了許多。

晚飯是唐凝自己吃的,方念清在房中照顧唐瑞安,無暇和唐凝一同用飯,若是往日唐凝定會覺得煩悶,可此時倒慶幸,正好免得被爹娘看出自己神色不對,再跟着一起擔憂了。

這一夜,唐凝睡得并不安穩,幾乎徹夜未眠。

連着兩日未休息好,唐凝終于也病倒了。

段煉趕到時,唐凝正賴在床上不想服藥,她對自己的身體有數,不過是有些發燒,睡一覺就好了,那藥太苦了,她受不了。

段煉接過錦桃手中的藥碗,錦桃不由得偷笑,識趣地離開。

唐凝知道段煉來了,卻依舊背對着段煉縮在被窩裏,半阖着眼默默躺着。段煉端着藥碗坐到唐凝身邊,“阿凝,先把藥喝了吧!”

“不要,太苦了。”唐凝撅着嘴巴,“本來人家生病了,嘴裏就發苦。”

段煉笑了笑,将藥碗放在一旁,轉而取出一袋糕點,“雲酥樓新出的,嘗嘗?”

一聽見的是雲酥樓的新品,唐凝下意識轉過頭來,眼睛亮了亮,“什麽味的?”

“聽店小二說是用石榴做的。”段煉明顯在偷笑,“我剛剛去了一趟桐廬山,現在山上的石榴熟了不少,你若想吃,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去摘些。”

見段煉在取笑自己,唐凝又将頭別了回去,“居然笑我,不吃了。”她擡手指向門口,“你,出去!”

段煉愣了愣,擡手握住唐凝的手,俯身笑道:“不走。”

“你居然敢不聽我的?”唐凝轉過身來,一雙嬌俏的眼睛瞪着段煉。

“你乖乖吃藥,我就聽你的。”

唐凝撇撇嘴,捏着鼻子把藥喝了下去,喝完忙朝嘴裏塞了一塊石榴酥,鼓着腮幫子皺眉嚼着,對剛剛那陣苦味嫌棄至極。

“我喝完了,你以後都得聽我的。”唐凝朝段煉挑了挑眉,眉眼間盡是傲氣。

段煉将藥碗收走,又坐回到床前,捋了一下唐凝耳邊的鬓發,“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都聽你的。”

“誰要趕你走了?”唐凝朝床榻裏側挪了挪,又伸手拍拍床榻,“喏,我現在命令你躺下。”

段煉一愣,“什麽?”

“躺下啊!”唐凝理直氣壯道。

幾乎瞬間段煉的耳朵就紅了起來,他猛得站起,“那個,阿凝,要不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說着,段煉就要開溜。

“站住!”唐凝撐着身子嬌聲喝道,“回來。”

段煉無奈,又退了回來,身子僵硬地站在唐凝床榻前。

唐凝又拍了拍床榻,“來,躺這。”

段煉閉了下眼睛,耳根已經紅的發熱,他艱難地挪動步子,猶豫片刻躺了下去。

段煉一躺下,唐凝好像想起了什麽,忽然開始扒段煉的外衣。段煉驚慌失措忙攔住唐凝,“阿凝,你做什麽?”

唐凝不以為意,沒反應過來段煉在慌什麽,嫌棄道:“你剛從桐廬山回來,外衣上肯定有土,別給我的被褥弄髒了。”

段煉聞言似松下一口氣,“我,我自己來。”

段煉手忙腳亂脫下外衣,又僵硬地躺下,一旁的唐凝動了動,要往他懷裏鑽。他忙又攔住,喉結不禁上下滾動。

“阿凝,別鬧了。”段煉的呼吸有些粗重,“再鬧就要出事了。”

唐凝聞言疑惑地眨着眼睛,委屈地望向段煉,“我就想讓你抱抱我,怎麽會出事呢?”她又鬧起小脾氣,“算了,你走吧!”

段煉這才反應過來,唐凝才十五歲,哪裏會想那些事,他不由得長嘆一聲:“我還以為……”

話說一半,唐凝好奇地偏過頭,“以為什麽?”

段煉伸手環住唐凝,淺笑道:“沒什麽,你剛喝完藥,再睡會吧,我等你醒了再走。”

唐凝輕應一聲,滿意地枕在段煉的胳膊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過了一個時辰,段煉的胳膊已經有些發麻,卻不敢亂動,怕吵醒唐凝,可門外卻忽然傳來叩門聲,他心底一慌,不小心動了一下。

唐凝輕聲哼了一下,翻了個身離開段煉的懷抱,又睡了過去。

沒了唐凝束縛,段煉忙下床披上外衣,走去門邊開門。

“段先生,我家小姐呢?”錦桃問道。

“已經服下藥,正睡着呢!”

錦桃面上露出幾分為難的神色,吞吞吐吐道:“那個,我們夫人說若是小姐已經睡了,就請您去前堂坐會,或者給你安排車馬,送您回家。”

段煉會意,他與唐凝畢竟尚未成婚,方念清這是想要他避嫌。

“正好我也還有事,就不多叨擾了,等阿凝醒了,麻煩幫忙轉達一聲,等她病好了,我帶她去桐廬山上摘石榴。”

錦桃笑着點頭應下,段煉離開後不久,唐凝翻身間察覺到身邊已經無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錦桃。”唐凝喚了一聲,錦桃聞聲走了進來,“小姐,奴婢在。”

“段大叔呢?”唐凝揉了揉眼睛,朝屋子裏掃視一圈。

錦桃答道:“段先生還有事,已經離開了,他說等小姐病好了,就帶小姐去桐廬山上摘石榴。”

唐凝嘴角揚起一抹笑意,起身下床,卻在鞋邊瞧見一個紅色的小物件。

“這,這是……”唐凝拾起地上的紅繩,“這不是我那次挂在桐廬山上的那枚紅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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