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熹微(三)
熹微(三)
楚瀾卿每日晌午會來唐家給唐瑞安清理殘毒,為了往來方便就暫住在唐宅對街的段宅,因此這幾日唐凝幾乎日日早起去段宅牽着段煉往外跑,不到天黑都不願意回來。
這日,唐凝已經拉着段煉在外面閑逛了一上午,到晌午肚子有些餓,便又拽着段煉去了雍華酒樓。
雍華酒樓一如往常熱鬧,大堂內的單桌都已經坐滿了人,店小二一見唐凝二人忙迎上來,照例引着唐凝和段煉去二樓的雅間。
走到二樓樓梯拐角時,唐凝餘光瞧見左手邊一間包房的門大開着,幾名雍華酒樓的夥計站在門前,神色頗有些無奈,似是要趕人又有些不好直接動手的樣子。
“那怎麽了?”唐凝好奇,随口朝着身邊的店小二問道。
店小二低下頭去,似有些為難,“是…是柳公子。”
上次的事情一鬧,瓊州人都知道唐家與柳家的親事告吹,店小二是個聰明的,也瞧出段煉和唐凝這層關系,他本不願讓唐凝知道柳時玉在這買醉的,可好巧不巧的,偏偏正撞上了。
“柳時玉?”唐凝有些詫異,朝那件包房走去,段煉沒多言語,默默跟上。
幾名夥計圍在門口,見唐凝來了,你看看我看看你,猶豫片刻,讓出一條路來。
只見柳時玉倒在塌上,半枕着小桌,他的眼睛半阖着,露出的眼白紅的吓人,身子仿佛是僵住了,一動也不動,若不是他手中拎着的酒壺還未掉在地上,唐凝可能會覺得他已經死了。
不由得攥起拳頭,唐凝微微抿唇,“怎麽回事?”
“柳公子來了三日了,一直一個人在這裏喝酒,小的也攔不住。”店小二面上露出幾分不忍,“我們掌櫃的也知道柳公子家裏出了事情,他心裏不好受,所以一直也沒讨酒錢,可是如今三天過去了,再這麽耗下去,酒錢是小事,柳公子若真在我們酒樓出了事,那可就是大事了。”
似乎是注意到唐凝,柳時玉微微擡眸扯着嘴角笑了笑,翻身仰頭又将酒壺舉起,卻沒有一滴酒落下。眉頭驟然蹙起,柳時玉将酒壺重重撂下,踉跄着起身,小聲嘀咕一句:“酒呢?”接着,又沉沉跌坐在地上。
他靠在榻邊,仰頭望着棚頂,目光空落落的,潔白的衣裳沾滿塵土與酒漬,不知何時掉在一旁的折扇也爛成一團,扇面破開,扇骨也折了好些根。
唐凝實在看不下去,匆匆忙忙轉身出去,“酒錢多少,記我賬上。”
她嘆了一聲,揉揉額角,無名惱火,“去給柳家送個信,讓來人接柳公子回去,家裏的主子離家這麽久也不來尋,他們柳家的下人都是吃白飯的嗎?”
瞧出唐凝心裏不滿,可店小二卻沒動身,為難道:“唐小姐,小的也去請過,可柳家現在一個人都沒有,聽說都被柳公子遣散了。”
聞言,唐凝有些無奈,不知如何是好,總不能真的看着柳時玉自甘堕落,就這樣生生把自己喝死吧!
正愁着,段煉忽然開口:“你們都下去吧,柳公子這裏我們處理就好。”
店小二如蒙大赦,忙領着那一排不知所措的夥計離開了。唐凝轉身望着癱坐在地上的柳時玉,長嘆一聲:“我們怎麽處理啊?”
唐凝還站在門外,段煉打量她片刻,忽然起身走來,“乖,等我一會!”
接着,唐凝關在門外。
愣了一瞬,唐凝氣得嘟起嘴巴要推門進去,卻忽然聽見屋內段煉的聲音,“柳公子,阿凝現在不在,你的酒是不是可以醒了?”
唐凝再一次愣住,收回推門的手,扒在門縫上偷偷朝裏瞧去,只見段煉挨着柳時玉在地上坐下,後背靠在榻邊,雙手随意搭在膝蓋上。
柳時玉聽見的段煉的話,神色并沒有什麽變化,眼神依舊空洞。
“柳公子,你不是一個自甘堕落的人,若你真的甘心做廢人,早在十年前就認命了,何苦鬧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段煉語氣沉了下去,眸中有說不出的意味,默了片刻,又道:“我知道你在恨什麽。”
“你不知道。”
柳時玉的聲音有些沙啞,微偏過頭去,他的确沒有醉,但他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徹底醉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段将軍,如果你覺得我恨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柳時玉扯出一抹苦笑,“你放心,我柳時玉再廢物,成人之美的氣量還是有的。”
“你不是廢物。”段煉側過頭去,目光堅定地看着柳時玉,“柳公子,柳夫人死前最後一句話你應該記得很清楚,她不會希望看見你今天這樣。”
陳岚死前瘋癫,言語無狀,可她牽挂的還是柳時玉的前途。
“你懂什麽?”柳時玉的眼眸微微濕潤,他的手掌緊緊攥着,指甲幾乎沒入掌心。
他懂什麽?他是高高在上的鎮北将軍,始終被捧在光芒萬丈的神壇上,他又何時體會過被人踩在泥沼裏的感受?
“這世間,哪有感同身受?”柳時玉不禁冷笑,“段将軍,我不需要你站在制高點上的說教,我什麽樣我自己有數,你照顧好小凝就好。”
段煉微微皺眉:“我知道你在恨什麽,你恨你所有的仇人都在那一場大火中死得一幹二淨,你恨你空有滿腔怨恨卻無處發洩,對嗎?”
不禁身軀一震,柳時玉空洞已久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厲色,仿佛被人揭開傷疤,他踉跄着起身睨着段煉:“所以呢?你說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段煉依舊淡然坐在地上,他靠在榻邊将雙手枕在腦後,眼眸中沉着看不清的意味,“我的爹娘也是被南楚人殺的,還有收養我的老将軍,他也倒在了邊關的風沙裏。”
柳時玉怔住一瞬,目光換了顏色,段煉繼續道:“我在邊關打了十幾年的仗,身邊的兄弟走了一批又一批,他們都是英雄,卻幾乎沒有人記得他們,可依舊有無數人義無反顧走上戰場,你覺得他們為的是什麽?”
柳時玉沒答,段煉的語氣愈發深沉,“他們希望以此身血肉鑄就的山河裏,再無人可以踩在大梁子民的頭上。”
段煉的視線有些模糊,一滴清淚在眼底打轉,“可是為什麽時至今日,南楚人依舊可以在瓊州殺人放火,柳公子,你如此才學,難道會看不出嗎?”
柳時玉的目光暗淡下去,他又回到段煉身邊坐下,默了片刻,緩緩道:“如今邊關雖安定,但時局不穩,又有以權謀私之輩霍亂朝綱,所以才會給南楚人鑽了空子。”
“是啊!”段煉嘆了一聲,“只可惜,有些事情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粗人,實在有心無力。”
柳時玉苦笑:“其實類似的話,小凝也曾同我說過。”
段煉自然知道柳時玉指的是什麽,那次也是在雍華酒樓,他在門外不小心聽到了唐凝與柳時玉的談話。
鍛煉起身,“柳公子,家仇暫解,但國恨未消,彼時你有枷鎖在身,不得不壓抑心志,可如今前途坦蕩,既來時路上踏着鮮血,如今也該走的更堅定才是。”
語罷,段煉走到門邊欲開門,身後的柳時玉卻沉沉開口:“我和小凝相識十年,見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她,因為我在她身上看見了那個必須要被我藏起來的自己。”
“我也知道她喜歡你,那時我以為只要我一直等,小凝早晚會回頭看看我的。”柳時玉的眼神有些落寞,“不過後來我明白了,喜歡一個人,等是不夠的,我要不斷向前,不是想着那個我心心念念的姑娘,而是向着更好的自己。”
“只是可惜,”柳時玉嘆了一聲,“這身上的光藏久了,也就消磨盡了,終究是錯過了。”
段煉頓住腳步,“柳公子,或許相愛本就不是比誰更光芒萬丈,你不必為難自己。”
門外的唐凝聞言微微出神,思量着,門打開。段煉似乎早料到她在門外偷聽,并未多言,只是牽着她的手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唐凝一直在出神,或許段煉說的對,楚瀾卿再好又如何,她再光芒萬丈,如今走在段煉身邊的不依舊是她嗎?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唐宅門口,唐凝眉眼間露出難掩的喜色,“大叔,謝謝你。”
段煉淺笑着在她鼻尖點了一下,“謝什麽,回去吧!”
唐凝低頭抿出一抹壞笑,踮腳要去親段煉,段煉卻一反常态地攔住她。
唐凝詫異,氣得撅起嘴巴,嬌嗔道:“幹嘛,往常都那麽主動,怎麽今天還矜持上了?”
段煉苦笑,朝唐凝使眼色,示意她回頭,唐凝一愣,猛然反應過來,緩緩轉身。
只見方念清和楚瀾卿剛好從唐宅內院走出,身後還跟着劉媽媽和唐官家一行人。除了楚瀾卿,其餘的人都被唐凝的動作和剛剛言語驚到了。
“娘……”唐凝尴尬笑笑,“你,你怎麽來了?”
方念清的臉色沉了下去,明顯有些生氣,段煉尴尬行禮,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楚瀾卿先打破僵局,“唐夫人,不必多送了。”
若不是還有外人在,方念清一定已經開始教訓唐凝不知分寸,無可奈何,她只好淺笑着送楚瀾卿和段煉離開。
二人尚未走遠,方念清便忍不住在唐凝手上拍了一下,“你啊,不知羞!”
唐凝不屑地撇撇嘴,“怎麽了,都要成親了,有什麽不行的?”
方念清無奈搖頭:“這段先生可真是的,你小孩子不懂事胡鬧,他一把年紀,怎麽也跟你一起胡鬧呢?”
唐凝吐吐舌頭,偷笑着拽着方念清一起回去。
晚間,俞長駱接到京城來信,忙趕去段煉書房給他送信,卻見段煉坐在書房內不看書不寫字,反而舉着塊鏡子照來照去,一見俞長駱進來,忙将鏡子收到一旁。
俞長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接把送信的事情抛之腦後,湊上前瞪着眼睛問道:“老段,幹嘛呢,怎麽跟個大姑娘似的?”
段煉微微皺眉,沉默片刻,一本正經地擡頭問道:“長駱,我看起來很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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