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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朱厚炜這病斷斷續續養了數月,轉眼間又是隆冬臘月,他快滿兩歲了。

張皇後看着眼前這能跑能說、健康茁壯的兒子,心裏也是高興,畢竟手上有了兩個能立住的皇嗣,也好面對天下悠悠之口。因有丈夫全心全意相待,她仍保留着民間女子的天真與嬌憨,平日與丈夫子女相處也只憑自己心意,天子的後宮,竟難能可貴地像極了尋常百姓家。

“炜哥兒大病一場,好不容易熬過來了,不到一月又是除夕,臣妾想着合該為他好好操辦,也給年節增添幾分喜氣。”張皇後邊為朱祐樘更衣,邊心疼地拔去他頭上白發。

本就不是什麽大事,近來朱祐樘也很喜歡這個乖巧聰明的小兒子,便無有不應道:“此事你酌情辦便是,朕知曉你慈母之心,但萬不可過于奢靡,不然那些酸子又要念叨了。”

張皇後因獨寵後宮和為娘家人謀私利常被言官彈劾,聞言也冷了一雙美目,“這天下為陛下一人所有,自然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哪裏容得這些酸腐秀才妄言?臣妾看,再有人啰嗦,打幾板子貶出京便是。”

朱祐樘對愛妻寬容一笑,卻不容置喙地搖頭,“士大夫可殺不可辱,更何況他們本就無錯,為何要責罰他們?”

張皇後也就是抱怨,見他有些不悅,立時又嬌笑着把話題扯回兒女身上去,“前兩日照哥兒去看了弟弟,小小的人哪裏知道分寸,竟然把海棠糕往弟弟嘴裏塞,幸好炜哥兒剛用了午膳吃不下,不然還不知被照哥兒折騰成什麽樣呢。”

“哈哈,兄友弟恭本是好事,勿要怪他,與他說下次勿要再犯便是……”

此時此刻兄友弟恭的兩人正大眼對小眼,朱厚炜心內無比崩潰——如今朱厚照虛歲正是七歲,這個歷史上有名的頑主正處于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

因上次差點把二殿下噎死,今日朱厚照周邊圍了五六個宮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哪怕他手微微一動都有人出聲攔阻,生怕一個不查再度釀成慘劇。

朱厚照這個歲數已經頗厭惡旁人管教,看向宮人們的眼神頗為不善,恨他們多管閑事,害得自己不能放開手腳陪弟弟玩耍。

他年紀小小,即使努力做出兇狠的眼神也不見多少威儀,倒像是個奶貓學老虎,徒增滑稽,朱厚炜覺得好笑,也便真的笑出聲來。

這段時日用了多少法子也沒把他逗笑,朱厚照還是頭次見弟弟笑,喜不自勝,“弟弟弟弟,我是你哥哥,快叫哥哥叫哥哥!”

朱厚炜本不想認這麽個小屁孩做兄長,可轉念一想,若不就範,他恐怕還會日日前來聒噪,還不如遂了他的意,興許他膩煩了便還自己個清淨,于是乖乖道:“哥哥。”

朱厚照歡呼一聲,竟伸出雙手拎住他衣襟,想将他抱起來,惹得周圍奴婢一片驚呼。

朱厚炜被人抓住命運的後脖頸,只覺喘不過氣,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心想自己上輩子是積勞成疾倒在工作崗位上,還算得上英雄,如果這輩子死裏逃生被他掐死了,那簡直再窩囊不過,不由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放手……”

朱厚照見他面色不對,趕緊放手,幾乎是同時,有七八只手一起向朱厚炜伸過去,上上下下摸索一遍确認他平安無事。

正當朱厚炜欲哭無淚時,救星駕到了,略帶着薄怒的聲音傳來,“都是怎麽伺候的?”

宮人們哪裏敢說太子殿下的不是,紛紛跪了一地,求饒不止。

朱厚照倒也誠實,“爹爹,是我和弟弟玩,下手沒個輕重,差點傷了弟弟,不怪他們。”

朱厚炜想起史書中讀到的正德帝,就算如何好色昏庸、如何任性混賬,有一個優良品質卻是從未變過的,那便是真誠和坦蕩。

朱祐樘本就性情寬和,當年萬貴妃殺母之仇和淩虐之恨,他都能如聖人一般寬恕,何況本就無過錯的宮人?于是聽聞朱厚照此言,他也便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起身了。

“爹爹。”朱厚照是和他沒大沒小慣了的,見他消氣,也便撲到他的懷裏,撒嬌道,“方才弟弟叫我哥哥,我想抱抱他,下手才重了些,日後再不會了!”

他好歹也有幾分急智,一見朱祐樘神色緩和,拉過一旁的弟弟便道:“兒有證人!”

朱祐樘忍俊不禁,就見一旁朱厚炜小小一個人端肅點頭,神情再正經不過。

兩個兒子都活潑可愛,為人父的哪裏還氣得起來,朱祐樘心都化了,哪裏還能與他置氣?便點了點他的鼻子:“上次是喂弟弟海棠糕,這次是失手勒住了他,事不過三,日後萬不可這般沒個輕重,你是兄長,是要保護、照顧弟弟的,聽懂了麽?”

朱厚照重重點頭,“兒明白。”

見父親滿意點頭,到底又忍不住嬉皮笑臉道:“臣領旨。”

恭送禦駕後,朱厚照回過頭來打量自己這個弟弟,顯然也對他的表現很是滿意,他的眼眸更像張皇後一些,眸色是淺于常人的棕色,此時那雙眼閃閃發亮,“你倒是個講義氣的,你放心,以後你遇到麻煩,哥哥為你做主!”

他是太子,只要活過皇父,就是無可争議的皇帝,他現在約莫不知何為金口玉言,也不知這幾句話的分量吧?

人人都說君無戲言,可人人也都知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越有錢有勢的男人越不可信,皇帝作為天下至尊,嘴裏說出的話,更是一個字都信不得。

不信,大可以去問問淮陰侯岳武穆還有本朝的忠肅公。

就像眼前的朱厚照,也一定曾對垂死的父皇允諾過要聽輔臣們的話,做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

但這個年紀的朱厚照也不過是個孩子,他還不知道誓言的分量可以重如泰山,亦可微如輕羽。

于是朱厚炜與其父肖似的墨色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與朱厚照對視,稚嫩的聲音一字一頓,“我信哥哥。”

你不背諾,我定不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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