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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日,東方未曉,一行人便悄無聲息地啓程。
“這一路盜匪橫行,聲勢不宜過大,且将儀仗全都收起,待到下個州府再說,”朱厚炜在車中淡淡道,“将這象辂的頂也全部用青紗遮住,不要太過招搖。”
為掩人耳目,崔骥征着內侍的衣衫在車內随侍,他本就肌膚似雪、貌若好女,倒也沒太大的違和感。
“那咱們還去南昌麽?”丘聚騎馬在車邊低聲問。
朱厚炜略一思索,“由豐城往徽州、宣城、常州府,由溧陽入應天。”
“殿下足不出戶,便可将天下郡縣爛熟于心,可見當年那《明一統志》沒白讀。”丘聚不能在內陪侍,便抓緊一切機會獻殷勤。
朱厚炜還未來得及糾正,卻聽崔骥征淡淡道:“《寰宇通志》。”
朱厚炜一愣,丘聚卻奉承道:“不愧咱們殿下的伴讀表弟,從前殿下讀了什麽書都記得清清楚楚,辦差都還刻意繞過來見一面,詩聖怎麽說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昨日他不在,也不知二人生疏情狀,還以為他們是情比金堅的金蘭兄弟,反倒讓人更生尴尬。
朱厚炜打斷他,“好了,知你許久未見他,激動得緊,只是他傷未痊愈,你勿擾他。”
丘聚作勢要掌自己的嘴,“是臣忘形了,這就退下。”
“你對奴仆還是這麽寬和,按理說不是應該稱奴麽?”崔骥征随手抓了本書翻閱。
朱厚炜笑笑,“從前我看高公公他們都自稱臣,似乎也并不違制,他們算我藩國的家臣,自稱臣也是使得的。更何況,雖有主仆之分,可我不覺得除去投胎,我比他們就強在哪了。”
“可殿下這般的龍子鳳孫一念之間便可殺人,也可活人,更可奪人。”崔骥征并未擡頭,語氣卻是極冷。
他主動提及此事,反倒讓朱厚炜松了一口氣,兩世的閱歷告訴他,最怕緘口不言、冷戰到底,而願意溝通便有轉圜的餘地。
朱厚炜起身,随即做了一件五年來想做卻一直未有機會做之事,他将翼善冠摘下放在一邊,緩緩跪下,拱手下至于地,頭輕觸于地……
免冠頓首!
崔骥征未想到他會如此,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要說的與當年那封信裏的別無二致,”朱厚炜依舊拱着手,直視着他的雙眼,“彼時在先帝病榻前,我向父皇乞求,願此生不娶,終身在佛前侍奉,他應允了。後來興許是父皇知會了陛下,抑或者當時他根本就在周遭聽着,他也默認了父皇的允諾,只是……”
崔骥征冷笑道:“他誤以為你與他一般,性喜龍陽?”
朱厚照在豹房豢養娈童并非秘密,甚至朝野風傳錢寧也是他的衆多娈寵之一。
“嚴格來說,他只是男女通吃,并非單純的性喜龍陽。”朱厚炜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和一個古人科普同性戀和雙性戀的區別,只恨自己常年治學嚴謹,未能管得住自己這張嘴。
顯然崔骥征被他噎了一下,咬着一口細小的銀牙,“這和我又有何關系?”
見朱厚炜顯然有些難堪,崔骥征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可思議道:“難不成,他默認我與你有什麽茍且?”
“不,”朱厚炜并不想成為史上第一個被文官毆傷的親王,忙不疊地辯駁,“他們認為我一廂情願、落花有意……”
“他們?”崔骥征挑起秀氣的眉,俨然已在暴怒的邊緣。
朱厚炜苦笑,“顯然父皇也是如此想的,可他只是提前讓我就藩,一方面不讓我與太後有過多接觸,另一方面,可能也想讓我斷了這個念想。”
崔骥征被這荒唐的真相激得說不出話來,“你那信上說的并不分明,只說成山伯府之事,因你而起……”
“若不是皇兄自幼偏寵于我,就算他駕幸了伯府,就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也未必會……也不會毀了你一樁良緣,讓你二人不得歡顏。”朱厚炜看着他那賽雪欺霜的臉龐,幾乎都想不起當年那個可愛軟糯、笑意明媚的少年,“讓姑母大病一場,讓你清減如斯,更斷了你科舉入仕的念想。”
朱厚炜越說越愧疚,前世今生,他自認謹慎用權,卻未想到如今卻因這再尊貴不過的身份屢屢禍及他人,歸根結底還是做統治階級久了,脫離了群衆,放松了對自我的要求,長此以往,自己與那些魚肉百姓、草菅人命的諸侯王又會有什麽區別?還談什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
他身着正紅四團龍服跪坐在那裏,身姿挺直,就連拱起的雙手也是端端正正,雖處于下位,可卻未有半分卑怯。自從相識起,崔骥征就從未見過他露出半點疲态,也從不見一絲頹唐。哪怕是當年因國舅事鬧得母子失和,幽閉禁宮,他也是淡泊恬澹、一切如故。
可如今他卻滿臉惶然,眼含忐忑,隐約還有幾分喪氣。
“此事豈是你一人之過?此事一開始是聖上索要美人,并未指名道姓,伯府攀龍附鳳将已訂婚的女兒送上,”崔骥征最終緩緩道,“若說你有錯,而我先是暗弱無能,不能保護未過門的妻子,後又貪生怕死、畏懼強權,根本不敢也不能為她聲張,眼睜睜地看着自幼起誓寧做窮人、妻、不做公侯妾的她,淪為後宮佳麗三千中的一個,從此‘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而我呢,靠着母親的病體,靠着天家的補償,得了這麽個六品官身。六品官啊,就是一個狀元都得汲汲營營地爬上數年,我有什麽不滿足的?”
崔骥征一雙杏眼裏滿是譏诮涼薄,嘴角卻耷拉着往下,分明心中傷悲,朱厚炜亦覺哀涼,卻不知如何寬慰,只好靜靜聽着。
還好崔骥征的失态只是一瞬,随即緩緩道,“未給你回信,其一,自己也成了朝官,如何好再如從前,将自己的信和天子的夾帶在一塊?其二,我也不想再承天子的情,和他有君臣之分外的牽連,我也不知如何再與你相交;其三,我正好接了個有些棘手的差使,正與此次……”
他話音未落,突然不遠處一陣巨響,緊接着便是驚人的灼熱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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