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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瓶娘呢?”三秀劈頭就問。
程笑卿正發怔出神,再加上他并沒認出瓶娘的相貌,一時沒明白三秀的話,只道:“瓶娘?誰是瓶娘?”把三秀氣得直跺腳。這時邊上就有人答話,說看見一瘦弱女孩子進了後臺,三秀才稍稍放了心,返身又向後臺去了。
陶洵美目送三秀離去,心中悵惘。正欲回轉身去。可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還有誰正癡癡看着自己。擡頭一看,竟還是那個男子,心中不免覺得好笑,便決定捉弄他一下。
“哎,秀才。”她揚聲招呼道。
程笑卿聽見,眼睛一亮,受寵若驚:“這位小姐,您……”
“我的荷包掉了。——你來幫我找找看。”她忍着笑,一本正經道。
三秀風也似地到了後臺,把衆人驚個不疊。問到瓶娘的所在,三秀一掀簾子,只見瓶娘正仰面靠在一把竹椅上,青絲不绾,遮住了半邊如月面容,膝上還卷着一本程笑卿改定的戲文。
“瓶娘!”
瓶娘聽見了呼喚,微微擡起頭。三秀便移步她身邊,擡手撩起她散亂的劉海,心情就陡然黯淡。
瓶娘的容顏無比憔悴,向三秀強打起笑容:“三秀,我好高興……為三秀高興,為自己高興。”說着便淌下兩行熱淚,化開了臉上的胭脂色。
“好好的,哭什麽。”三秀也強笑着責備道,“本是個好端端的妝旦色,如今變做大花面了。”說着拿出手絹,擦着瓶娘臉上的胭脂,“——看。我去讨點水給你洗洗。”
三秀正欲轉身,瓶娘卻扯住了她的袖子,不讓她走。三秀只好轉了回來。
“我今天和程大夫說話了。”瓶娘低着頭,扭着手指,終于說道。
三秀早料到她要說這件事,無奈還是要聽。遂掇了張小凳,坐下問道:“他都說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只是些尋常話。那時候我正在看戲臺子上的那兩句話,‘秋花不比春花落,塵夢哪如鶴夢長’。他也在看那兩句話,眼神直勾勾的,說‘人生憂患讀書始’。那聲音,就像死人的聲音。程大夫他心中是不是很苦?”
“他呀,風流快活着呢。”三秀擡手撫着瓶娘的頭發,“做大夫,賺着今天的,花着明天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閑雲野鶴的日子。”
瓶娘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看他寫的那些詩,詞,小曲兒,閉上眼睛,他這個人就清清楚楚在眼前了。你常向我指責他的荒唐,外面人常傳他是個才子,可是我看見的程大夫不一樣,和你們說的都不一樣。世人說他薄情,我卻看見他的專情。世人說他恃才傲物,我卻看見他的懷才不遇。雖然他寫的那些字我只認得一點兒,可我認不出的卻又好像都懂了……三秀,你別笑我。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
三秀耐心聽了瓶娘的傾訴,心裏愁憐交集。
程笑卿的苦處,三秀當然明白。非但三秀,介褔班裏人人都清楚得很:大元朝開國這些年,權柄一直在蒙古人手裏,程笑卿渴望的金榜題名治國平天下早已是泡影,這才不得不混跡市井之中,借着行醫寫曲,耗磨歲序。衆人不喜他行為乖張,卻又憐他的不遇,故而對他平時的颠倒行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自然又是不通世事的瓶娘所不知的了。
三秀不知該如何作答,才道一聲“你多心了”,就逢大師兄探頭進來,笑道:“又說體己話吶?再不走,就要在抹雲樓過夜了。”兩人的交談就這樣結束了。
《趙盼兒風月救風塵》在抹雲樓一連演了七場,場場轟動。一日衆人演出結束,累了個了不得,回到熟悉的大街,擡頭一看,見“醉太平”瓦子裏面正大興土木。一問才知陶府出大價錢買了那間臨街瓦子。大師兄喜了個了不得,班主卻為這事思忖了許多天。
閑話休提,且說程笑卿。人都說自他那天從抹雲樓回來,益發心不在焉起來。給人號脈,雙目一閉,手指一搭,便道:“脈象略結,雖似寒症,卻從思慮過深,心有郁氣而來。”随即走筆開下一張方子。只寫三個字:“救風塵。”那人氣了個了不得,程笑卿卻把筆一扔,甩袖聽戲去了。
又有一天,程笑卿忽地對介褔班衆人道:“我要寫一本轟動全城的戲。”衆人只當他是說笑。他又得意洋洋道:“陶府,知道麽?他們家的雅集,現在也算我一個了。”衆人又是一陣哄笑。誰知第二天他真的一早就出門了。之後便是整夜整夜的不歸。
閑話休提。七天後的傍晚,三秀正在燈下看戲本,風把油燈吹得晃了幾晃,三秀便撂了戲本,起身關窗,忽聽見院門口有人交談:
“程大夫他那樣可怎麽辦吶。我家四兒,一到晚上就咳,好幾晚了,就指望着程大夫給號個脈呢……”此是一位老婦的聲音。
“您別急,先到藥店去問問——我們班也幫您打聽着。”此是大師兄的聲音。
三秀正聽得仔細,忽然聽見瓶娘問怎麽了,就回頭一笑,捏了個謊,道:“鄰家有人來打聽‘醉太平’怎麽了,我就聽了一聽。”
瓶娘聽了若有所思,半晌道:“那陶府,可真有錢吶。他們都說《救風塵》這麽紅,多虧了陶小姐有意捧你。”
“做生意的自然如此。——你也知道那陶小姐?”
“那天她的陣勢,我都看見了。還有你奁裏那镯子,是不是也是她給的?”
三秀之前就聽瓶娘的聲音有些不樂,又聽她說起镯子,心便明了,遂笑道:“我道你方才想什麽,原來是說這個事兒。确是她給的,想是她家裏太寵着她,她就大手大腳慣了,随便就把東西賞了人。怎麽,瓶娘不樂意了?還是說瓶娘喜歡那镯子……”
“沒有沒有!”瓶娘羞紅了臉,連忙搖頭道,“我只是聽人說陶家人要把你買了去,怕你就要不顧我們,跟她走了。瓶娘一身所有除了這個瓶,都是三秀送的,沒辦法送三秀什麽東西,好把三秀留下來。要說那镯子,白送我一百個,我也不要。”
三秀見瓶娘漲紅着臉的認真樣子在燈下十分好看,越看越愛,越愛越看,好一會兒,才笑着緩緩說道:“沒有的事。她家小姐也是講道理的人。”
瓶娘聽了,半天沒響。過一會兒,她又擡起頭問三秀:“你既和她說過話了——她是不是特別好?不然,程大夫也不會一直看她,——連臺上的祝雙成也都一眼也不瞅。雙成姑娘多可憐,從揚州一路上京來,不知有多少辛苦。程大夫見她卻總是客客氣氣的。”
到底還是把話題轉到了程笑卿身上,三秀心裏只是苦笑。瓶娘平素裏見人不多,故而至今都不知道程笑卿整夜赴陶老爺的雅集的事,卻還是三句話不離他。現在,三秀既然知道了瓶娘已經察覺到了程笑卿對陶洵美的上心,更不能告訴她程笑卿的去向了。雖她心裏為難,還是笑道:“富貴人家的女兒,自然打扮得與衆不同了。”
恰在這時,沉重的打門聲自院門而來。男子的聲音帶着醉意,糊糊塗塗聽不清是誰,只聽得見不停地喊着“林三秀”三字。看見瓶娘又擔起心來,三秀忙哄她睡下,獨自出門看個究竟。到了院門口,卻見到大師兄已在那裏了,正皺着眉,扶着一個正低頭嘔吐,搖搖欲倒的男子。三秀一看,這不是程笑卿,又是誰?
“水……給我水……還有酒……”程笑卿含含糊糊說完,又哇的一聲吐了。
“還要喝啊?”三秀臉上露出不豫之色。像他這樣,只怕一會兒連膽汁都要吐出來。程笑卿聽見了勉強直起身子,向三秀一指自己的額角,三秀便明白了——原來他是要三秀把藥酒拿來。介褔班的藥酒平素就放在三秀那裏。怪不得打門的時候就喊起來了。三秀正要轉身,袖子卻又被程笑卿扯住了。“別讓旁人知道。”他低聲道。
“傷在臉上,只怕明天天一亮,街坊鄰居都知道了。”
一夜無話。翌日近午時分,介褔班的小院門口一陣喧鬧。來訪的是陶家老爺。人在客廳和班主喝茶,不一會兒又有人傳話讓三秀來。三秀聽了,一想起昨晚程笑卿落魄回來的事,就隐隐感覺不太妙,遂仔細打扮了一番:上面是鑲花邊的淺藍雲紋單衫,配一件百褶淡紅绉裙,梳一個驚鹄髻,遠遠望去,古意盎然。還沒走到客廳,就隔着門聽見裏面陶家老爺和班主說話的聲音:
“……要好好勸他。唉,也是個才子。出了這樣事情,我們也很為難。這封銀子,你且收下。……”
三秀一聽,就知那程笑卿必定在陶家惹禍了。三秀心中納罕:他既然愛慕陶小姐,在她面前怎會如此放肆。越想越不明白。她正要繼續聽下去,只見客廳門口忽然閃出一個麗人的影子,恰好兩人打了個照面。那人見了三秀,粲然一笑,贊道:“好一個燈人兒!”
原來是洵美。三秀頓時明白,叫自己來的一定是這位多事的小姐。“見笑了。”三秀答。正欲施禮,卻被洵美拉了手去。
“好妹妹,我們不和他們在這兒——到你房裏坐着說話。”
三秀感到洵美碰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便知道她在試自己有沒有戴那只镯子。多虧三秀機警,早就拿出來攏在腕上。果然洵美笑得更高興了。
洵美說要到屋裏私下說話,這正合了三秀的意思。瓶娘一早出去了,屋裏沒旁人,恰好借機把程笑卿的事問個清楚。兩人進了屋子,等洵美把三秀的住所裏裏外外都看了一遍,兩人坐定了,三秀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洵美聽了,大笑起來:
“這話說來可笑。我那時候不在,也是聽家人說的。我家生意上有位故交,姓馮,每年往波斯做青花瓷生意。他家的馮大公子是個沒本事的,整天在京裏逍遙自在,這回被家裏逼着領兩只船到南邊去。他一起的風流朋友,好幾個都是在我家雅什麽集的。昨晚上,那群朋友就給他餞行,借着我家的園子,定着一早就走。本來這事,和那姓程的一點關系沒有,只是叫他過來做個陪,充充人數罷了。誰知他就鬧了脾氣。”
“因為什麽?”
“他們商量着召幾個名花來陪酒。男人的事麽,常有的。沒人問那姓程的叫誰,姓程的當時也沒怎樣。等把人都請來了,排座位時才發現漏了他。等喝了一陣酒,那馮大公子酒勁兒上來了,胡說道:‘都說八娼九儒。程笑卿臉也秀氣,咱們升他一級,今天在座的一人一枝花,還不夠分吶。’還沒說完,程笑卿就和他們打了起來。他哪裏打得過,那馮大公子毛也不曾傷一根,他自己倒打破了頭。酒桌上的話也認真,你說他迂得可笑不可笑。”
三秀聽了心裏一涼。八娼九儒,這正是程笑卿心裏的痛處,誰知被那些人戳了個正着。但還是問:“那馮大公子呢?”
“他?”洵美輕蔑地“哼”了一聲,“船已不在京城了,天一明就走了。走之前酒還沒醒,還是底下人把他扶上船的。還揚言說要把程笑卿連藥鋪子和你們介褔班也一起捏死——他敢!”
三秀聽那姓馮的已經南下,料定不會在為難介褔班,又見陶小姐說出如此仗義的言語,于是蛾眉又展,說了幾句話,又唱了幾個曲,直到正午時分,洵美才随父親依依作別。陶府父女走後,林慶福便沉了臉色,着班裏人尋了程笑卿來,連教帶勸談了一席話。程笑卿也不争辯。自此便不再赴陶府雅集,每日在後院裏借酒澆愁,馀則填詞為樂,不肯見人。陶府人也不請他。
如此便過了三日。就當班裏人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的時候,風雲突變。第四日清早,滿天烏雲,沒有太陽。班裏衆人都還沒出門,突然間,門口傳來急促的打門聲。
“開門!”
如此蠻橫的吆喝,班裏人莫不心驚,唯有林慶福久經世故,一臉鎮定。大師兄剛一開門,只見一胖一瘦兩個官差打扮的,瘦的叉腰,胖的抱臂,臉皆如泥塑木雕一般。
“二位大人……”
“程笑卿呢?”那個瘦的揚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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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