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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程笑卿被帶走了。官府不準保釋,卻也不說為什麽拿他。
流言甚嚣塵上。有的說程大夫醫壞了人,病人一家鬧到官府去了;有的說是在妓院裏和人争風吃醋,打傷了人;最嚴重的說法,是說他心懷不軌,胡言亂語,企圖颠覆大元朝。有嘲笑的,有同情的,也有等着看熱鬧的。
院子裏安靜了,三秀的心裏卻不能平靜。她一面擔心着程大夫,一面又擔心着瓶娘。想要托人打聽其中關節,一時又摸不到門,只能日日望着父親親自去給程大夫送飯的背影。直到一天晚上,林慶福在門口向她招了招手。
“明天我走不開。你換身衣服,一早給他送飯去。”
“換身衣服”,就是換男裝。畢竟是探監,女人去難免惹麻煩上身。天剛亮,小生模樣的三秀就挽着食籃上了街。步履生風,竟全然不似個女子了。
到了牢門口,那裏已經排起了隊。三秀就跟在隊尾站着等。人太多,三秀就把食籃擱在了地上,靠打量周圍的人消磨辰光,不知不覺就模仿起來。三秀只道周圍沒人看見,卻沒想到被旁邊的牢頭瞧了個一清二楚,不一會兒便哈哈大笑,悄悄走過來戳戳三秀肩膀。三秀會意,提了食籃,跟着到一邊說話。
“小子,家裏誰犯了事兒?”牢頭開門見山就問。
“程笑卿,老朋友了。”三秀老實答。
“我道是何人——原來是他。這可不巧,他那裏已經有人了。天天都有兩個人給他送飯,真是福氣。”
三秀聽見“兩個人”,心裏大奇。他那樣自以為是的家夥,除了班主,還會有誰天天來?遂多問了一句。牢頭笑道:“是個女的,就是前些日《救風塵》裏的那個宋引章啊。”
原來是她。祝雙成多日沒在班裏露面,三秀還道她見程笑卿态度冷淡就回了揚州,沒想到竟然還在京裏。
“小哥兒,請回吧。我們這兒,一人一天只容一次探監的。那女的都被拒了好些天了。”
三秀連忙從荷包裏拿出早備下的一粒銀豆子。
已近四月天,牢房裏還是陰冷。剛一踏進,一股難聞的氣味就撲面而來,三秀趕忙掩了口鼻。同時還有數對灼灼目光盯在她身上。她往左右牢房裏看去,只見人人皆是蓬頭垢面。有幾個正在身上抓虱,抓到了就送到口中一咬。有的正百無聊賴地躺着,看着三秀笑。還有一兩個,望過去差不多和牢房融為一體,只有一對眼珠動了動,大約知道是個活物。三秀正隐隐有些懼意,忽聽牢頭說一聲“到了”,頓時輕松。及她擡頭看見了程笑卿,又安了心。他精神不錯,似乎并沒吃什麽苦頭,身上又是件新換的幹淨的衣裳。三秀便知是祝雙成留下的了。
牢頭檢查完三秀帶的食籃,交待兩句便走了。程笑卿認出三秀,苦笑道:“是你。”
“是我又怎樣。聽說祝姑娘來過?”
“她天天來。”
三秀早就知道牢頭沒說實話。“她對你一片真心,你若不喜歡,為何贖她?”
“她也這麽問。你不知她過去的那個所在——簡直是活地獄。她的才貌,你也是知道的,在那裏不但排不上座次,還百受欺淩。我看不下去,才賣了兩幅字畫,付了她的身價。即便我不這樣做,也有別人出手的。”
程笑卿的語調舉重若輕,就好像說自己醫好了一個病人一般尋常。
三秀不禁動容,但還是問他:
“你這樣随便地贖了她,她雖是自由身,以後的生計可怎麽辦?一沒有親人,二沒尋到好人家。”
程笑卿一震,半晌才道:“這我當時的确沒有想到。”
“你不娶她?”
程笑卿沒答。三秀道:
“你是讀書人,卻總這樣率性而為。且說你打了馮家少爺這事,雖說他狂了些,你忍一忍也就罷了。以前你雖然也曾氣,卻也沒這樣過。你是怎麽了?”
又是一陣沉默,半晌,程笑卿才道:“你覺得,在別人家作客,卻輕慢那家的女兒,是正人君子可以坐視不管的事麽?”
起先,三秀只道是程笑卿受了外人的侮辱,卻沒想到這事竟然還關乎陶洵美。“他到底說了什麽?”
“那樣的話,缙紳先生難言之。陶府的人那時不在,當然不知道。那些人,怎麽可能把那樣的事當面說給他們聽。——你們也莫擔心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擔了虛名,忍幾天,我也就出去了。你讓班裏的人放心便是。對了,我的笛子……”
“拿來了。”三秀懷裏一探,将笛子交與程笑卿手裏。程笑卿接過,欣然笑道:“人在這裏無事可做,難得的是文思泉湧。杜少陵說‘文章憎命達’,我終于懂了。”
三秀聽程笑卿這麽說,心裏隐隐覺得有些不祥。正想着,忽聽見程笑卿又開了口?
“那天你在抹雲樓找的,就是瓶娘吧?那個瘦小的女子。你給她化了妝?”
三秀承認了。
“……是我過去輕狂了。想來她有她的苦衷。不過她那樣謀生終非長久之計。——我會給她寫幾支新曲的。”
這時牢頭催将起來。三秀便告別了程笑卿,跟着牢頭到了外面。
臨走,三秀又給了牢頭一筆謝錢。牢頭接過錢,左右看看無人,方才低聲道:“這人,可惜啊。”
三秀隐隐覺得這事不尋常,遂追問了下去。牢頭道:“京裏的馮府,馮大公子,你可知道?”
“馮大公子告了他?”
“告?哪裏能告!三月二十五晚上,馮大公子就死了!這才拿了他。”
三秀大驚。
三秀忘了自己是怎麽從監牢回來的。總之等到她一路渾渾噩噩地回來,擡起頭,已經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住所。恰是正午時候,天光耀眼。小院還是原來的小院,四望空蕩蕩的,父親不在,大師兄也不在,鄰人家正在動炊,香味遠遠飄了來。
無人可商量,三秀也沒更衣,便抱膝在槐樹下獨自思索起這件事。
程笑卿說事關陶小姐。這麽看來,他是替陶家人仗義,卻又不願聲張,連班主也不肯告訴。他也不肯将這事告訴陶小姐,向她邀取芳心。這确像程大夫的為人。輪他吃幾天苦頭,他也願意認了。只是在牢中的他,還不知自己已經扯進了一樁人命官司。
想必是官府查到了那天送別的情形,留心起程笑卿和他之間的争執。那官家也不想想,這程笑卿是個窮酸文人,怎可能對那素昧平生的馮家公子行兇?
“唉,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她不禁苦惱道。
就在這時,身後的屋門吱嘎一聲。
“三秀姐姐,你回來了。”
是瓶娘。這院中剩下的唯一一人正向三秀急急走來。三秀連忙起身。
“瓶娘,有件好事要告訴你,程笑卿他答應——”
三秀想強作出一副笑臉讓瓶娘安心,不意卻被急走來的瓶娘一把抱住了。
“程大夫給抓走了,”瓶娘低着頭,“我都聽說了,你是去給他送飯的。”
一炷香工夫前。
瓶娘聽見三秀回來,心中百感交集。
她這時候本不該在班裏。只是臨出門時大師兄說漏了嘴,被她知道了程笑卿給抓走的事,一陣追問,這才知道三秀早早出門是為了探監。遂定下主意,無論如何不肯出門,一定要留下等三秀回來。大師兄無法,只得依她,獨自赴會去了。
自己竟是班裏最後一個知道此事的人。瓶娘如是想着。自然是三秀怕自己擔憂,一直好心相瞞此事。但恰恰因此,此時的瓶娘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重——并不是氣惱三秀的隐瞞。而到底為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
直到她聽見三秀回來……
她猶豫着。終于丢下手裏的針線活計,急急走了出去。
槐樹底下,四月風裏,三秀安撫着瓶娘的肩頭:“傻孩子,別擔心,他很好,吃穿都不愁,官差對他也還客氣。”
“三秀,”瓶娘終于道,“好姐姐——你待我太好了。為什麽要對我那麽照顧,讓自己那麽累?”
三秀的臉微微有些發白,她的手也僵了。瓶娘便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望着她的眼睛:
“你為什麽不說話了——是不是還有更大的事情瞞着我?”
“……瓶娘,你中午想吃些什麽?廚房有……”
然而瓶娘并不肯後退。
“好三秀,當初是你救了瓶娘回來,又給了她名字,還給了她一個家。但瓶娘跟着你回來,并不是想來享清福,躲風雨。三秀,倘若程笑卿那裏真出了大麻煩,雖說瓶娘做不了什麽,但是……”
三秀笑了:“但是什麽?”
“但是……”
瓶娘眼睛裏快要急出淚來。三秀笑得更加燦爛:“我聽着呢。”
“但是……但是……”
對話就要無法進行下去了。
“所以說,”三秀開口,“這些男人們的事,就交給班主他們去想。我們就算知道,也什麽都做不了。”
“可是三秀也不是男人啊!卻穿成男人的樣子出門了,還去探監。”
三秀俯身從樹根邊拔下一小簇野花,擡手簪在了瓶娘的鬓邊:
“那是因為我碰巧遇上班主,他托我辦事,就知道了。你若是想知道,倒是說一個理由來?別是你喜歡程大夫……”
瓶娘閉着嘴唇不響了。
“呀,好一幅簪花仕女圖。瓶娘還是不說話的樣子好看。”三秀故意湊在瓶娘臉邊上左看右看,拍手笑道。瓶娘臉上一紅,轉身跑到了屋裏,把門闩了。
三秀笑着欣賞着瓶娘落荒而逃的樣子,直至那門關上了,俊秀的面容上才隐隐現出寂寞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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