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宿舍裏,鄢烈正在收拾東西,再過幾天這裏就不能住了。電話響了,鄢烈一看,是陸月歌打過來的,他接起電話,“六月啊,東西都收拾好了嗎?什麽時候回去?”

是六月?一旁正面對着電腦的農子劍心髒揪緊了,他盯着鄢烈,他們說了幾分鐘,直到挂電話,電話那邊的人都沒有提起過自己。

鄢烈用餘光看着農子劍,這家夥手上動作不停,滿屏幕都是天書一般的代碼,認真得好像完全沒聽到他和陸月歌的對話一樣。

——這兩個家夥有問題。

好像是從去年暑假就開始的,明明以前那麽要好,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鄢烈一邊繼續打包東西,一邊裝作無意地和農子劍說,“六月這家夥怎麽跑到桂市去了,這種時候跟誰去旅游嗎……不像他的作風啊,他有沒有跟你說是去做什麽的?”

“不知道……”農子劍的聲音有些啞,他太難受了。陸月歌回來了,卻一個電話都沒打過來,也沒回他的那兩條信息,他怎麽會知道他去做了什麽……

已經太遲了嗎……

農子劍痛得低下身子,他瞪大眼睛看着屏幕,就怕眼淚會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和很多次一樣,陸月歌背着包拉着行李箱,獨自一人在旅途中。不,還是不一樣的,這次是單程票,這座城市和山裏相隔遙遠,以後,他也許不會再來這裏了。

陳榕崧開車送他到車站,連藍棠君都來送他了,但農子劍始終沒有出現。

他嘆氣笑了,都這種時候了,自己怎麽還在抱着希望。生活不是電視劇,他怎麽可能會出現在車站,說他也喜歡自己,請求自己不要離開呢。

火車飛馳,離城市越來越遠,陸月歌望着窗外,心裏默默念了一句,子劍,再見了。

農子劍沒有去送陸月歌,也沒去上班,他躺在床上,一個大男人,哭得眼睛都紅了。

還是一天的路程,越近山裏,陸月歌覺得心情越輕松,停下摩托車,站在高高的山谷邊上,望着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廣闊大地,深深吸一口氣,他露出了笑容。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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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寨子裏,正好遇到一輛載滿家具的皮卡陷在泥坑裏,在後面推車的是一個婦女和三個半大的孩子。

陸月歌停下摩托車幫忙,他在路邊撿了幾塊磚頭放到輪子後面,然後喊了口令,幾個人同時發力,幾下之後,車輪終于開出了泥坑。

“多謝了啊六月,還是男人有力氣,不然靠她們娘幾個,不知道還要卡在這裏多久。”開車的大叔扔了一支煙給陸月歌說道。

“叔,你們這是要搬到縣裏住了?”陸月歌拍拍手上的泥土問道。

幾個孩子争着回答他,

“六月哥,我們家搬到縣裏了,縣裏有好高好高的房子。”

“還有好多好玩的東西。”

“去學校只要走十五分鐘!”

大叔笑呵呵地,“是啊,最後搬這趟了,房子已經裝修好了,以後有空來我家玩。”

“大學生,今年該畢業了吧,是不是已經在市裏找好工作了?”後座抱着孩子的大嬸大着嗓門問道。

陸月歌跨上自己的摩托車,朝他們揮揮手,“挺好的,叔,那你們慢點開車。”

滿載的皮卡車緩緩消失在寨子的土路上,又一戶人家離開了這片土地,去往喧嚣的城市。

進入新世紀的十來年間,越來越多的人走到山外面,在酒店,在工廠,甚至寧願在漏風的橋底、狹小的出租屋蝸居,也不願回到這落後的山村。

寨子蕭條了很多,年輕人少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站在山上觀望整個寨子,明明應該是農忙時節,卻莫名的有點凄涼。

太陽已經落山,陸月歌今晚在太婆家住下了,他在廚房裏切肉做飯,太婆在一旁抽着旱煙和舅婆絮叨,當初領他父母出去的陳七叔,前幾天回來了,又組織了一幫人準備去他們酒店打工,年紀大些的婦女可以洗碗,中年男人可以做清潔工,保安,年輕的男孩女孩們做服務員,傳菜員,或是在廚房打下手……

舅婆說,你看過年回來的那幫人,一個個都變胖了,都說那裏工資高,吃得好,能不胖嗎。

你阿爸阿媽也是,這麽久也不回來一次,家都不要咯……

寨子裏的人都覺得陸月歌很奇怪,本來就是農民了,還要讀什麽農業大學,每年寒暑假都回來幹活,也不知道在外面找份工作,還大學生呢,白讀這麽多年書了……

看看人家小牛村黃大炮家的小孩,說讀的是什麽路橋專業,可有錢了,才三十歲就在市裏買了兩套房了,還有蒙家那個最漂亮的女娃,聽說一畢業就嫁了個大老板,可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陸月歌炒着菜,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就算外面的世界再怎麽繁華,現在,他心系的地方唯有這裏。

蒙仁峰一個人要照看一大群鴨子,所以只種了幾畝稻子和玉米花生,除了夠自己一年的口糧,剩餘的都是拿來喂鴨子的。

陸月歌回來了就多了一份勞動力,他們一起把稻子收割起來後,馬上又耕田開始種二苗,禾苗早在一個月前就種下了,待耕好田後就可以直接種下。

雨下得很大,蒙仁峰拿着鋤頭鋤田埂裏側的雜草,陸月歌則趕着牛、扶着犁耙在田裏犁地,他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泥漿差不多濺到了大腿上,連臉上都沾了不少,他頭上戴了一頂草帽,長發早就被淋濕了,微長的劉海濕漉漉地黏在臉上。

不遠的草地上有幾個人在放牛,看到陸月歌在田裏耕地,一個女人噓唏,“六月這孩子到底是怎麽想的,都大學畢業了還回到這鬼地方種地,這書不是白讀了嗎!”

“哎,誰知道現在的孩子到底是怎麽想的,父母想着往外跑,他自己卻窩在這山旮旯裏。”

“他跟這山林有緣吧,人也勤快,要是我兒子有他一半好就好咯……”

這樣的話陸月歌已經聽了太多次了,幾乎每個遇到他的人都會問他為什麽回來,他也不生氣,每次都用幾句話随意帶過,笑着回答他們。

這塊田地很大,面積有兩畝四分,這裏沒有現代化的機械,只能靠人趕着牛拉着犁耙在田裏來來回回地犁,花費一個上午的時間,直到把原本結實的田地犁成泥漿狀,才能把禾苗種下。

趁這幾天不停的雨,他們把靠近河溝邊的、五畝多的田地都耕好種下禾苗,随後還種了兩畝多的花生。

準備到農歷七月十四了,兄弟倆每天都早早開着手扶拖拉機,載着幾百只鴨子去到縣裏擺攤,一連賣了三天,還有一家飯館直接跟他們買了六百只鴨子,收入還挺不錯。

手扶拖拉機現在越來越不方便了,他們打算換一輛皮卡。

鄢雁平剛好有認識的朋友,想轉手一輛用了差不多五年的皮卡,兄弟倆去看過車了,車保養得挺好,性能也不錯,原車主發了點小財準備把這車換掉,加上鄢雁平這層關系,他們最後談妥了兩萬八千五的價格。

蒙仁峰這幾年存了幾萬塊錢,都是留着修房子和娶老婆用的,陸月歌大學幾年都很省,一直都有打工做兼職,在寵物醫院的工資也挺高,所以也存有兩萬多塊錢。陸百京雖然不願自己兒子留在山裏,但是知道他們要買車,還是寄了五千塊錢回來。

兄弟倆各出了一半的錢,車主是蒙仁峰的名字,辦理好一連串的交易手續後,他們終于把這輛深綠色的皮卡開回家了。

回到家後他們放了一卷鞭炮,陸月歌還給後視鏡和車尾都綁上了紅布條,晚上再請幾個要好的兄弟來吃飯。

從現在開始,他們也是有車人士了。

在這個傳統民間節日,他們賣出了不少鴨子,原本三千多只鴨子,現在只剩下兩百多只下蛋的鴨子了,他們準備再買一批養着,等過年的時候再賺一筆。

這天,陸月歌去地裏拔花生,蒙仁峰和表弟藍鷹拉了一批鴨子和幾框鹹鴨蛋去縣裏賣,回來的時候,後車廂裝了幾十籠鴨苗和幾籠土雞苗。

皮卡行駛在崎岖的山路上,蒙仁峰看到一輛外省牌照的越野車停在路邊。上午在鄉裏路段的時候他看到過這輛車,車主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看樣子應該是從外地來旅游的。

這條路沿途散布着幾個寨子,現在離他們寨子已經不是很遠了,看樣子這輛越野車的目的地,應該是這幾個寨子了。

近幾年鄉裏扶貧,把原先的山路又推寬了一些,想引進更多的游客,但因為路途太遠,情況也只是比以前好了一些,游客還是比較稀疏,來得比較多的還是組隊探險的驢友。

越野車性能就是好,在蒙仁峰下車解決問題的時候,那輛越野車就開到他們前面了。

皮卡跟在越野後面,蒙仁峰熟悉這裏的路況,加上今天賺了錢,他愉悅地一邊開車一邊和表弟閑聊。

正想着前面這輛越野雖然是好車,但還是自己這輛心愛的皮卡比較實用,前面的越野就突然剎車,蒙仁峰一下沒防備,他用力踩下剎車,才險險隔着十多厘米的距離沒撞到越野的屁股上,還好他們都謹遵交規系上了安全帶,不然腦袋準磕到玻璃上了。

同時咕嚕一聲,好像車後面有什麽滾下了懸崖。

蒙仁峰吓了一大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裝着雞仔的籠子滾下了車,正險險挂在路邊一叢幹枯的灌木裏,一籠子的小雞都被吓到了,不停撲扇着翅膀撲騰,蒙仁峰來不及下車拯救,眼睜睜看着一籠子雞仔直接滾下了懸崖。

蒙仁峰有些惱火,怎麽好好的就突然剎車?損失一籠雞仔就算了,要是自己技術再差點,直接把他怼下懸崖了怎麽辦?!

越野的車主打開車門下車了,蒙仁峰憋了一股子火,他用官話沖那個人喊,“喂,兄弟,做什麽突然剎車?很危險你知不知道啊!”

“抱歉,你們沒事吧?”戴眼鏡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用普通話和他說了一聲對不起,看到車子和人都沒什麽事,他就往自己車前面走去了。

此人正是藍棠君,他這段時間休假,閑來無事,便按當初陸月歌留給他的地址,自駕到此地游玩。

這裏的路又窄又彎,山上還會突然滾下石塊來,要不是他及時剎車,只怕要麽被這大石塊砸中,要麽連人帶車沖下懸崖。

蒙仁峰火冒三丈,這是道歉的态度嗎!這個戴眼鏡看着斯斯文文的男人是不是狗眼看人低,于是他也用普通話回到,“突然剎車是你的責任吧,賠我的雞來!”

蒙仁峰這會氣呼呼的,講話語速很快,加上很重的口音,藍棠君根本沒聽清他在喊什麽。

後面的人沒事就好,他擔心有車來往,只想快些去把那滾落下來的石塊給搬開了。

蒙仁峰跟着跑過去,卻見越野車前面半米多的地方,有一塊大石頭和幾塊碎石。他倒抽了一口氣,這一帶偶爾會有松動的石頭滾落下來,這麽大一塊石頭,還好這個人命大沒被砸中,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于是蒙仁峰也不計較了,他招呼藍鷹過來,兩人跟藍棠君一起去搬開那些石塊。

“你是來旅游的嗎?開車要小心一點,這裏偶爾會有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的。”蒙仁峰和藍棠君合力,把那塊最大的石頭搬到了路邊。

“謝謝,剛才很抱歉。”藍棠君扶了一下眼鏡說道,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給蒙仁峰和藍鷹各發了一支。

這人怎麽都不舍得笑一下!蒙仁峰拍拍手上的泥土接過煙, “行啦,沒事就好,趕緊走吧。”

“哥,不叫他賠我們那籠雞的錢嗎?”一旁的藍鷹悄聲問道。

藍棠君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和他們道別後,他就上車發動車子離開了。

“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人沒事就好。”蒙仁峰吸了一口煙,然後走到車後面檢查了一下籠子,山路崎岖,他在後面本來就應該開慢一點。

雖然那個人看着冷冰冰的不好說話,但是蒙仁峰天生對戴眼鏡的人就挺害怕和尊敬的,就比如鄢雁平和陳傅忠,在他看來,戴眼鏡的都是知識分子,是偉大的人民教師,是聰明人。

蒙仁峰沒把這個插曲放在心上,結果第二天上午的時候,那輛越野車就開到了河邊。

車門打開,自家弟弟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走了下來,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話,那個男人竟然還露出了笑容,難道他們認識?

“棠君,這是我哥。”陸月歌給他們介紹,“哥,這是我朋友,棠君,他來這裏玩的。”

藍棠君挑了挑眉毛,原來這個咋咋乎乎、講話口音很重的男人就是月歌的哥哥啊,真是有緣。

“你們認識?他是你的朋友?”蒙仁峰問道。

“是啊,怎麽……”

“月歌,他就是昨天突然剎車,害我們損失了一籠子雞仔的人……”

“這麽巧啊。都是自己人,沒事就好。”陸月歌笑了,他對藍棠君說,“你不熟悉這裏的路況,以後來就告訴我,我出去接你。”

藍棠君點點頭。

蒙仁峰不太喜歡這個人,看着冷冰冰的,藍棠君去車上拿東西的時候,蒙仁峰和陸月歌說,“這人都不愛笑,你的朋友,我還是跟子劍比較說得來。”

突然聽到他提農子劍的名字,陸月歌勉強笑了一下。

可惜我沒有這個朋友了。

藍棠君和農子劍是一個公司的,他看到藍棠君就會想到農子劍,他還沒有那麽快就能從傷痛中走出來,他甚至想跟藍棠君打聽農子劍的事情,但他強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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