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夢碎

第41章 夢碎

這次的夢境, 與往常不同。

夢中四季颠倒,炎夏溽熱非常,他正漫步在一座靜谧的庭院中。庭院裏的草木花樹生長野蠻, 滿地荒草萋萋, 好似許久沒有人打理過了。胤礽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一時還認不出是宮中何處宮殿,他登上地勢較高的亭臺上眺望, 在朱紅宮牆之外,竟還立着一圈高高的磚石高牆,而高牆內的倒座房均改成了看守值宿之處, 那黑黢黢的磚牆只開了一處四尺見方的小門,又還有帶刀侍衛日夜輪班把守。

胤礽的記憶中,并沒有這樣的地方。

他心中不安之感更甚,拾階而下沿着曲折長廊一路行來,他再沒有遇見任何人,這樣大的宮殿居然沒幾個伺候的奴才, 唯有午後的蟬鳴在耳邊呱噪,那凄然的聲音高低起伏嘶叫不絕, 卻無人持杆粘蟬。

正有些迷惘之時, 胤礽終于望見了長廊盡頭又有一處角門, 幾個老蘇拉費力地運了一車冰塊進來,胤礽便跟着那嘈雜的腳步,穿過一道又一道被嚴密看守的門, 最終停在這處宮殿的最深處。

蘇拉們運着冰塊進了地窖, 胤礽卻望着不遠處默默站住了腳。

盛夏的日光如此明媚, 卻照不進面前這座深深的殿宇,除了重兵把守在門外, 只有陰涼的風穿堂而過。

恍惚間,他走進了那間屋子,隔着朱漆斑駁的陳舊門扉,他看見了一個背對着自己的男人,那男人的背影清瘦非常,只猶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動不動地坐着。

那背影很有些熟悉之感,胤礽怔忪着,心頭卻漸如擂鼓,不自覺饒過屏風,向那間屋子裏頭邁動步子。

誰知,那人突然站了起來,手腳跟着發出了鐵器碰撞的聲音。

胤礽目光不由一縮。

沉重的腳鐐随着他蹒跚的步子不斷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他終于要轉過身來了。

胤礽莫名屏住了呼吸,心越跳越亂。

忽然,卻有另一處急匆匆的腳步從胤礽身後傳來,那戴着腳鐐的男人似乎也聽見了,身影頓了頓,又臉朝裏頭坐下了。

來人大步穿過了胤礽在夢中的虛影,對着屋子裏的男人冷冷道:“二阿哥,還不跪下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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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坐着的男人這才聞聲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他面容憔悴、腦後辮子蓬亂,卻唯有一雙烏黑的眼眸,仍然蘊藏着不屈的驕傲與光芒,像利劍一般朝來人射去。

“大哥,怎的?你又要如何?我的皇太子之位是皇阿瑪給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男人看也不看他手中聖旨,只用嘲諷的目光盯着來人,“即便我被廢了,也輪不到你來耀武揚威!”

夢中的胤礽如遭雷擊!

此刻在屋子裏對峙的人,正是已過中年的胤褆與胤礽!

“皇阿瑪讓我将廢太子诏書,拿給你一觀。”胤褆擡手揚了揚那卷明黃色的聖旨,語氣裏滿是惡意,“二弟,皇阿瑪已決心要将你的罪過敬告上天,你到現在還不肯認罪嗎?”

“認罪?”已塵霜滿面的胤礽嗤笑出聲,旋即又沉下臉來,目光幽幽地望着胤褆,“皇阿瑪若說我有種種不是,我認,但你們強要扣在我頭上的弑君謀逆之罪,我絕不承認。即便皇阿瑪要審我,我也是這句話。”

胤褆厲聲诘問:“你先前在圍場半夜窺視禦帳,還敢說自己沒有弑逆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胤礽冷冷地背過身去,“你們說我毆打王公大臣,說我指使奶公淩普私吞蒙古貢馬,還說我與索額圖相謀大事,樁樁件件都要置我死地,這些罪名難道還不夠麽?又何必還要來這一遭?認罪……呵,你怎麽不請旨殺了我?把我關在這兒,就顯得你們仁慈了麽?你以為我被廢了,你就能當太子了?大哥啊大哥,你還是這麽蠢,蠢得讓人發笑!”

胤褆勃然大怒:“你在這兒說的每一字,我都會上奏皇阿瑪知道!”

“快去吧,皇阿瑪不是已然信了你們的話,認定了我犯下種種十惡不赦的大罪了麽?合該将我處死,這地方多好啊,很清靜,正好當我的棺材!”

胤礽說完,便好似用盡了全部力氣一般,屋子裏猝然一靜,只有胤褆怒氣粗沉的呼吸聲與刺耳的鐵鏈拖拽之聲。

他拖着腳鐐,合衣卧在榻上,自顧自閉目假寐。

惹得胤褆拂袖而去。

此時此刻,夢中到訪的胤礽早已心神俱裂,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身子像一截爛木頭動也動不了,頭腦也麻了,猶如被扯亂的棉絮,糊塗成一片。

哪怕之前的夢中,他已經知道二十年後将被廢黜,但卻不知道具體罪名,但如今……什麽叫做弑君謀逆……胤礽他不敢相信将來他是因此被廢的!他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會對皇阿瑪有這種念頭?!絕不可能!

老大指責他在圍場曾窺伺禦帳,這又是怎麽個說法?

和之前那個破碎淩亂的夢相比,這個夢境給他的精神沖擊太大了。就好似之前只是有人告訴他你會死,這會卻将他的死法都擺在眼前了!他內心的酸楚哀痛猶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神智,就像有一把尖刀正插在他胸腔裏攪動一般,他面上血色盡失,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床榻上一點一點被陰影籠罩吞沒的單薄身影,他好似已經死了一般,再也沒有動彈過。

他以後竟會變成這樣麽……戴着腳鐐,比那刑部的重刑犯還不如……

胤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間屋子的,下階梯的時候甚至腿軟得摔了一下,他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宮門,站在那狹窄的夾道裏,擡頭去看那高高聳立的圍牆,在陽光下卻好似一道無法翻越的天塹。

原來這個他不認得的宮殿,便是關押他的地方。

不遠處,那道小門前,兩個看守的兵丁正背靠在鐵栅欄處剔牙扯閑篇,胤礽驀然聽見了一句:“前日中暑死了的女人,早上擡出去了吧?”

“嗯,萬歲爺下旨讓內務府按和碩親王側福晉的禮下葬,又說以後每日需給二阿哥供冰,一切與二阿哥還在毓慶宮時一樣,不許下頭再有所怠慢……”

“也是,這鬼天氣,若不供冰,遲早要出事……哎,那死的女人是誰呀?”

聽着聽着,胤礽發覺自己的身子越發輕了,似乎就要随風而去。

“你沒瞧出來麽?二阿哥單獨拘禁在此,太子妃……呸,二福晉帶着女眷圈禁在撷芳殿,當時太亂了,二阿哥也病得不輕,唯有此女不離不棄主動請旨相伴,萬歲爺便準了……到底是父子,不願二阿哥落得個沒人照看的境地,這才進來的。誰知入伏後內務府向上頭請旨是否為二阿哥處供冰,卻被直郡王攔了未奏,倒叫她無緣無故成了枉死鬼……”

那是胤礽在夢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已經被這夢境的風卷走,那兩個兵丁的話語也遙遠得好似要散落在這不知來處的風裏,那些聲音明明很輕很輕,卻在入耳的那一霎那,猝然化作一柄重錘,将他全身筋骨都一節一節地敲得粉碎,他的淚水這時才徹徹底底流了下來。

“那女人原是二阿哥的側福晉程氏啊……”

#

掙紮醒來後,胤礽頭疼欲裂,渾身無緣無故地打起了擺子,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抖着手再一模,身上的寝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下就意識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這病沒法子像先前那邊糊弄過去,他得想個法子……想個好法子。

見窗子外頭還黑着,他什麽都顧不上了,頂着一頭冷汗步履蹒跚地下了床,立刻叫來何保忠,在他吓得話都說不清楚之前,讓他幫他換上一身騎馬的衣裳。

“走……背我出去……”他說了幾個字,就只顧趴在何保忠背上直喘氣了,“別留在這,咱們悄悄地走,快!”

不用多說,何保忠一下就明白太子爺要做什麽了,他也知道太子爺生病這事一向牽連甚大,為保下小命,連忙将他背起,呼哧呼哧往外走。

何保忠熟練地撈起門後懸挂的箭囊與長弓,另一手眼疾手快抓起水囊,等到了行宮後門,又先将太子爺安頓在廊下,自個去馬廄牽了一匹馬一條狗,看馬廄的老太監見是太子身邊的何總管,點頭哈腰地迎了他進來,何保忠趁此機會說了一句:“太子爺要出門獵鹿,你們馬可喂飽了?”

這個點雖然還太早,但有些貴人就喜歡摸黑上山打獵,這才彰顯得出厲害呢!老太監沒多想,連拍胸脯:“何總管,太子爺的愛馬,奴才全喂的是青稞、黃豆摻起來的精料,昨個還在草料裏添了上好的大粒青鹽,好得很!您只管放一百個心!”

何保忠仿佛很滿意地轉了一圈,鎮定地牽上太子爺最喜愛的黃骠馬和精明能幹不愛叫的老黃狗,回廊下接應了太子,扶着太子上馬,用相同的理由命令值守禁軍開了門。

胤礽頭昏眼花,握着缰繩的手都在發抖,卻還是強撐着直到行宮的燈火被抛在遠處,門口的禁軍都瞧不見了,才松了力氣趴倒在馬背上。

索性這馬跟了他好些年,極通人性,性格也乖順得很,見他脫力趴着,缰繩都握不住了,也沒有煩躁,反而打了個響鼻,自個将缰繩咬在嘴裏,馬蹄走得更穩當了。

離這兒最近的就是麋鹿園,他們便直奔那兒去。

自打起身以後,胤礽難受得看東西都天旋地轉,但方才伏在何保忠的背上,将要出門那一刻,卻還是回頭望了一眼。

床帳子被風吹得揚起了一個縫隙,阿婉安睡的身影讓他稍稍安心。

胤礽連哈哈珠子也沒帶,只帶着何保忠一個人,何保忠被狗牽得跌跌撞撞,他一路昏昏沉沉地趴在馬背上,兩人趁着黎明前漆黑的夜,走到麋鹿園。

他們停在密林之中,先将狗散了出去,何保忠就把自個當做肉墊,讓胤礽能靠着他休息。

胤礽睡不着,冷汗止不住地流,直到天際四角慢慢露出青灰色,他手上力氣恢複了一些,沒一會兒,那條跟了他已經十年的老黃狗便從草叢裏鑽了出來,它也不吠不叫,兩只眼睛在黑夜裏好似燈籠般發着綠光,只低頭咬了咬胤礽的褲子。

胤礽知道它尋到獵物了,跟着走了一刻鐘,原來這密林深處有一處水潭,茂密的樹林将清寒的晨光分割成一束一束的光柱,散落在鋪着厚厚枯枝腐葉的土地上,幾只鹿披着晨曦低頭飲水,其中還有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麋鹿。

胤礽從箭囊裏抽箭,擡手搭弓射箭。

他八歲就會雙手開弓了,五六歲跟着康熙去景山騎射打獵,就射中一鹿、四兔,康熙十分高興,聽說康熙連着三天在上朝的時候和文武百官誇贊:“朕的太子好棒棒……”聽得大臣們牙根發酸,又只能也跟着誇:“是是是,皇上您說的都對對對……”

康熙二十一年行圍時,胤礽還射死了一只老虎。

就騎射功夫來說,胤礽并不遜色,他只是單純沒那麽喜歡,所以才會讓人覺着在這方面比不上事事争先的大阿哥。

如今雖然病得厲害,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胤礽還是抓準時機連發五箭,箭矢破空而去,掠風聲驚動了安逸的鹿群,負責警戒的鹿發出急切的呦鳴,一瞬間鹿群作鳥獸散。

但或許是力氣不足,他五箭中唯有一箭射中了那只小麋鹿的腿,麋鹿群受驚狂奔,老黃狗卻低俯下細長的身子,像閃電般朝受傷奔逃的小麋鹿狂奔而去,一個飛躍就咬住了那小麋鹿的傷腿,将蹦得老高的麋鹿硬生生扯倒在地,滾出一地黃土。

那小麋鹿發出稚嫩的哀鳴,四肢還在不斷掙紮,黃狗用兩只前爪狠狠壓住它的身子,直到此時才低聲咆哮起來。

這只黃狗正是他五六歲打獵時,康熙送給他的,他給黃狗取名疾風,因它跑動起來迅疾如風,快如閃電,即便如今年紀大了,也不別的獵犬差。

胤礽見黃狗拖着麋鹿的後腿回來了,便松了一口氣,扔了弓箭扶着一旁的樹幹不住地喘氣,何保忠連忙過來遞上水囊,他仰頭喝了一口,卻連下咽都覺困難。

“拿鹽巴裹在鹿的傷腿上,別叫它斷氣了,等會擡着鹿直接去皇阿瑪那兒,就說皇瑪嬷近來有些食欲不振,我也擔憂不已,想獵鹿送回京城給皇瑪嬷佐餐,求皇阿瑪能立即派人快馬送回京城,好讓皇瑪嬷能吃上一口新鮮鹿肉。”随後,胤礽銳利的目光緊緊盯着何保忠,“何保忠,你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皇阿瑪能處置你,我也可以。”

何保忠立刻就跪下了,重重磕頭:“奴才知道輕重,太子爺寬心!”

他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他知道太子爺對他們的心。

胤礽當然知道何保忠時常會被叫去乾清宮回話,皇阿瑪從他口中得知他的所有事情,那些透出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他的默許。

連他都無法抗旨,何況毓慶宮這些奴才,相比較之下,何保忠已算忠心了。只是他現下這番布置,卻是必須瞞着康熙的。

小時候,他一生病,毓慶宮裏伺候的人就會殺一批再換新的,尤其康熙十七年,他不幸出痘,毓慶宮裏更是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除了那時幸運未當值的淩嬷嬷,貼身照料他的其他兩個奶母全被砍了頭,貼身太監、宮女也被杖斃了一半,他又被放心不下的康熙從毓慶宮挪到乾清宮居住,也是在那個時候,已出過天花的何保忠被梁九功選中帶到了他身邊。

皇阿瑪連着照顧了他一個多月,朝也不上了,奏章全部送到內閣,他衣不解帶、全心全意地看護在他身邊,直到他平安度過這一劫,康熙才又高興得祭掃太廟,下诏書向天下臣民告知這一大喜訊。

他又怎麽能怪罪皇阿瑪因此遷怒他身邊之人呢?

那會還小,也不懂何為生死,只知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其他奶嬷嬷了,以前總是陪他玩的小太監也不見了蹤影,小時的他會在想起時追問他們的下落,但随着年歲漸長,他明白了他們去了哪裏,明白了何為生死。

如今,他已經淡忘了他們的存在,甚至都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但他卻學會了保護身邊的人,他如今大了,下頭的人不敢違拗他的命令,只要過錯全攬在他身上,他們頂多挨一頓板子,好歹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不敢多想,他腦筋就像那生了鏽的柴刀,連塊都豆腐都砍不動,他白日裏與阿婉形影不離,晚上卻生了急病,如今她有了身子,皇阿瑪或許不會立即處置她,卻會記在心裏。

正如康熙了解他一般,他也對康熙的性子也了若指掌。

他這病的緣由,也禁不起康熙懷疑刺探,得尋個正正當當的,那為了皇瑪嬷打獵才生病,這是孝心,康熙或許會怪他,卻不會動怒。

這是最好的法子。

胤礽松了心神,伏在馬背上再次昏睡過去。

#

程婉蘊起來的時候,才剛過了巳時(早上十點),她對自己沒有睡到中午感到十分滿意,今天又是早起自律的一天呢!

青杏她們已經備好了早膳,因在塞外,各種牛羊肉是最易得的,因此今兒跟着來的鄭太監便給她預備了羊湯與鍋盔,因她有身子,羊湯裏添了羊大骨和幹地黃、當歸從昨夜小火慢炖到今早,将羊骨裏的骨髓和膠質都煲得化在了湯汁裏,煲得湯色光亮濃白,然後才将羊肉切成薄片,注入非滾的沸湯中,一燙熟便盛出。

鍋盔幹硬,但只要泡入羊湯中,叫它吸飽了湯汁,嚼起來那叫一個“美”!

程婉蘊吃得肚子渾圓,外頭比京城裏冷不少,但一碗羊湯下去她身上一下就暖和起來了,聽說這羊肉是從蒙古來的駝隊沿着黃沙古道千辛萬苦載過來的,鄭太監昨兒也去逛集市,眼光毒辣,一眼就相中了他們的羊。

這羊肉是草原上奔跑着長大的,與皇莊裏頭圈養的大不一樣,瘦肉多肥肉少,吃起來沒一點膻味,程婉蘊便惦記起太子,叫鄭太監将那羊湯湯底留着,等太子回來給他燙一碗當點心吃。

她早上一起來就不見太子身影,不過這樣的時候常有,而且十之八九是被康熙叫去了,所以她都習慣了,也不大在意。

用完膳,她就和青杏碧桃一塊兒收拾屋裏的東西,昨兒康熙已定好了今日午後啓程,旨意昨日便傳了過來,所以她們得早早收拾裝箱,再先搬上車去,等要出門了才不會手忙腳亂。

但收拾到一半,就有太監來說,先不走了,具體什麽時候走,等萬歲爺吩咐!

程婉蘊又只好把已經收好的東西重新擺出來。

等到了夜裏,何保忠回來取太子的東西,她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太子病了,如今已被康熙接到身邊親自看顧,太醫們都在那侯着,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了。

何保忠只字不提是怎麽生病的,也不提為什麽好好的突然病了,程婉蘊雖然有點擔心也有點奇怪,但也不敢多問,既然太子有親阿瑪照顧,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她懵懵懂懂地點頭,幫着何保忠收拾了好些太子的日常用度之物,誰知何保忠還悄悄地說:“太子爺私下吩咐,說還要奴才帶一條格格常用的汗巾子回去,說是繡着貓兒的、大紅绉綢的,上頭還有個蝴蝶扣。”

程婉蘊臉一下就通紅了。

何保忠不懂,但……以前她和太子爺做那“鴛鴦紅被翻波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的事情時,拿那條汗巾子綁過眼睛,這東西可以說是她與太子爺共有的私密之物。

“太子爺要這個作什麽呀?換別的成不成?”程婉蘊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本來汗巾子就是比較私密的物件,何況今兒那條好巧不巧正被她用來裹胸。懷了身子以後她前頭也發育了不少,沉甸甸的,用肚兜已經兜不住了,因此近來都用汗巾子裹胸,可現在怎麽拿出來啊!

太子爺生病了怎麽還有心思想這些啊!平日裏義正言辭念經讓她控制的人是誰是誰!程婉蘊內心的小人不停地嗷嗷大叫。

何保忠咧嘴一笑,沒說話。

程婉蘊就知道不成,她嘆了口氣,叫何保忠在外面稍侯,自個進了裏屋,把門窗都關得緊緊的,脫下外衣解開了汗巾,纏起來用幾塊布頭包了又包,才親手塞進太子爺要帶走的包袱裏,往包袱底下藏了又藏,還拿不少衣服往上蓋住。

她都沒臉出去見人了!

但她的确是誤會太子了,胤礽還真不是為了這個。

他現在剛吃了藥,正昏昏沉沉地睡在康熙的屋子裏,額頭上敷着冰涼的帕子,康熙把書桌搬進了屋子裏,一邊處理國事一邊守着兒子。

胤礽強撐着出去獵鹿已經耗盡了心血和精力,回到行宮沒一會兒便燒得人事不省,雖然後來也醒了一會兒,還能說話、吃藥,但還是把康熙吓得三魂七魄飛了一半,連忙把随行的所有太醫都叫了過來,後來忙完了一問才知道這生病的緣由,既生氣又感動,把自個弄得不上不下。

他雖然很生氣太子半夜去獵鹿,但想到他是為了皇太後,責罵的話又說不出來。這一腔怒火沒處發,康熙就連想到一定是大阿哥帶的壞頭,昨個他不是也大半夜去獵鹿了麽?結果呢?他這個皇阿瑪連根鹿毛都沒見到,這打到的獵物全進了自個的肚子,一點也沒想起要孝敬君父、祖母!

和太子一比,高下立判!

都怪他!沒點兄長的樣子,瞧瞧太子有樣學樣,都鬧病了!

康熙氣不過,便叫了個太監,去隔壁兩間房行宮把大阿哥從床上薅起來臭罵了一頓,直把大阿哥罵得兩只眼都成了圈圈蚊香,滿腦袋問號,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阿哥:他是誰?他在哪兒?

總算把一肚子火氣發洩出來的康熙又進去看太子,就見他面色青白、緊閉雙眼地睡得極不安穩,燒得都幹得起皮的唇動了動,看那嘴型,他正在夢中無聲地呼喚着:“阿瑪”,随即一滴又一滴的淚水便從他眼角流了下來,

康熙一下就想起當年太子出痘的事,那時候小小的太子也是這樣躺在他懷裏,睡夢中哭着叫阿瑪,他從小沒有額娘,摔了痛了病了,只會扁着嘴巴喊阿瑪。

還更小一些的時候,約莫一歲兩歲,他年紀小口齒不清,怎麽也學不會“皇阿瑪”這麽複雜的三個字稱呼,康熙便化繁為簡,先教他說阿瑪,因此太子來到這世上起,學會的頭一句話便是:“阿瑪”。

康熙這下簡直心痛如絞,連忙過去握住太子的手,就像小時候一樣,一遍一遍地說:“保成,別哭,阿瑪在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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