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五夢

第60章 五夢

四周的驚呼聲是程婉蘊聽到的最後一點聲響, 随即便被濃濃的黑暗吞沒了意識。

程婉蘊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睡了多久,醒來以後已經回到了毓慶宮。

她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閣裏醒了過來,身下的暖炕燒得熱熱的, 一股清苦的藥味從外間飄了進來, 程婉蘊懵了一會兒,想動手揉揉眼睛,卻發現自己的手正被人緊緊握着。

扭過頭一瞧, 太子爺坐在小凳子上,姿勢別扭地趴在炕邊,也不知在這兒陪了多久, 哪怕睡着了也沒敢放松,眉頭緊皺着,臉色在暖融融的屋子裏仍然十分蒼白。

程婉蘊視線上擡,望向桌上的自鳴鐘,正是淩晨四點,她昏睡了兩個時辰。

她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 下意識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撫上小腹,那微微凸起的弧度總算讓她心跳回歸了正常頻率。

“……孩子沒事。”

胤礽被程婉蘊窸窸窣窣摸索的聲響驚醒, 看到程婉蘊睜開了眼睛, 大大松了一口氣, 想起身抱抱她,竟然腿麻腳軟坐翻了凳子,一屁股墩坐倒在地, 半天都站不起來。

胤礽:“……”

程婉蘊:“……”

何保忠緊緊低着頭, 像個貼地旋風肉球球一般出來将太子爺扶了起來坐在炕邊, 然後又旋風一般滾了出去。

他內心是流淚的:為何要讓他看到太子爺的糗樣,為何只有他留在外間伺候, 為何今天不是花喇當值!我好恨!好恨!

胤礽假裝無事發生,俯下身抱了抱她,那環着她的手臂竟仍然有些顫抖:“阿婉,你吓壞我了,這次的事情皇阿瑪震怒萬分!我已請皇阿瑪一定要徹查嚴懲!那起子人竟敢在這樣的好日子作亂!幸好你和孩子都沒事,否則我一定要殺了那些人!”

說到最後一句,一向溫和有禮、端方自持的太子竟然流露出了濃烈的殺意。程婉蘊頭一回聽見他這樣陰冷狠辣的語氣,她心有所感,擡手摸摸太子的頭,一下一下地順着,直到太子爺長長吐出一口氣。

大過年的遇到這種倒黴事,的确會氣到發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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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還好嗎?”當時摔下去,碧桃為了護她仰面摔下,直接墊在她身下,否則她如今絕不能那麽輕松能睡在這兒。程婉蘊微微擡頭四下張望,“碧桃呢?”

“她後腦着地,摔下去就昏迷不醒了,我叫何保忠專門騰了一間屋子給她養病,也請太醫為她診治了,剛針灸了兩次,如今已醒了,只是還起不來身子。現讓人時刻照料她,你不用擔心了。”胤礽也對碧桃肯定萬分,“如此忠仆,自然要厚賞!”

“如此就好。”程婉蘊這才松了一口氣,她盤算着等太子爺走了,定然要親自去看看碧桃,她是拿自己的命救她啊!

随即又問:“王答應沒事吧?”

“她沒掉下臺階,花喇拼死抵住了她,比你傷得還輕些,你啊,怎麽卻不過問你自己?”胤礽搖了搖頭,“這手臂、小腿都傷了,幸好沒傷到骨頭,否則傷筋動骨一百天,往後你都得窩在床上了!”

程婉蘊想到也後怕,喃喃道:“當時到底是怎麽回事……當着萬歲、太後的面也敢動這樣的手腳,真是不要命了麽!”

那推王答應的力道大得厲害,不論是花喇還是碧桃,竟兩個人都沒擋住,她距離臺階最近,故而摔了下去,聽太子爺的意思,王答應倒是被花喇擋住了,摔了一跤,身子大半也跌在花喇身上,故而沒叫那些黑了心腸的人得手!

“這事兒有些蹊跷。”胤礽面色沉沉,“有人指認是延禧宮的高答應因嫉妒推了王答應,那王答應也不知怎麽回事,已被許多人指證,宴會結束後竟然一路尾随在你身後!因她有身孕,沒交到慎刑司去審,皇上找了個老嬷嬷到永壽宮盤問她,想來很快會有結果!那高答應要推王答應,那王答應正好在你身旁,于是一個推一個往前倒,目前也不知是借刀殺人,還是不慎連累的你。”

高答應?程婉蘊吃了一驚,她記得去太後宮裏磕頭的時候,惠妃身邊除了大福晉,的确還跟着一個穿宮裝的年輕女子,難不成就是她?若真是惠妃宮裏的人……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又聽太子話裏話外好似誤解了王答應,連忙将王答應與婉荷之間的淵源與太子爺分說明白:“王答應也是懷有皇嗣之人,想來不會以身犯險,她是為了向程家道謝才跟在我身後,還請太子爺替她分說一二,想來這事與她無關,這背後還有別的緣故。”

程婉蘊沒有全然否定那王答應被人“借刀”殺她這個“人”的可能性,畢竟太子說得是,這事兒的确十分蹊跷。

康熙前腳在大宴上對太子及孩子顯露恩寵,她後腳出乾清宮的門就出了意外,這不是打康熙的臉嗎?康熙剛想彌合滿漢,過年大宴上就出了事,對于康熙而言可不止是打臉那麽簡單了,他這種發散性思維的人不暴跳如雷才怪!

她倒不擔心康熙不徹查到底,也不擔心查不出真兇,因為這個時間點太敏感了,不得不讓人往陰謀論的惡意角度去揣測。

“阿婉不必操心這些,我來處置。”胤礽雖聽說王答應和程家前緣也有些吃驚,但這都是微末小事了,皇阿瑪那只怕已經查出來了,他也不用多嘴……何況他剛從夢中醒來,心中甚是煎熬,是竭力按耐又按耐,才能勉強笑了笑,用手指輕輕撥開阿婉額前的碎發,“你好好休息就是。”

“二爺還因何煩惱?”程婉蘊看他雖這樣說,眼底卻還彌漫着愁緒,便知道他心裏還有別的事,不禁問了出來。

胤礽深邃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臉上,許久才勉強一笑:“沒事,只是剛剛做了個夢。”

程婉蘊這才發覺她剛剛昏過去那麽久竟然沒有做夢……等等,她好像進東宮以後就特別少做夢了,幾乎到夜夜黑甜無夢的境界。

很偶爾才會做夢,尤其有太子爺睡在身邊,更是一夜到天亮,總是睡得特別舒服。

真奇怪,她的夢去哪裏了?

胤礽細細觀察了她的神情,發覺阿婉真是對夢境之事毫無所覺,直到現在,她好像自己也并不知道她身具這神秘的能力。

“沒事,只是一個夢而已。”胤礽軟了聲音,接着安慰她,“你睡吧,孩子們那邊也不用操心,我已将額林珠與阿克墩都接到淳本殿睡了,倆孩子頭碰頭睡在一塊兒呢,并沒被爆竹吵醒,我明兒再讓他們回來。”

“那就托給爺了,我這兒有人伺候,爺也回去歇息吧。”程婉蘊點點頭,她剛想問問女兒如何,太子爺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了。

有太子爺親自看着倆孩子,她就放心了。

胤礽最後叮咛了幾句才離開。

他剛一走出來,眉心便落下一片輕輕的濕意,擡頭望去,細雪下如塵。

“瑞雪兆豐年啊!”何保忠想說些吉利話讓太子爺心情寬裕些,“真是天佑我大清,今年一定風調雨順。”

誰知,胤礽聽完臉徹底黑了,一擡腳給了何保忠一個窩心腳:“顯着你了!狗奴才!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何保忠被踹得莫名其妙,十分慌亂地爬起來,悶頭悶腦往前追:怎麽個事?他怎麽……他怎麽做不成太子爺的肚裏蛔蟲了?

他心裏惶然,忍不住怨怪他人:都怪花喇!

前面,胤礽已經丢下何保忠,頂着風雪疾步走出幾丈遠了,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他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就會見到這樣的雪夜,在白茫茫的大雪裏,聽見後罩房的屋子裏發出了傷獸般凄厲的慘叫。

在那不忍卒睹的夢裏,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他和阿婉失去了額林珠。

胤礽回到淳本殿,先去看望兩個孩子。

兩人安置在淳本殿東偏殿,阿婉那邊出了事忙亂,胤礽絕不允許兩個孩子再出什麽岔子,因此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屋子裏很暖和,也很安靜,奶嬷嬷在胤礽進來之前便已披衣起身跪在床下,額林珠和阿克墩表面上似乎睡得十分乖巧,結果一掀開被子,兩人都七扭八歪的,額林珠将小胖腿搭在了哥哥的肚子上,阿克墩也扭曲成一個十分奇怪的姿勢睡着。

胤礽看了不禁微微一笑,坐在床邊将兩個孩子挨個摸了一遍,又小心地重新掖好被角。

他就這樣凝望着兩個孩子的睡顏,幾乎到了無法移開的地步。

屋子裏的黃銅獸頭炭盆裏燃着無煙無味的銀霜炭,燒得猩紅,偶爾發出輕微的哔剝聲,才會将胤礽從出神中驚醒過來。

他又做夢了。

距離上次做夢已經将近一年了,他以為他和阿婉的結局都已洩露天機,恐怕不會再做夢了,結果這次夢見的卻是額林珠。

夢裏也下着大雪,比今日下得還要大。

那大雪似乎已沒日沒夜地下了好長時間了,整個紫禁城銀裝素裹,後罩房屋頂上積了厚厚一層雪,窗子上結了冰,凍得好似一塊兒剔透的玉合子。

等到雪霁天晴之日,額林珠早就憋不住要出去玩了,她來來回回磨了阿婉一整日,阿婉撸着咪咪,被煩得額角青筋都暴起,連忙擺手打發了她:“行了行了,去吧去吧!只有一條!申時三刻之前必須得回來!”

阿婉與他記憶之中似乎并沒有多少變化,只是周身氣質沉澱得更加有熟韻了。

額林珠在夢裏好似六七歲了,已經留了頭,能梳辮子了,個子高高瘦瘦,并沒有像阿婉期盼得那樣長得結實壯碩,小臉蛋也沒有小時候那般圓了,漸漸顯露出阿婉一般小巧精致的輪廓。

但胤礽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小女孩兒穿着火紅色的旗裝,利落得好似天山上傲雪的紅梅,她揮舞着馬鞭,臉上揚着明媚至極的笑容,騎着小馬跑在結了厚厚一層冰的昆明湖上。

她身後還追着不少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想來是宮裏年紀小的皇子或皇孫,約好了聚在一塊兒賽馬。

額林珠騎術高明,這麽小的年紀已經能一馬當先,雙腿穩穩地夾着馬肚子,很快就超過許多男孩子了,她甚至還有空回頭沖他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來呀!你們這些膽小鬼!”

夢中,胤礽也被額林珠的爽朗所感染,她自由策馬奔騰,遙遙領先。

不愧是我的女兒!胤礽驕傲不已!

很快,追在她身後的人群中飛馳出一匹紫骝馬,騎馬的人一身玄色繡金邊的蒙古袍子,快如閃電,很快就接近了額林珠。

“好你個哈日瑙海!又來壞我的好事!”額林珠一見那人便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似的,渾身炸毛,回頭大喊道:“你別嚣張!我可不會讓你輕易就攆上了我!”

那已長成挺拔小樹一般的蒙古少年有一張冷峻的臉,沉聲叽裏咕嚕說了一連串蒙語,額林珠顯然聽懂了,銀鈴般的笑聲随風而來。

哈日瑙海?胤礽笑容僵在臉上,看着那皮膚黝黑的少年,是準葛爾策妄阿拉布坦的幼子,年前剛跟着從熱河進宮,比額林珠大上四歲,前陣子還被他和阿婉笑話過名字……

竟是他啊……

胤礽不知為何,心底冒出了一陣酸水,望着那漸漸要與額林珠并肩的蒙古少年,眼神也越發不善了起來。

“真是一只不知禮數的小黑狗!”胤礽這個老父親在夢中嘟嘟囔囔。

過了一會兒,哈日瑙海追到了額林珠身邊,好似鏡子一般的昆明湖上倒映出哈日瑙海與額林珠交錯的影子,額林珠已經勒住了馬,與那蒙古少年慢悠悠地騎着馬往回走。

冰天雪地的天氣裏,兩人騎馬都騎出了一身熱汗,額林珠的辮子也亂了,額發被汗打濕,一绺一绺地黏在緋紅的臉頰旁,那哈日瑙海便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

額林珠眉眼彎彎,動作熟稔地接了過去,擦完了汗,那帕子又被那哈日瑙海仔仔細細地疊了起來,妥當地收回懷中。

後來,兩人又坐在湖邊一塊兒看着夕陽,哈日瑙海會吹短笛,吹了一首草原上的曲子,曲調蒼涼又廣袤。

額林珠望着湖面夕陽,已然聽入迷了。

夢中胤礽仗着誰也見不到他,便也十分不客氣地坐到閨女與哈日瑙海中間,挑剔萬分地盯着蒙古少年看了又看,恨不得一巴掌将人打回漠北草原去。

看完了夕陽,額林珠的奶嬷嬷已經來催了,額林珠撇了嘴,不舍地與哈日瑙海約好了下次再一起騎馬。

哈日瑙海重重地點頭再點頭。

額林珠便又噗嗤一聲笑了,輕輕罵了一句:“你好憨!”

哈日瑙海只是默然回望她。

瞧着閨女總算跟着索媽媽回去了,胤礽總算放下心。誰知回頭一瞧,那哈日瑙海竟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額林珠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後頭,他才略顯落寞地低下頭,牽着馬兒慢騰騰地往阿哥所走。

胤礽:“……”他和阿婉都沒有這樣依依惜別的時候!半大孩子竟然不知收斂!

好氣啊。

胤礽已經在心裏警惕,以後一定要攔着閨女不許和那蒙古小子來往了!

不就會騎馬麽,有什麽了不得的,我大清滿洲男兒,會騎馬的多了去了!

忽然間天地變換,他已從昆明湖一下來到了毓慶宮後罩房中,這時候卻好似又過了些日子,後罩房裏忙忙亂亂,人人臉上戴着布,沿着牆根四處在撒生石灰。

夢裏的冬天,似乎總下着大雪,庭院裏太監們徹夜不停地掃雪,卻很快又滿地白茫,胤礽呆立在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中,聽着四下裏人來人往那咯吱咯吱的踩雪聲。

他像是被這灰白色的長夜綁縛了手腳,成了個爛泥雕塑,沒了魂,丢了魄。

凄風卷來粗糙的雪粒,他好似也能感覺到雪沫子打在臉上那冷得刺骨、生疼的感覺一般,他茫然四顧。

這是……這是……他腦海中湧現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可又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鉛雲低垂,仿佛就懸在人頭頂上,壓得胤礽根本喘不過氣來。

他渾身力氣都仿佛被抽幹了,扶着牆一步一挪,挪到那個被布幔裏三層外三層圍住的屋子。太醫院院使也臉上遮着布巾,眉頭緊鎖站在那兒,另外還有兩個太醫掀開布幔出來,同樣是面色嚴峻地搖了搖頭:“大格格痘痂不破,高熱不退……恐怕……”

胤礽聽到這半句就已跌坐在地了。

他五歲出過天花,萬幸熬了過來,可很多人都逃不過天花的魔爪,哪怕貴為皇親國戚乃至皇帝也是如此——曾經,努爾哈赤的兒子以及他的叔伯兄弟均染上天花,很快便死亡。甚至連先帝與董鄂妃均因染上天花而病重不治,先帝走的時候才年僅24歲。

在這絕症面前,沒了天子與庶民,誰也不比誰高貴,患上了生死有命,誰也沒轍。

康熙對醫學專研極深,十分重視研制天花的防治,他想到人患過天花後便不會再得,便想試試“種痘”的法子,讓人提前患痘!這想法驚世駭俗,但康熙還是叫人拿患症狀較輕的天花病人身上的豆莢在死刑犯身上做試驗,可惜十不存一,還是有大量犯人死去。

因活下來的人實在太少了,去年皇阿瑪就放棄了種痘這個法子,可又還能有什麽法子呢?唯一的希望已破滅了,如今卻讓他得知自己的女兒未來将死于天花……

這讓他如何接受得了!

胤礽腦子亂作一團。

夢中的他一直坐在額林珠被隔離開的屋子外頭,呆呆地期盼着好消息,可最後卻還是聽見了阿婉絕望無比、悔痛無比的哭叫。

“早知道!早知道——”隔着被風撞開一半的窗子,他窺見阿婉呆呆地抱着已絕了氣息的額林珠,淚流滿面地喃喃自語。

“我錯了……是我錯了……”

胤礽眼淚立刻湧了出來,他掙紮起身想沖進那厚厚的布幔之中,想立刻抱住他們娘倆,卻被夢境裏的風雪席卷而走。

他恍惚間又聽見了那蒼涼又廣袤的蒙古小調,笛音穿透了茫茫風雪,胤礽好似看見有個少年的身影一動不動站在宮牆外頭,已被茫茫大雪裹成了個雪人。

他最終狠狠墜落在現實之中。

夢醒了。

阿婉也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他強打精神,不敢讓阿婉看出半分,回到了淳本殿,坐在了還是個小團子的額林珠身邊,才忍不住憋紅了眼眶。

她是不是沒能履行約定,沒能和那小子去騎馬,就這麽離開了人世,她會遺憾嗎?會不會想念阿瑪額娘,臨走之前,又有沒有什麽話留下來?

阿婉為何痛苦不堪地喊着“早知道”和“我錯了?她那模樣好似自責到了極處!那言語間的未盡之意,難不成額林珠患天花還別有隐情麽?

這一切胤礽都還沒有答案。

他簡直不敢相信失去了額林珠以後,他和阿婉都會變成什麽樣子。

額林珠,是他要長留心尖的佛頭珠,是他不離手的寶貝,他無法接受這孩子是這樣離開了他,從此天人永隔。

約莫默然坐了兩刻鐘,胤礽才站了起來,最後深深看了熟睡的女兒一次,回了寝殿。

夢中提示零碎,但不論如何,不管額林珠未來究竟如何染上天花,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将女兒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

幽禁廢黜都沒能打倒他,這次的夢境透露的未來還有五六年,他又有什麽好頹唐逃避的呢?為人父母就該為兒女殚精竭慮啊!胤礽一點也睡不着覺,緊握拳頭。

是不是那哈日瑙海帶來的天花?

蒙古部落雖散落茫茫草原,卻比他們這些住在城邦裏的人更容易得天花!這是因為他們總是經常性的遷徙、游牧。康熙在關外建立熱河行宮、木蘭圍場,原因之一就是要改變蒙古部族進京觐見的傳統,将地點外移到古北口關外,避免再次釀成蒙古部落在順治朝時入京觐見,卻傳播天花到京城和內廷的慘劇。

但哈日瑙海今年就已入宮居住,形同質子,皇阿瑪一定不會輕易放他回去,距離夢中額林珠患天花,應該已過了五六年了!這天花應當不會潛伏在人體內,多年後才爆發吧?

胤礽是親身得過天花的人,也了解天花是什麽樣的病,因此将哈日瑙海傳播天花害死額林珠的念頭從腦海中抹去了。

他純粹夢見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模樣,作為父親心裏難受。

哪怕大清的公主都得撫蒙,他都在心裏打算好了,即便在皇阿瑪膝下長跪不起,他也要豁出去為額林珠求一個留在京城的恩典,他不想讓女兒遠嫁蒙古。

結果女兒自己和蒙古臺吉的兒子相交甚篤,那哈日瑙海還是準葛爾部的!天知道那時候葛爾丹被平叛了沒有?就算要去蒙古,富裕的科爾沁草原才是最好的選擇……

準葛爾部又窮又遠!

在夢境的前半部分,胤礽真的以為夢境是要提示他女兒未來要嫁到準葛爾部,誰知卻知道了女兒只剩五六年壽命!

胤礽就覺着嫁到準葛爾好像也沒那麽糟糕了……至少她平安活到了出嫁的時候啊!

胤礽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直到天光大亮,從窗棂漏進來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何保忠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伺候,他才驀然回過神來。

“何保忠,拿我的手令,去藏書閣把有關天花防治的醫書都尋回來。”胤礽聲音嘶啞,眼神卻是極其堅定。

得了令的何保忠幾乎喜極而泣,連忙應下,他出去後才悄悄拿袖子抹了淚,幸好太子爺沒厭了他!

程婉蘊因手腳有傷大半時候卧床休息,雖是皮肉傷,但有的地方紗布掀開還是觸目驚心,太醫囑咐還是不要多動,傷口結痂愈合才能快。

程婉蘊就心安理得當上了米豬了。

兩個孩子經常來看她,然後又被胤礽提溜出去,程婉蘊就發現太子爺過來陪她,卻好似在專研攻讀什麽課題似的,捧着幾本醫書苦讀,越讀臉越黑。

兩人挨着讀書,程婉蘊養病過于無聊沒忍住好奇湊過去一瞧,瞄見一個“痘”字,咦!太子爺怎麽在看有關天花記載的醫書?

太子爺要治痘?這是康師傅布置給兒子的新差事麽?程婉蘊記得康熙朝已經有牛痘了呀,不過的确是康熙中晚期的時候了,之前康熙一直都在和人痘疫苗死磕。

好像是康熙四十年左右吧?是西方傳教士東來時,帶來的防天花新技術——種牛痘。這東西一出來就引起康熙的極大重視。

當時很多人對此表示懷疑,認為無濟于事。是康熙力排衆議、破除因循,大膽嘗試。他先給死刑犯、宮女太監種牛痘,發現成活率極高,而且這樣人的确不會再得天花,康熙又開始頂着壓力給自己的子女種牛痘,初見成效後,才開始推廣到京城宮外百姓、以及蒙古四十九旗、喀爾喀蒙古部民等等地區,然後又再逐漸擴大範圍。

牛痘本身的安全性以及這樣由上至下的強力推行,讓種牛痘的技術慢慢成了一項國策,逐漸被人們接受、得以普及,從而挽救了千百萬人的生命。

從這個角度來說,程婉蘊覺着康熙的确是個稱職的皇帝,她是站在後世偉人的肩頭知道牛痘是一項好技術,但大清朝所有人都不知道,康熙自己也不敢打包票,但他仍然願意去試,甚至拿自己的兒女做表率,以此推動牛痘普及,讓天花從我中華大地上幾乎趕走!

這時候宮裏好像還沒有皇子皇孫要種痘的規矩,也沒人聽說過牛痘,所以這個技術還沒傳過來麽?

但康熙是否已開始嘗試了?所以太子才會研讀醫書,想要為其分憂麽?

這是救民萬千的好事,這牛痘技術哪怕提早一年兩年開始施行,也可以多救好多好多人啊!程婉蘊猶豫了一會兒,趁着夜裏兩人同床共枕沒有外人的時候,才開口對太子爺說道:“二爺,我曾聽聞家鄉有那得了天花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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