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
第4章 (2)
“臣懇求公主一事。”
風亦誠再度跪下,這一次,卻是俯身叩首,極其鄭重肅然,把她吓了一跳。
“風大哥,這是怎麽了?”阿紫連忙扶住他的手肘,“有什麽事,慢慢說啊,只要我能辦到,就不是什麽難事。”
“臣想請公主宮中一位婢女幫忙。”他垂着眸,眉心擰成讓她心疼的結。
“哪個婢女?”
“無論哪位都可以。”
“幫什麽忙?”
“臣需要一名女子……假扮臣的心上人。”他終于道出這一句,緊繃的身子微顫了一下。
“什麽?”阿紫一時間不解其意,待明白過來,錯愕萬分,“可是棠州……”
“沒錯,”風亦誠低聲道:“我不能跟元敏成親。”
元敏?他未婚妻的名字?呵,很普通的一個名字,為何,她卻在聽到時,心中有無法抑制的嫉妒?
“你……不喜歡她?”阿紫有點猶豫,試探性地問。
風亦誠沒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多此一問,因為……怎麽會不喜歡呢?就算不深愛,也有一份青梅竹馬的深情吧?
“以臣現在的身體,不能跟元敏成親。”他補了一句解釋。
沒錯,跟她猜的一樣——以他的性情,又怎會連累個無辜的女子?早該知道,善良的他一定會這樣。
“那就再等兩年,”阿紫明明心裏痛得要死,卻要含笑地替他想辦法,“再等兩年,國師或許會想到辦法去除你身上的冰毒。”
風亦誠搖頭,“等不了這麽久了,棠州那邊早就在催我們的婚事,若我再找藉口拖延,定會起疑,何況,你我都明白,冰毒無解……”
他說得這麽坦然,反倒讓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彷佛有刀子割着他的肌膚,也割着她的心。
“那就直接成親好了,”她大膽道,“或許成了親,你的病也會漸漸好……”
有人長年替他暖床,比什麽良藥都強吧?
“元敏不會武功,”他提到那個名字時,聲音也忽然變得溫柔,“就算是有內力的女子,與我同榻而眠,功力都會被吞噬掉,更何況是元敏……會害了她的。”
沒錯,以她白段者的功力,這兩年來也幾度體力不支,還好靠他傳授的心法口訣護體,否則,如今她恐怕也是廢人一個……
阿紫陷入沉默,心尖的酸楚一陣陣湧來——元敏,元敏,他每喚那女子的名字一次,就像利刃劃過她的耳膜。
“我打算下月到棠州提親,”風亦誠緩緩道出自己的計劃,“屆時請公主派婢女一名,假扮我的心上人,阻止訂婚儀式的舉行,她家丢了顏面,自然不會再把女兒嫁給我。”
她一怔,沒料到這個向來木讷的男子原來是如此腹黑深沉之人,這樣的法子,他竟想得出?
也對,在宮中生活這麽久,他也該學會一招半式了,平時不出手,只是因為沒有必要,但如今,事關他的未婚妻,什麽都逼出來了……
阿紫只覺得眼角漸漸濕潤,她聽見自己嘆了口氣,“何必這樣麻煩,你現在就休書一封,說不想與她家結親,不就成了?”
“元敏不會相信的,”風亦誠澀澀一笑,“她雖然表面上溫柔和順,可心裏比誰都倔強,她也很了解我不會無緣無故抛棄她,所以,若不當着她的面演場好戲,她一定會追究到底,到時候若讓她了解到我的病況,反倒滿盤皆輸。”
原來,他對那個多年不見的未婚妻琢磨得如此透徹,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對兒,好羨慕……
“你真舍得?”阿紫強抑淚水,“真舍得她?”
風亦誠側過身去,微微閉上雙眼,“從前在棠州,她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我就算不能報答她,也不能害了她。”
沒有得到答案,但她知道,他的臉上分明寫着“不舍”。
被他愛上何其幸運,永遠不必擔心會被出賣,他寧可傷了自己,也要保對方周全。
偌大京城,放眼王侯将相之中,誰能做到如此?
阿紫忽然微笑,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好吧,”她聽見自己淡淡回道,“我會派宮婢随你去棠州。”
風亦誠已經七年沒回過棠州了,不是不想回來,而是,一直沒有勇氣。
童年時受過的屈辱至今記憶猶新,就算不能衣錦還鄉,至少也要有幾分成就,不為自己,也為元敏。
如今,他終于成為五品騎衛,是太子身邊的紅人,怎奈命不久矣……上蒼是存心捉弄他嗎?
七年沒見的元敏,應該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吧,綠柳堡特意舉辦的洗塵宴,讓他終于見到了她。
她坐得遠遠的,有些許害羞,從前瘦弱蒼白的小女孩,如今已經亭亭玉立,彷佛在陽光中綻放的蘭花,稱不上傾國傾城的美貌,卻優雅清麗。
他一邊聽着衆人觥籌交錯,一邊悄悄看着她,而她一直低着眉,幾乎也沒動筷子。
宴席接近尾聲,才見她站起來,穿着素淨的衣裙緩步走向他,舉起手中葡萄美酒,微微向他笑道:“風哥哥,好久不見了。”
風哥哥,呵,還是小時候的稱呼……
他沒有說話,将她遞上的夜光杯湊到嘴邊,美酒一飲而盡,微甜中帶着一絲苦澀。
假如,沒中冰毒,如今佳偶天成,該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時刻吧?
風亦誠覺得胸口堵着萬千悲涼,卻無從渲洩,依舊要這般笑着,寒暄着,禮貌着……
那一晚,他醉了,沒喝幾杯,卻醉得厲害,回到房中吐了一地。
世上像他這般倒楣的人多嗎?自幼喪父,童年孤寂,正值盛年之際卻如秋葉即落……他的生命,像随時都有可能被捏死的蝼蟻,無足輕重。
為什麽會這樣?他一向以最純善的心對待這個人世,無欲無求,為什麽上蒼卻不給他一絲寬厚?
他實在無力再支撐下去,若終歸無治,不如讓他死個痛快……然而,此時此刻,他還要強顏歡笑,把戲演下去。
配合他演戲的人,這幾日,應該也到了。
按照與公主的約定,他們會在棠州城外十裏亭見面,公主說,無須暗號,只要他一見到對方,就會知道是她派來的。
風亦誠找了個藉口,這日孤身出城去。
十裏亭處,路邊茶舍,他果然見到了那個人。
沒錯,無須暗號,但他一見之下,便愣住了。
阿紫?
沒錯,那一襲便裝,正坐着悠閑飲茶,對他巧笑倩兮的人,不是阿紫是誰?
“公……”
他剛要開口,便被她打個手勢止住。“叫我阿紫。”環視四周,她笑着提醒。
“姑娘的随從呢?”風亦誠警戒地注視四周,輕聲問道。
“就我一個。”阿紫無所謂地說:“怎麽,憑我白段功力,還怕一般山賊盜匪嗎?”
“只怕有人冒充山賊盜匪。”他與她面對面坐下,不禁蹙起眉。
“你是說……我大哥?”她何其聰明,馬上猜到。
“廢太子常在江南一帶活動,這次若得知你們兄妹倆微服出京,還不藉機報複?”風亦誠壓低聲音,“總之,公主還是快快回去吧,我請蕭統領親自護送。”
“我走了,你的戲怎麽演啊?”阿紫卻含笑地看着他。
“什麽?”他臉色一變,頓時明白她的意思,“公主你……”
“對啊,我一個宮婢都沒帶,”她湊近一分,“配合你演戲的,是我。”
風亦誠僵坐,半晌,又半晌,才搖頭道:“不,如此,臣是死罪……”
“你以為随便找個宮婢,就能唬弄綠柳堡那些人嗎?”阿紫繼續道,“一個宮婢,敢攔你訂親的禮隊?若查出她的身分,綠柳堡為保顏面,至多讓你納她為妾!可我不同,若他們知道是公主親自出面搶人,再多不甘也只能退親,你的元敏也才能死心——”
這番說詞,她可是深思熟慮好久,生怕被他挑出一點兒漏洞。
“為什麽?”他忽然擡眸,眼神中有一絲不明的閃爍,“公主為什麽要這樣幫我?微臣做了什麽,值得公主不惜名節?”
“你就當是愧疚好了……”她避開他的目光,有些話,本來她永遠也不願意說的,但現在,非說不可了。
“愧疚?”他眉一斂。
“當初,二哥改讓蕭冀遠把密信送往溫泉行宮……是我的主意。”她終于說出口了,雖然不知道他會有什麽反應,但她卻如釋重負般,重重籲出一口氣。
一開始因為害怕他怨她、恨她,所以一直隐瞞,但這一刻,她不想再假裝了。
不敢看他,生怕從此生分,但等了好久,仍是一片沉默,沒有她預料中的動靜。
“你不怨我?”阿紫難掩詫異,小心地擡頭看向他。
“公主當時不也陪着我嗎?”
風亦誠的答案實在令她錯愕。
“若說危險,公主當時也一樣,只不過,那無影者正好擊傷了我。”
他實在做不到憤世嫉俗,遇事依舊那般平和。
或許,只有真正心胸豁達之人才不會計較,哪怕,已經傷了他的性命,毀了他此生最渴望的幸福……
阿紫看着那張陽光下溫和的俊顏,心頭頃刻滲出淚來。這樣的人,怎能教她不愛?
“既然當初那麽危險的時刻都是我陪着你,就讓我再陪你一次吧……”她顫聲鄭重道。
她在等,等風亦誠再一次拒絕,那她就再編一個藉口,直至他答應為止。
然而,這一回,出乎意料的,他沒再固執下去,只見他的嘴角挑起淡淡笑意,答道:“已經是快要死的人,也不怕再犯死罪。”
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着如此傷感無奈的話,讓她頓時心如刀割。
不過,他們總算達成一種默契,這讓她稍微有些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