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兒子都是讨債的

兒子都是讨債的

2469年8月17日，淩晨時分。

葉行言回到望海城，在一片缟素的葉家老宅見到了他父親的靈柩。

“行言，算了吧。”身為葉氏族長的從祖父道：“飛機墜毀後又起了火，你父親的遺骸損毀嚴重……如今你母親病倒，你不能再有事。”

葉行言搖頭：“母親體弱無法承受，理應由我這個做兒子的來拜別父親。”

從祖父沒有再勸，令人移開了棺椁的蓋板。

月華消退，星光寥落。

十五歲的葉行言在明滅的燭影間見了他父親最後一面。

原本相貌堂堂的白岩軍督帥已然面目全非。

他從那只完好的右手上找到了一道熟悉的疤痕，那是當年父親教他劍術時不慎被他傷到的。

從雁矶山一路兼程，冷靜到可怕的表象終于無法繼續維持，覆住父親冰冷的手，他開始淚盈眼眶。

自伏波海而來的潮濕氣流，在望海城上空彙聚成連綿的陰雲，雨水淅淅瀝瀝從半夜下到清晨。

天亮的時候，葉行言來到母親床榻前。

原本優雅美麗的母親一夕之間枯萎，不得不借助藥物才能獲得片刻安睡。

依偎在母親身邊的葉初嘉睜眼看他，默默伸出雙手。

他彎下腰，将小姑娘從床上抱起，輕拍她的後背，低聲保證：“別怕，有哥哥在。”

從那一刻起，葉行言的人生就只剩下保護母親和妹妹這一件事。

葬禮過後，白岩軍內部權力交接的問題開始凸顯。

彼時葉訓庭升任白岩軍督帥不到十年，對這支軍隊的掌控遠不及其曾祖葉邃光，因此葉訓庭一死，軍團內部便迅速因各種利益争端而分裂。

幾番明争暗鬥之後，最終被許丞當上了代理軍團長。

葉氏一族希望葉行言即刻入伍，以便将來繼承其父在軍中的威望。

憑借葉家在白岩軍中的根基，只要葉行言積攢足夠的資歷，将來跻身軍團高層，甚至競争督帥之位并非不可能。

這時候帝畿來人了。

周延仲派來特使與許丞談軍團合作，邬家也派人來接葉行言的母親回娘家休養。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許丞獲得了金翎軍的支持，而金翎軍的支持就等于帝國上層的支持。

繼續與許丞對峙不是明智之舉。

葉家選擇了退讓，這其中葉行言自己的意願也是重要因素，因為他不想留在望海城了，為他病重的母親與年幼的妹妹。

他想他父親的在天之靈會贊同他的決定。

此後十年，葉行言在帝畿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紙醉金迷、浮華光鮮的日子裏，他偶爾也會冒出抑郁與苦悶、懷念與向往的情緒，但他堅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選擇。

母親亡故後，他把注意力都放到了葉初嘉身上，幹涉過多，導致妹妹産生逆反心理。

他喜歡與妹妹鬥嘴，生氣勃勃的小姑娘能夠驅散他心頭的抑塞，讓他得到些許慰藉。

“原本我覺得這樣過完一輩子也不錯。”

斜倚窗臺，葉行言側頭眺望樓下的街道，“我要看顧葉初嘉長大，看着她擁有幸福美滿的人生，至于其他非人力所及的部分……我不應該在意。”

他垂下眼睫，聲音艱澀，“直到我得知我父親的離世并非意外，所謂的天不假年只是卑劣的陰謀，于是我自認為堅毅隐忍的十年時光就成了徹底的笑話。”

從身後抱住葉行言，陸赫城無聲親吻這人的發梢。

他想道歉，但說不出口。

他想自己過去那十年何嘗不是個笑話，因為擔心幫不上忙，所以幹脆什麽都不做，不聯絡、不出面，用自認為深情的方式默默注視這人的痛苦與掙紮。

然而此時道歉已經沒有意義。

“你想怎麽做？”他問。

扭頭将目光轉移到陸赫城臉上，伸手撫着對方的臉，葉行言淡淡笑了笑，“許丞的事情要排在曦曜城之後，等解決了那顆摩洛彈，我再慢慢跟他算吧。”

想要拿到足夠的證據，将許丞謀害上任白岩軍督帥的罪行公之于衆然後令其接受法律的審判很難。

但只要退一步，選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用的手段就太多了。

“他喜歡陰謀，我就還他陰謀。”葉行言說：“他喜歡暗殺，我就讓他死于暗殺，很公平。”

“好，我幫你。”陸赫城側頭親親葉行言的手掌心。

一句簡短的承諾，沒有鄭重其事，沒有貼胸起誓，他與他之間已經不需要那種形式上的東西。

葉行言的回複是嗯了一聲，然後伸長臂膀，緊緊抱住了陸赫城。

霄晖城。

征原軍司令部。

會議室裏，陸靖忠正背手看着牆上的雲漢地圖。

陸大帥是中午之前回到霄晖城的，剛剛聽取了軍情處有關曦曜行動的彙報，然後便對着地圖陷入了沉思。

坐會議桌兩側的幕僚們都沒有開口，會議室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鳥鳴。

與幕僚們猜測的不同，此刻陸靖忠想的并不是那顆藏在曦曜市中心的核彈，而是他的長子陸赫城。

頭天早上，當兒子坦承一切的時候，陸大帥接受起核彈那部分并沒有多少困難，難的是兒子說他曾經歷過十幾個輪回。

時間循環、死而複生這種事太荒誕了，然而自己看着長大的兒子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面對長子期盼的目光，陸靖忠只能接受，同時還存着“沒準這事會有更合理的解釋”這種想法。

如今事情應驗了一半，陸靖忠不得不認真琢磨起兒子說過的話。

想到那些話，他下意識瞥了眼桌上的文件，那上面“葉行言”三個字出現了好幾次。

陸大帥回憶起很多年前自己見過的葉訓庭，當時兩人意氣并不相投，只能算泛泛之交，後來葉訓庭意外離世，他還趁機給征原軍撈了點好處。

誰能想到孩子大了，雙方居然還有當親家的可能？！

“葉行言是我一生摯愛。”長子眼中顯出從未有過的決絕，語氣铿然：“這是十年前雁矶山我與他相遇那一刻便注定的命運。”

“也許這次不一樣——”老父親試圖說服兒子不要太武斷。

兒子搖頭，“即便這一世無法在曦曜與他重逢，我的心意也絕不會改變。”

一般父親在遇到犟種兒子的時候，多半會火冒三丈、大發雷霆、非打即罵，可陸靖忠做不出來。

他罵過次子，打過幺兒，就是沒有對長子黑過臉。

因為他家大兒子實在是太省心了，從小到大身體健康、性格沉穩、行事有度，從軍之後更是表現優異、深得人心，是他頂頂看重的接班人。

父子相得、其樂融融的結果就是——

當這個乖兒子突然冒出離經叛道的念頭，當爹的居然拉不下臉來責罵。

想到家裏還在張羅着要給大兒子找媳婦的夫人，陸大帥額角一陣抽痛，到時候兒子領個男人回家，也不知夫人受不受得了。

他現在無比贊同“兒子都是來讨債的”這個論調。

唉，原本還以為阿舜會是唯一的例外哩。

聽到陸大帥長嘆一聲，隐隐還念叨着“兒子”什麽的，在一旁幹坐了很久的參謀長闫嵘忍不住開口，“大帥，叫人把陸淩晖帶回來吧。”

兩個兒子都站在曦曜那個火藥桶上，難怪自家大帥心神不寧。

陸赫城留在曦曜是沒辦法，陸淩晖則完全是去添亂的，不如早早叫回瀚海高原算了。

得到闫參謀長的提醒，陸大帥結束了“我那麽大那麽好的一個兒子怎麽突然就成了斷袖”的感慨，繼而想起他另外兩個兒子。

“對，今晚就讓陸淩晖離開曦曜。”

看向會議桌另一邊，陸靖忠吩咐他的機要秘書：“另外聯系陸雲霄，讓他趕緊回國，唔，給他安排專機吧，理由是他母親病了。”

“把陸雲霄叫回來也好。”闫嵘摸摸下巴：“不過大帥你這理由會不會把孩子吓到？”

“是嗎？”陸大帥覺得他的參謀長說得在理，便向機要秘書補充道：“那就私下跟陸雲霄說這次曦曜會談之後雲漢與勃铎很可能交惡，繼續待下去風險很大，那些個勞什子的西洋經濟學不學也罷。”

機要秘書領命去辦事，陸靖忠重新坐回會議桌上首，寫着葉行言名字的文件再次進入視線。

眼皮跳了跳，陸大帥将那份文件推遠了些，選擇眼不見心不煩。

與此同時，遠在曦曜基地靶場的葉行言也覺得自己的眼皮在跳動，他擠了一下眼，又用力眨了眨。

調整完畢，他閉上左眼，用右眼看向瞄準鏡。

下午回到曦曜基地，葉行言沒有去休息，而是來了基地的室外靶場。

這次他選了一把狙擊步|槍。

雖然陸赫城說了會幫他，他也相信那人會幫他，但報仇這種事，總歸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好。

如果這個輪回的曦曜危機能夠順利解決，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殺掉許丞，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砰！

槍身震動，槍托攜着後坐力擊中他的右肩。

金色彈殼飛出抛殼窗的同時，他看到視線盡頭的标靶碎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