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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快到站的時候,江渺往車窗外面看,李明琮靠坐在一輛共享單車上,雙手插袋,有點百無聊賴地看着路邊的一棵樹。

又或者像是發呆。

車子到站,江渺下車,李明琮看過來,順勢站起來。

江渺小跑着過去,“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李明琮慢慢往前走,“散散心。”

江渺跟上他。

這個公園很大,在G市老城區,前面一個大廣場,廣場後面連着一處山灣湖,有亭子小橋和瀑布,歷史悠久,也算是G市一景點。

晚上九點多,廣場舞正散場,晚風拂面,有些潮冷。

人聲遠去,他們走的地方更安靜。

“有來過這兒麽,叫山灣湖。”李明琮跟她從廣場側邊繞着走,這裏周圍到處都是高聳的樹,幾條窄道各自從不同的方向通往後面。

“沒,聽說過,”江渺覺得林子裏的夜風冷,聯想到什麽,她瑟縮了一下,補了一句,“社會新聞上。”

李明琮也是剛來G市沒多久,不關注這裏的社會新聞,就等着她繼續說。

“就是山灣湖旁邊的分支有一個小河,地勢原因下面很崎岖,暑假的時候經常有人在這裏游泳然後……”

“然後?”

“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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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又瑟縮了一下。

李明琮問,“哪兒呢?”

“就那邊……”江渺往旁邊那裏看了看,那條河還算是個暗河,隐匿在灌木叢深處,每一年夏天都有人不聽勸要去游泳,立了警示牌也沒人在意。

最慘的還是去年,幾個少年高考結束,不顧勸阻要來游泳,以為水淺,結果一腳下去踩空了,石頭上也都是青苔,一個下去了另一個去救,誰都沒上來。

搜救隊找了專業的搜救潛泳都沒用,因為這暗河下地勢險峻。

所以後來,這個地方傳的玄乎,各種都市異聞。

江渺給李明琮講起來的時候,越講越怕,不過她倒是不怕鬼神之說,只是遠遠看着,那暗河隐匿着,隐約從灌木裏泛起暗光,看着有些讓人背後發毛。

“诶……”

江渺正盯着那邊的暗河看,沒留意腳下,石階上的一塊石頭晃動了,江渺毫無防備,人差點往下面摔去。

李明琮眼疾手快,只是下意識地攬住了她的腰将她向回帶。

他的力氣很大,那塊石頭終于還是從臺階上脫離滾落,江渺踩空,但在跌倒的前一秒,被他拉進了懷中。

江渺的臉磕在他的外套上,一件連帽的沖鋒衣,料子平整微涼,停頓的短暫的一秒鐘,萬籁俱寂,她真實地感覺到那外套下的一點體溫。

在冷冽的鳳下真實到讓她瞬間安心。

“別光顧着看那邊,看腳下。”

李明琮低頭提醒她,江渺卻沒擡頭,垂着視線有些慌亂地掙脫,低着聲音跟他說了句謝謝。

李明琮沒反應過來,江渺慢悠悠地往小路前面走,這裏的石階都是整塊的石頭,不平整,不好走,她走得慢。

他的手停在原處漸漸收回。

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以為有一種很奇妙的直覺。

像是她遠遠地站在玻璃房子外,貪戀地往裏看,他才擡頭,她卻又怯懦敏感的及時走開。

李明琮跟在江渺身後,這個時候山灣湖附近依然不少人,有些夜跑的專程到這兒來看水吹風,尤其是在廣場後面的小林中有一口山泉井,也常常有些市民過來采水。

稀稀拉拉的燈光很淡,但也能看的清地上的路。

幾條小徑交錯,茂密的灌木叢,偶爾幾棵梅花樹。

李明琮帶着江渺往裏面走,江渺就跟着他走,沒一會從小徑裏走出來,視線開闊了,她看到了夜色下的瀑布,看到了瀑布下方有一片蒲草似的蘆葦蕩。

李明琮往前走,繞上石階,是在一側的一處小矮山上。

這裏的視野更加明朗,看得到遠處的燈火,聽得到瀑布奔湧的水聲,在夜色中更加寂靜。

李明琮跟她在木椅上坐下,長腿伸着說,“我心煩的時候,以前經常夜跑,騎單車去環山路,換個景色,換個心情。”

夜跑和環山路騎行,在這個年代對年輕人來說太缥缈了,誰都沒時間去。

兩人坐在矮山的木椅上,別有一番僻靜。

江渺漸漸從一種奇怪的緊張裏放松下來,莫名繃緊的神經松懈,她仰頭看看天空,漆黑的夜空綴着碎星,一趟航班在飛行,機翼的燈在一閃一閃,緩緩地航行着。

耳畔依稀能聽得到不遠處瀑布的水聲,這是一種足矣捋平內心浮躁不安。

李明琮也沒有說話,江渺就仰着頭看星星。

“在看什麽?”李明琮還是沒忍住問她。

“沒,”江渺搖搖頭,“我可能有很多年沒有這樣了,跑出來看夜景,五年了吧。”

李明琮低眸看着腳下,小道上鵝卵石縫隙中有一棵不顯眼的雜草冒出了尖。

“我上次這樣晚上跑出來,還是幾年前呢,”江渺覺得自己是要說點兒什麽,轉頭看着李明琮,在一片夜色中,他側臉的輪廓格外的清晰,“那個時候跟妹妹和父母吵架了,就跑出去,自己坐在市政廣場看噴泉,被我爸媽捉回去,我說小孩的憂愁你們不懂……”

李明琮笑笑,“你還離家出走過呢?”

“理論來說就離家出走了三個小時就告終了,”江渺笑了,“不過初中的時候,經常幻想跟我媽吵架了,然後我囤積物資,在房間裏呆一輩子,結果抵不住我媽說晚上做了小龍蝦……”

江渺說到這裏,低聲笑了笑,結果笑了幾聲,卻生理性的覺得心口泛酸,她眨眨眼睛,把酸意逼回去,站起身走到護欄邊,護欄都生鏽了,仿佛跟一些攀岩植物生長在了一起,她順着那一方小空隙看着下面的瀑布。

水花四濺,在下面的石頭上泛起了白沫。

生生不息,奔騰不止。

江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潮濕的水生植物味道,濕漉漉的。

李明琮也站起來了,他也站在江渺的一旁,胳膊搭在欄杆上。

“是不是說出來會好受一點,”江渺盯着下面黑漆漆的水潭,那裏應該是深不見底,她覺得自己的情緒也需要一個宣洩口,可是話在喉間滾來滾去,只剩下了一句,“我挺想家的。我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麽願望了,我只想要回家。”

是一句平淡不過的陳述句。

李明琮能知道,江渺在等他開口。

“其實你不說也沒關系,”江渺躬了躬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好欄杆旁,“我只是覺得以前心理醫生說的挺對的,情緒總要發洩出來,要麽說出來,要麽運動發洩出來,我以前不想開口講……是因為我不太喜歡他們,我沒有安全感。”

“對我怎麽有了?”李明琮低笑一聲。

江渺又靜默了片刻。

李明琮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下意識想說抱歉,結果江渺還是開口了。

“因為你沒走,”她說,“你也沒有把這件事情當成任務和工作。你有……”

江渺停頓的片刻,李明琮順着問,“有什麽?”

“你有真的在意我。”江渺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又怕說錯了話,“所以我也應該在意一下你……”

說的別扭,理不直氣不壯,真像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

李明琮笑了笑。

“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太多遺憾和力不從心的事,每一件我都沒辦法做到太好,”李明琮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開玩笑,“我上回挨打,還是我姐姐打的,考大學前不好好學習,我姐姐打了我一巴掌,她說不求我考上多好的學校,但是別浪費日子,但是十幾歲正叛逆着呢,不聽。”

江渺靜靜地聽着。

“有一年暑假,她把我帶到了一個電子廠,我在那兒兩天累得半死,才終于知道當學生真好,風不吹雨不着。”

李明琮說到後面,語氣悵然。

“然後呢,你姐姐呢?”

“去世了。”

李明琮回的雲淡風輕。

“抑郁症,沒人把她的抑郁症當成大事,別人都以為她只是不開心、不夠忙而已。”

“你……跟她關系很好嗎?”

“她只比我大兩歲,但是很小就出去打工了,後來她回來,我也只跟她相處了一年多,但我那時想考公安大學,是因為她。”

李明琮淡聲說着,看着皎潔的月亮。

晚星不言,只憑瘦落的風給流浪的人送去最後一盞指明燈。

“我知道林靜的姐姐不願意回來不怪我,可是我總會覺得,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多,沒有再努力一點,明明已經過了邊境線,如果我拉住她,她沒有跑回去……”李明琮垂眸自嘲似的說,“其實道理都懂。”

江渺猶豫了幾秒,輕輕伸手拉住他的手——又或者是,只是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我覺得有一句話你可能知道,”江渺有意緩解這樣的氣氛,她轉眸看着他,彎彎眼睛笑,“你猜猜,我覺得你應該可以猜到。”

李明琮想了想,“你想法那麽多,我去哪裏猜?”

江渺覺得也是,看着他的眼睛說,“這個世界上有太多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犯罪,保護人民的警察沒有錯,錯的永遠都是那些知法犯法的人。”

李明琮笑。

“你笑什麽?”

江渺臉頰微熱,還以為自己說錯了。

她總愛這麽問一句,李明琮,你在笑什麽。

——生怕自己是說錯了話還不自知。

“想起了以前的教導員,每天都說這句話。”李明琮忍着笑,“走了,該回去了。”

江渺哦了一聲,跟在他身邊往回走的時候又問,“你好點了嗎?”

“好多了。”

“要不……”

“嗯?”

“我們試試吧。”

“試什麽?”

李明琮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試試騎單車回去,”江渺果然後知後覺這句話有一點歧義,臉頰泛熱,小聲說,“不然還能試什麽……”

江渺構想的挺好,來的時候明明看到廣場那兒有個共享單車停放點,結果倆人出來的時候,只剩下了稀稀拉拉幾輛共享單車,應當是廣場舞散去的原因,只有零星幾輛東倒西歪,不是掉了鏈子就是少了蹬子。

江渺無語,“這點應該沒有公交了。”

“等兩分鐘。”李明琮說了一聲,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找到一個號碼撥過去。

江渺不知他在做什麽,老老實實坐在公交站牌前的椅子上。

李明琮這電話打得快,跟那邊的人開了幾句玩笑,“行,一會過去。”

“你給誰打的呀?”江渺坐在站牌旁百無聊賴地看着他,這條街入了夜顯得格外空曠,偶爾一兩輛車子駛過,帶起一陣空曠尾音。

“旁邊兒有個派出所,有朋友在那值班呢,天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我借來用一用,明天給他還回去。”李明琮揚揚下巴,“走了。”

江渺存疑:“真行嗎?人家明早不用嗎?”

“真行,他夜班,早上八九點才走呢。”

“那好吧,遠嗎?”

“不遠,就在廣場下面。”

“好。”

江渺站起來跟在李明琮身後,很無端覺得放松。

是在一個冬末的晚上近十一點,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

耳邊仿佛還殘留着瀑布嘩啦啦的水聲,閉上往前走,也仿佛仍然記得盞盞璀璨晚星。

江渺閉着眼往前走,也不知道李明琮停下腳步,直挺挺地撞在了他的後背上。

“不看路呢?”李明琮兩手插袋等着紅燈,懶散睨她一眼。

看得出江渺心情不錯,總歸不是一副陰郁的樣子了。

江渺抿抿唇沒答,李明琮也就是逗逗她,這紅燈有點漫長。

江渺偷偷撩起視線看他,他站着的時候脊背挺直的,他也并不是多麽驚豔的類型,二十九歲這個年紀很微妙,沒有二十出頭的稚嫩和沖動,也沒有三十歲後的成熟與老成。

但他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江渺甚至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大概是因為接觸的事物單一,他也遠遠沒有沾染半分油膩,從沒有開過或者說過令她不适的話。

他溫和,善良。

如果用一個詞去形容……

理由。

這個詞突然冒在了江渺的腦海中。

這塵世仿佛滂沱的沼澤,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有人深陷泥濘寸步難邁,有人沒入洪荒随波逐流,我們都好需要一個,讓自己輕松快樂地繼續生活的理由。

是一些勇氣,是一些溫暖,是冬夜裏寥寥的幾顆晚星。

而她想要毫無束縛地呼吸,痛快輕松的睡眠——有那樣一些原因,是在漸漸地期待看到他。

這算是依戀嗎?還算是一種漸漸上瘾?又或者是她長久未曾與人這樣親密接觸而産生的錯覺?

江渺盯着他的背影神思萬千,在綠燈亮起的那一刻,李明琮向前走了幾步,沒看到江渺跟上,他回身看她,在目光相觸的那個瞬間,她的思緒仿佛被風撫過的含羞草葉,又在慢慢地閉攏。

李明琮也沒問她,果然前面不遠處有個不算大的派出所,他讓江渺在門口等了等,自己走進去。

那派出所也就是幾間辦公室,因為附近的建築上了年代,只插着一個小太陽。

江渺隔着窗戶看見了。

慢悠悠轉頭的小太陽,桌子上八.九十年代的老式陶瓷杯,還有兩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值班民警。

隔得遠江渺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但是看着其中一個人拍了拍李明琮的手臂,似乎很久不見的樣子。

李明琮笑笑,接過了他遞過來的一串鑰匙,而後揮揮手,從裏面走了出來,到是挺快,前後五分鐘不到。

他小跑着走到派出所門口麻溜地開了自行車鎖推過來,一輛普通不過的山地自行車,被自己加了後座,一看就是孩子淘汰下來的。

江渺依稀記得自己上學的時候男生都騎這樣的車子,李明琮推着車子走過來,那麽一瞬間,倒有點像個快畢業的大學生。

李明琮單手推着過來,在路邊停下,他動作利落地跨坐上去,示意了一下,“上來。”

“我?”江渺愕然,沒想到這兒,以為一起騎車回去真就是一人一輛單車騎回去。

“還有別人那?”李明琮懶散看她,“走了,回去了。”

“我還以為……”

正說着,共享單車的工作人員遠遠地開着車過來,小卡車後面放着不少的共享單車。

李明琮看了一眼,“騎車還是上來,你選。”

江渺那麽站在馬路上,李明琮擡眸看着她,像戲谑揶揄的笑。

江渺別開臉,索性從馬路牙上下來,眼一閉心一橫坐在了後座上,還不忘說一句,“你騎車穩一點。”

“我騎車比我開車穩多了,”李明琮一笑,“坐好了。”

江渺嗯了一聲,手小心地扶着車子後座,李明琮騎得果然不快,慢悠悠的。

這邊地勢在市區內算是稍高的,晚上總有一些飛車黨在這裏違規飙車,摩托的聲音轟鳴遠去,驚擾了片刻的寧靜。

江渺什麽都不說,李明琮也沒有搭話。

她只是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看着一天即将結束的城市:小攤販收攤了,阿婆推着車子往回走,街角的商店在打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連鎖超市裏小哥哈着哈欠看手機……

原來晚上十一點鐘,這個世界不只是空蕩沉寂的房間,不只是輾轉反側的無眠。

江渺擡頭看着星星,大抵是因為有他的陪伴,連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夜都讓她格外貪戀。

兩人回去的時候,江渺才後知後覺将手裏一直拎着的袋子遞給他,“你拿着回去用。”

李明琮接過來,透明袋子裏,碘伏棉簽和一小袋創可貼。

“早點睡。”李明琮晃晃袋子,“晚安。”

“晚安,”江渺點點頭,看着李明琮在樓道裏轉身,然後她遲疑了一秒,幾乎是有些下意識地說,“明天見。”

李明琮站在樓梯拐角,彎唇回應她,“明天見。”

江渺站在門口拿鑰匙。

李明琮腳步停了停,“江渺。”

“嗯?”鑰匙剛插.進鎖裏,她下意識回眸。

樓道裏的燈光昏暗,他的身影挺括而颀長,與這個溫情的夜晚一樣的平實溫和。

“謝謝你。”李明琮說,“今晚陪我。”

“沒關系,”江渺對他笑笑,“晚安。”

李明琮站在樓梯拐角,看着江渺進去。

那抹身影也是平淡恬靜的。

并不張揚,安靜的,陳舊的,像木質的閣樓裏沁入的陽光。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但有一點清楚明确,他不想将她當作受害人,只想将她當做一個,受過傷害所以敏感怯懦的普通人。

李明琮在她身邊時,有一種久違的平和和安心。

他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理由。

循着這些脈絡去摸索——大概只能找到一點。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正當叛逆的時期。

在他茫然、因成績下滑而幾近自暴自棄的時候。

那時李明莉從遙遠的大都市回來沒多久,她與這個北方小城格格不入——這裏的人墨守成規,循規蹈矩,大人的想法都停留在攀比孩子學習乖巧,攀比家庭是否編制的時候,十九歲的李明莉從廣東打工回來,穿着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成熟衣服,露着腰,露着大腿,一頭黑發燙成了卷,她抽煙,塗着漂亮指甲油的手指夾着香煙,家屬院的老人對她指指點點。

他和李明莉的關系在十七歲的時候有些隔閡,因為父母也時常在飯桌上罵她,李明莉不反駁也不說話。

以至于李明琮夾在中間,跟誰說話都不是。

也是在他在高二那年暑假,父母回老家探望老人,沒了管束,李明琮每天泡在街口網吧天昏地暗的時候,撞上了在外面抽煙的李明莉。

李明莉問他:“作業寫完沒?”

“沒。”

“都八月二十號了。”

“我知道。”

“回去寫作業。”

“不想學。”

“為什麽不想學?”

“還能為什麽,就是不想。”

“你覺得這樣很酷?”

李明琮不說話,酷不酷不知道,每天泡在網絡上麻痹神經是真的打發時間。

李明莉點點頭,說明天帶他去個地方。

李明琮覺不在家呆着去哪兒都行,盡管對這個姐姐空缺了幾年的記憶,仍然算不上抵觸。

去的地方有點遠,李明琮想了想,想到路邊的老太太八卦的眼神,想到父母看到李明莉時就嫌惡的目光,沒忍住問,“你去廣東做什麽了?”

“少管。”李明莉閉着眼不說。

李明琮也就不再問。

結果到了地方——準确說到了哪兒他不知道,只知道遠離市區,甚至空曠破落的可怕,一排排廠房,過來兩輛大巴,下來的都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帶着行李箱和包。

李明莉打了電話,帶着李明琮進去,又問了一遍,“你不想上學是吧?”

“不想。”李明琮回的不假思索。

“行,你在這吧,三五天之後我來接你。”

李明琮心裏覺得不妙,但跑也跑不了了,時間一到,大鐵門關了。

李明琮愣神那幾秒,李明莉出去了。

那三天,足夠讓十七歲的李明聰被社會毒打,那裏是當地的電子廠,來這兒的不是辍學就是職技校。

都剛好超了十六歲。

廠房像個流水線,男女無差別,高強度極度統一地連軸轉,被當成了機器人似的,在這樣重複的日子裏,兩天人就蔫了。

李明琮初初乍到時還覺得新鮮,可以在社會上闖蕩,十幾歲的叛逆,是以為逃離了學校,沒有試卷沒有作業,是燈紅酒綠,是自由和天堂,可這并不是天堂,這裏沒有瓊漿玉液,也沒有自由和快樂,只有勞累到端不穩飯碗的手,吃了一口就要嘔吐的飯菜。

宿舍是十二人寝,吵鬧聒噪,早上六點開始工作,晚上八點結束時手都是抖的,李明琮根本幹不來這樣的活,他開始後悔,找組長給李明莉打電話接他回去。

才兩天,李明琮就快脫相了。

哪兒能不做呢,電子廠的門一關,出不去,手機要上繳,到點發飯卡,不做連飯卡都不發。

李明莉帶着李明琮去吃了頓飯,直達的公交一天兩趟。

烏漆嘛黑的天,李明莉坐在靠窗的位置抽煙。

“我剛到廣東時,就是做這個,工作強度可比你這體驗卡大多了,”她淡聲說,“你吃不了讀書的苦,就要去吃社會的苦,可是人生沒有回頭路,你在這個年紀被社會毒打,以後離你的夢想越來越遠了,甚至你再也沒了做夢的資格,我說的不好聽,但是事實。”

“……”

“李明琮,別走這條路,我人生裏所有的錯誤,都是從我覺得數學太難所以放棄的那天開始的,我說我想當個設計師,可是數學怎麽考都不及格,我以為去了中專會好,但沒有,所以我辍學了,跟爸媽鬧翻了,跑去打工說養活自己以後做設計師,但是我真去了之後,我哪裏還有做夢的資格?沒有學歷,不是天才,就是社會底層的底層,除了廉價的勞動力,還有什麽。”

李明莉只是在陳述的說着,一根煙抽完了,她彎腰傾身扔進了公交車的垃圾桶裏。

“好好學習,學不下去就去跑一跑,活生生的人,怎麽能被試卷打倒?”

李明琮是第一次聽李明莉說了這些,他沉默了一會,問她,“你呢?”

“我什麽?”

“你才十九歲,你以後做什麽呢?”

“活着吧,”李明莉聳聳肩說,“能活着就不錯了。”

李明琮浮躁不安的叛逆期,終于是在那個極度疲倦的晚上,進入了休眠期。

“你為什麽不想學習?”

“壓力大。”

“這不能是你逃避的理由。”

這不能是你逃避這世界的理由。

什麽都不能是。

黑暗、壓抑、罪惡,都不能是逃避這世界的理由。

錯不在命運,在自己的逃避。

大概是三天裏耗盡了所有的精神和體力,李明琮終于睡了個踏實覺,也前所未有的平靜下來。

李明琮在很多年後都沒有再體會過這樣的寧靜,即便是其他時候的心煩意亂,他去跑步騎行訓練,也僅僅是讓自己生理勞累,回去後借助着疲倦睡個好覺。

可今天呢?

李明琮低頭看着手裏的袋子,忽然想到了今晚她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的溫度。

江渺渺小,沉默,甚至不太擅長言談。

可她也忽然讓他平靜下來。

什麽都不能是你逃避這世界的理由。

——李明琮,你真的有在意我,所以我也在意一下你。

——李明琮,明天見。

李明琮彎唇笑笑,終于是上了樓。

-

江渺摸黑開了燈,關門後站在門口,也清楚地聽到了李明琮開關門的聲音。

她抵在門上,若有似無地回想起這個晚上,唇角不自覺上揚。

江渺拍拍自己的臉,晚上十一點半了。

她忽而想到什麽,拎着一杯水去露臺上。

黃木香還是孤零零地依靠在牆上,好像毫無蘇醒的訊號。

江渺給黃木香澆水,低聲說,“我好像又多了一件有點期待的事情。”

“……”

不只是想明天見到李明琮。

還想要看看黃木香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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