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父親與兒子

二十七、父親與兒子

徐爸爸還沒有露面,慧曉就見識到退休幹部兼商場老大哥的攝人餘威了。

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是千真萬确的道理。她這邊剛挂了電話,就有眼科專家專門打電話過來,主動要求醫院開邀請信,來協助治療。

要不是眼球移植手術一直沒有成功先例,慧曉都懷疑專家很可能會直接帶着眼球登門救人。

徐媽媽說話又軟又溫柔,對她唯一的囑咐就是:“病房要最好的,藥要最好的,不要怕錢不夠,使勁刷,他爸爸明天就到了!”

慧曉把“使勁”刷過的卡放回到徐緒錢包裏,坐在一邊盯着他看。

徐緒半夜的時候醒過幾次了,開始呆愣愣的,後來麻藥過了,傷口疼,加上眼睛看不見,就整個人都縮進被子裏,鬧別扭似的又睡了過去,連飯都不肯吃。

慧曉又一次打給徐媽媽求救,老人家的指示是:“臭脾氣,打小就作慣了,打營養針好了。”

醫院當然配合,就是徐緒不配合,整條手臂的肌肉都繃得死緊死緊——慧曉也是這個時候發現,徐經理胳膊上的肌肉居然這麽發達!

她想起用肌肉夾死蚊子的笑話,卻怎麽都笑不出來。

徐爸爸趕到的時候正好是午飯,徐緒在床上掉營養液,慧曉坐一邊桌子旁吃醫院食堂的盒飯。有魚有肉,很是豐盛。

徐爸爸穿了件四個口袋的中山裝,還帶個副金邊的細框眼鏡,拄着根竹節雕的拐杖,由幾個醫生陪着,一副電視劇裏老派當家人的架勢。他進了門也不說話,瞅見兒子跟塊面疙瘩似地躺床上發擰,幹幹地咳嗽了兩聲。

慧曉一口飯剛咽到一半,差點兒噎死,徐緒則拉拉被子不耐煩地說了句:“唐慧曉,你沒長眼睛?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放進來,傳染了我怎麽辦?”

徐爸爸眼鏡後面那點兒淚花一下子就幹涸了,要不是醫生攔着,差點兒就沖上去揍人。

“我是你老子!”

徐緒脖子動了下,鼻子發線以下全是白乎乎的紗布,“我媽呢?”

徐爸爸瞪眼:“手術不是成功了?你媽今天去北京給人家小演員當評委,來不了。”

徐緒又把頭扭回去,不吭氣了。

徐爸爸也不搭理他,眼睛瞟啊瞟的注意到一邊坐着的慧曉身上。

慧曉連忙放下筷子,站起來問好:“徐叔叔好。”

徐爸爸眯起眼睛,拐杖在地板上點了點:“你是唐小姐吧?”

慧曉點頭,徐爸爸沖她笑了下,坐到徐緒床邊的凳子上。徐緒板着臉沒出聲,但也沒翻身不理他。

“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不吃飯幹什麽,當神仙去?手術做的不錯,住個一周院就能回家了。”

徐緒表情有了點變化,“真的?”

徐爸爸口氣變差:“那你繼續吊鹽水袋子!”

果然知子莫若父,當天晚上,徐緒就自力更生地半坐起來準備家屬的喂飯服務。徐爸爸眼珠子溜溜轉,一邊和主刀醫生說着話,一邊就往外走了。

慧曉正滿腔愧疚,自然義不容辭的捧着碗搶上去。

徐緒吃得又慢又斯文,一勺粥也要消化半分鐘,一頓飯下來,慧曉半只胳膊都僵硬了。

徐緒接過慧曉遞過來的毛巾擦擦嘴巴,又要求洗手,洗完擦幹淨了,這才靠着枕頭說:“粥太淡了,我想吃蘋果,你切小一點兒。”

慧曉果然拿了刀子,坐邊上慢慢地削皮。

徐緒把臉朝向有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什麽都看不見,內心卻很滿意:“唐慧曉,我以前跟你說過我喜歡你吧?”

慧曉一呆,刀刃劃過拇指,血珠子飛快地滲出來。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徐緒說的很自然,腦袋的角度也擺得很正,卻不知道她為了方便把切好的蘋果放進擱床頭櫃的盤子裏,兩只胳膊伸得很長,人并沒有很靠近櫃子——中間還有個垃圾桶呢。

徐緒對着空氣又催促了一聲:“唐慧曉?”

慧曉把沾到血的蘋果挑出來拿起來,扔進垃圾桶裏,刀子也用紙巾擦幹淨,又站起來去找創口貼。

徐緒正意得志滿,冷不丁就被這樣一個人扔在了病房裏。

慧曉出了門,一擡頭就看到徐爸爸和主刀醫生一起站在走廊盡頭。

天空微微泛着點兒青白,老人家背有點兒弓起,住着拐杖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手術前代簽字的是慧曉,她當然記得醫生和徐家父母解釋過手術的危險性。眼睛傷得這麽重,方案只有兩個:要麽先縫合,全力保住眼球,過幾個月再做矯正視網膜的剝切手術;要麽冒險直接做剝切——成功了,眼睛幾天後就能複明;不成功,大出血,就只能摘除整個眼球。

徐爸徐媽選擇了的保險第一套方案,徐緒眼睛複明的希望自然少了很多。

慧曉輕手輕腳地拐了彎,到護士站貼了創口貼,又拿了點兒棉簽。再回到病房,徐緒果然一臉戾氣。

真是壞脾氣的男人。

慧曉站着觀察了他一會,鼻子以上只有紗布和頭發,連耳朵都被遮住了大半,嘴巴倒是很好看,大約是因為缺水,薄薄的嘴唇泛白,還有點兒蛻皮。

慧曉突然覺得心疼,那麽驕傲的一個人,跟只沼澤地裏的丹頂鶴似的,一旦滑進沼澤地裏,該怎麽辦?

她微微湊了過去一點兒,臉紅了起來,挨着他嘴巴親了一下,鼻子和眼睛都酸脹得難受。

徐緒的臉在這一瞬間有了點光彩,不知道是因為得償所願而高興,還是強大的水仙思維又自主得出了什麽結論。他回抱住她,拉進懷裏,摸索到臉,溫柔的回吻。

或許是不想太明顯地讓情人發覺自己的熱情和喜悅,或許是害怕牽動未愈合的傷口,那吻輕柔地像是羽毛擦着水面在慢慢拖動。

綿綿密密,撓得人心頭發癢,久了,卻又覺得悲傷。

晚上的時候,徐爸爸拉着慧曉去吃齋菜。

徐緒雖然有點兒不樂意兩人扔下自己一個人,但畢竟革命剛剛成功,心胸比平日開闊不少。他支開慧曉去拿水,悄悄叮囑自己老爸:“你別吓唬她,她膽子很小,不經吓的。”徐爸爸狠狠地瞪了掩不住得意神色的兒子一眼,想揍又下不去手,巍巍顫顫,差點兒老淚縱橫。

慧曉戰戰兢兢地跟了過去,老人家說話方言口音很重,手上的拐杖也不輕,要是生起氣來,連武器都不用找了。

齋菜館離醫院不遠,兩人的心思卻都飄得很遠。

徐爸爸坐在窗邊的位置,邊上挂着草簾子,綴着淡黃色的流蘇:“徐緒說,你們這次來貴陽,是為了跑公司的業務?”

慧曉搖頭。

徐爸爸點點頭:“你是個老實孩子。就他那個什麽破公司,管個倉庫還能跨省拉業務?越大越沒出息,撒謊都不會了。”

慧曉低下頭。

徐爸爸接着說:“這也不怪你,他命該如此。王國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慧曉心裏有種奇異的感覺,很沉重,很內疚,同時又覺得忍俊不禁。

她實在想象不出徐緒寫詩的樣子,徐爸爸文采真好,就是……果然父子天性,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眼裏的大寶貝。

徐爸爸接着說:“徐緒脾氣不大好,不過心眼還是好的,本性不壞。”

這回輪到慧曉點頭了。

老人家招呼她吃菜,吃到一半,夾着片青菜放到她碗裏:“他從小就給寵壞了,經不得風浪,為人也不夠寬厚。”

慧曉嚼着菜葉子,終于忍不住擡頭去看他。

徐爸爸也沖她笑:“你能好好照顧他吧?”

慧曉覺得徐爸爸在賭博,“我……”

徐爸爸嘆氣:“過剛易折,太好強了,就容易鑽死胡同。醫生說,就是過幾個月,做了剝切手術,那眼睛跟以前也是不能比的。”

兩人回到醫院,徐緒正躺床上聽新聞,護士長在給他量體溫。

慧曉看看徐爸爸,徐爸爸看看她,老家臉上笑出細細的皺紋。

慧曉老老實實地走過去,坐在徐緒床邊。

徐緒歪了歪頭,她就把手伸了過去。徐爸爸咳嗽地出去了。護士長年紀也夠當他們阿姨了,笑眯眯地跟他們打趣:“小兩口感情真好。”

徐緒先是板着臉,隔一會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護士,我左眼怎麽沒有光感,是沒拆線的緣故?”

護士長看了慧曉一眼,見後者輕輕搖頭,就說:“嗯,傷成那樣,再好的醫生,也不是魔術師,總要慢慢來的嘛。”

說完,發現剛剛踱出去的徐爸爸不知何時又轉了回來,站門口拄着拐杖往裏面看。

徐緒心裏有點兒不樂意,量完就快點兒走吧,他還要趁着出院前多多和唐慧曉培養培養感情。

在他看來,這畢竟是趁虛而入,唐慧曉膽子那麽小,也不知道剛才自家老爹找她幹什麽,真吓走了就糟糕了。

徐緒有些心虛地摸了摸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慧曉輕輕拉了下他手掌,小聲說:“爸爸還在呢。”

徐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爸爸”指的誰。先是震驚,然後是自得,最後卻是狐疑。

這進度也太快了,簡直比神舟火箭還迅猛,老姜真比新姜辣?

徐緒猶豫着問:“我爸……他跟你說什麽了?”

慧曉說不出來了,徐爸爸慈祥地跟她笑笑,和護士長一道走了。

徐緒示意她去關門,關了門又示意獻個吻。

慧曉扭捏着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噎了老半天,說:“剛才你爸爸說,給我們兩套房子。”

徐緒整個臉都繃住了:“……所以你就改口叫爸爸了?”

慧曉臉紅紅的,想要争辯,又覺得是實情。确實是徐爸爸承諾要給房子之後,回到醫院,自己才被催着改口的。

意志确實不堅定。

徐緒又問:“那你要是不叫呢?”

“那就只給我一個人一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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