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歲月靜好何處有?(上
我叫錦鳳,取這個名字據說是因為我的父親姓錦,于是女人為我取了這麽個名字,或許她還幻想着一天野雞變鳳凰?
可惜,大約在我記事的時候,也就是八九歲的時候,女人走了,名字也不再有意義,住進小姨家裏的我有了一個新名字——累贅。
嗯,我明白累贅這個詞的意義比同齡人要早得多……
我唯一要感謝的就是女人在臨死前,躺在床上拖了很久,為了照顧她,我學會了很多很多,她一直是個嬌貴的大小姐,講究頗多。我曾疑心家裏是否也曾有過金玉滿堂的輝煌,可惜,磚砌的大竈,将毀的茅草屋和刺骨的井水總會毫不猶豫刺破我的幻想。
我可以一個人用大竈燒出兩人份的三菜一湯,我知道犄角旮旯的污垢該怎麽清掃,我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遞上開水,我學會察言觀色,我能看出門口王伯對女人的觊觎,我騙他去砍柴然後在天黑之前把他趕出去。我能看出隔壁李媽的不屑與嘲諷,即使她總是笑呵呵的……
我鄙夷他們,但為了活下去,不,為了更好地活下去,我比他們更甚。
後來我遇到一個小傻子,我問她最厭惡什麽,她說她厭惡那些遇事的第一反應不是反應而是反應該如何反應的人。
也就是虛僞刻骨的人。
我當時正在為小傻子包肉包子,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垂眸抹面,她不知道,這只是一個農村女孩為了活下去的必備能力罷了。
算了,她不知道的事可還多着呢,外面的兇險她一無所知,她也不必知道,因為我會好好地保護她的,她是我永遠的光,我會永遠永遠的保護好她。
說遠了,女人在咽氣前,找來了她的妹妹,把我托付給了她,然後撒手去了。沒有葬禮,不過恰好大雪天,披麻戴孝正合适,我早早刨好了一個坑,把她放進薄木棺材裏,然後推進坑裏埋上土。我的心情既詭異又無奈,但偏偏沒有一絲絲難過,她是我的母親?
換一個人也是一樣的,就這樣吧,終于死了。
她死在哪一天?我沒有刻意去記,死了便是死了,日子一直是一種枯燥的重複,我從來不去記日子。
小姨讓我哭一哭,我跪下然後大哭出聲,我不難過,但是小姨讓我哭我也能哭出來。住了幾天收拾一番,我跟着小姥走了。
被接進小姨家裏的第一天我就分清了大小,卧病在床的老奶奶是說話最沒用的,其次是幸苦忙碌的小姨,然後是我未曾見過卻很得寵的小表妹,最後自然是一家之主的姨夫。
讨好姨夫難度太大而且說不定會吃力不讨好,所以我決心讨好那個上學未歸的小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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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表妹在五點放學,六點的時候回來。傍晚,我熟練自覺地外出撿柴火,捧着一捧柴火往回趕的時候,恰好遇上一個回村的學生,彼時正是雪天,她像是個瓷娃娃雪白可愛,肥肥胖胖地裹着一件漂亮的紅襖子抱着幾本書,一蹦一跳笑個不停,連雪地也映得一片紅,離着她還有幾米遠都不免被她的快樂所感染。
那天,是2000年12月16日,我從來不去記日子,但這個日子,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忘了。
我抱着柴火,跟在她身後,心想這女娃娃可真好看,不知道是誰家的女孩,走了一段,我又難免嘆息,可惜是個小傻子,一路只顧着笑,又走了一段,只覺着女孩的笑聲真好聽,清脆得像是小鳥,最後一段路,我也忍不住嘴角微勾,不知道為什麽,只是想笑,大約笑聲真能傳染,我被這個一直笑個不停的小傻子逗樂了。
直走進小姨家裏,我才猛然間反應過來,這個小傻子竟然就是我的表妹?
小傻子也是一臉驚愕,轉過頭對我道:“這是我家啦,你走錯了。快回去吧。”
說着她還好心地為我打開院門,絮絮叨叨:“你是哪個村子的嘞?哎,你比我還笨哪,怎麽走錯啦?”
我捧着一堆柴火看着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傻子見我一動不動,抱着幾本書湊過來道:“你是賣柴的?這點柴也不夠賣的呀,哎,我們這邊有個二傻子,說不定他要你這點柴,走,走,我帶你去。”
小傻子滿臉興奮地拉着我的胳膊要帶我去糊弄傻子,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還好小姨及時攔住雄心壯志的小傻子,跟她說明原委。
“表姐好。”小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我笑着點點頭,去把柴火放好。忘了說,小傻子叫餘璐。
到這邊沒幾天,我就和小傻子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無話不說”僅用于形容她,我主要負責傾聽以及附和。
“表姐,你說大城市是什麽樣子?”
“額,很大吧。”
“那。裏面的鍋竈是不是特別大?”
“呵,可能他們不用鍋竈。”
“表姐,你什麽時候和我一起去上學?我和王老師說了,他說……”
“小傻子,幫我看着鍋,我去砍點柴。”
“……”
“表姐,表姐,還有剩的紅薯嗎?”餘璐這次一回來就跑到我身邊狗腿地幫我吹火,我拿出一個烤好的小紅薯,遞過去,提醒道:“去後院吃。”
“表姐最好啦。”餘璐在臉頰吧唧親了一口,滿心歡喜地窩着紅薯跑了出去,我在鍋竈前還有些呆愣,臉頰微涼,想要重新專心地做飯卻怎麽也不能集中注意力。
為什麽她要親我,為什麽我會覺得,覺得很奇怪?我有些心神不寧,站起身在後院堵住正在偷吃的小傻子,“餘璐,你剛剛為什麽,為什麽要親我?”
“額,唔,因為,因為很開心呀。”餘璐捧着剝開皮的紅薯,正吃得不亦樂乎,說話也是囫囵不清,我的心裏卻不舒服極了,一只手掐住她的小臉:“你還親過誰?嗯?小傻子?”
越想手中越發用力。
餘璐吃痛,咽下口中的紅薯,烏黑明亮的眼珠裏都是淚水,可憐兮兮地看着我,我心裏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是不是在學校也會對別人擺出可憐巴巴的神色?
我冷着臉收起了手,轉身回了院子,
走到院子裏,一個男人和小姨走進家裏,我自覺地去給男人倒茶,男人對着小姨笑道:“好懂事的女娃娃,嬸啊,怎麽不讓女娃去上學呢?”
小姨讪讪地笑着:“小女娃娃,上那麽多學不還是要嫁人嗎?”
正說着,姨夫回來了,把大襖子一脫,和男人寒暄幾句,我退回後院,餘璐像是不記得我欺負了她,吸溜着剛剛流出的鼻涕,拉着我手興奮地道:“表姐,表姐,那是我王老師,我和他說了你的事,他說你能上學哩。”
我看着她還顯着紅的臉頰,心裏不是滋味,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叫做愧疚,真是奇怪,我竟然會覺得愧疚,對一個小傻子愧疚。
我對上學從來沒有盼望,在我看來,那遠沒有兩頓紅燒肉來得實惠。此時握着餘璐暖乎乎的小手,我竟然有些期待和小傻子一起去學校。
小傻子跟着我去燒大竈,三個大人在一起聊天,我和小傻子則在邊上一起側耳聽着。
男人樂呵呵道:“真要嫁人,那認幾個大字之後,女娃娃也能嫁個好人家不是?”
“話不是這麽說的,認那麽多字,到最後嫁到城裏不還是一場空,城裏人可壞了,我妹子就是被害死了,留下個拖油瓶。”小姨大聲道。
姨夫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婦道人家,知道個什麽?!”
他又轉向王老師,臉色為難道:“讓女娃念書也沒什麽,但是,你看我們這情況,實在不富裕。”
男人笑道:“我舅,現在國家補助,上學不收錢。”
“那也要書本費,再說了,她去上學,家裏那些活怎麽辦?”小姨環抱雙臂,氣哼哼道。
我心裏清楚,上學,恐怕難了。
果然,三個人都沉默下來。“這個事情,再說吧。”姨夫終于道。男人點點頭,憐憫地看了我一眼,和兩人打個招呼,走了。
餘璐拉着我的手:“表姐,你想上學嗎?”
我搖搖頭沒理她,她不明白,這種事我想與不想都無濟于事。
這個事就這樣一直拖着,一直到寒假結束即将開學,倒春寒倒來一場大雪,大學飄搖之中,餘璐的新書包丢了,姨夫特地從成立買的花書包,花了足足二十元。
整個家都籠罩在凝重的氣氛之中,連老奶奶也往床裏面躲了躲。
小姨一直在那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從外面撿回來個丢貨就算了,家裏還出了賊!”
說話時陰鸷的眼神還不斷往我這瞟,也是,姨夫小姨不用說,老奶奶久在病床更不可能,餘璐這家夥一直吵着鬧着要新書包,買了書包以後更是寶貝地鎖在櫃子裏不讓人動,現在丢了書包還躲在被子裏哭呢。
更不可能了。連我自己都覺得是自己拿的。
可是我根本沒有拿書包的理由呀。
我只管拉着風箱,姨夫在一旁抽着悶煙,半晌終于開口:“小鳳啊,姨夫對你咋樣?”
“挺好。”我不敢多說話,愣愣地應道。
“小鳳你一向懂事,你拿了表妹的書包沒有,小女孩子,看着好玩玩一玩,不說什麽。但是做小偷,可是萬萬不能的。”姨夫站起身嚴肅道。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姨一巴掌甩在我臉上,旋即把我拎起來扔在了床上,倒拿起掃把拼命抽我,一邊抽一邊罵:“你個丢貨!養你還不夠!”
“還學人做小偷!累贅!”
姨夫忙上前阻攔,一向威嚴有力的姨夫此刻竟然只能小聲勸着,虛虛伸手,呵。
我立刻大哭出聲,哭是小孩子尋求幫助的利器,我也只是把它當作一種工具,為了讓小傻子為我說話,我哭得撕心裂肺。
雖然全身火辣辣的疼,但它們不足以讓我哭,我很清楚,如果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是不會哭的,再疼一百倍我也不會哭,因為那沒有意義。
我一向清醒,即使我時常痛恨這種清醒。
果然,我的哭聲輕松地打動了餘璐,她從床上猛地爬起,不過她沒有說話,而是直接撲了過來,把我壓住,擋住了所有的毒打,掃把把一下下抽在她身上,沒頂住兩下,這個不争氣的小傻子就淚流滿面,開始到處打滾,也顧不上護着我,嘴裏嚷着:“不怪表姐的,是我,是我把書包藏起來了。”
“為什麽要把書包藏起來?藏哪了?”姨夫一把搶過掃把大怒道。
“吸溜,吸溜,我,我不能說。”小傻子躺在地上滿面都是鼻涕眼淚。
“我讓你犟,讓你犟!”姨夫恨恨地抽了她兩下,小傻子痛哭哀嚎,滾得更勤了,嗷嗷道:“別打了,別打了,我說,我說。”
她淚流滿面地站起來,直接掀開了床墊:“唔--,你們不讓表姐去上學,我,唔,我就自己攢錢,王老師說只要四十塊。”
床墊下面是一個嶄新書包,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破爛票子,加起來大約有三塊錢。
屋子裏除了餘璐還不時哀嚎,沒人再說話……
當夜姨夫掏了四十,決心讓我去念書。
我和餘璐睡在床上,“為什麽要攢錢?”
“嘿嘿,表姐那麽聰明,不讀書可惜了。”餘璐得意地笑道。
“疼嗎?”我摸着她肩上還泛着熱氣鼓起的傷痕,有些心疼。
“不疼。”小傻子笑嘻嘻地道,我卻猛然愣住。
“真的不疼。”小傻子似是怕我不信,抱着我又說了一遍。
“早點睡吧。”我摸了摸她的頭,先閉上眼。
“嗯嗯,表姐,你好香啊。”小傻子鑽進我的懷裏,也閉上眼。
等她睡沉了,我猛地睜開眼,摸着她的小腦袋,吶吶不知所言。
我後來想,我這一生最安穩的日子大約就是在那座破爛不堪的茅草屋子裏,躺在床上,聽着窗外大雪紛紛,懷裏摟着一個小傻子,一遍遍描摹她的睡顏。
很久以後,她和一個小道士聊天才知道,那叫做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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