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未太·阿堥(6)

蘇知婷竟一時忘了推開他, 看過雲雲前塵,她的心貪戀起了這人的溫度, 分不清道不明的遺憾湧來,逾越了她築起那堵高牆。

“江晖遠……”她聲音動容,手臂卻抵開了他的懷抱。

她還記得自己的身份,他的身份。

江晖遠垂眸觑着她,想打探她眼內的情緒, 可是什麽也沒有, “蘇老師……”

蘇知婷掩起眸中波瀾, 仰頭望着他, 淡然說:“李娉婷和蘇知婷不是一個人,朱晖景和江晖遠也不是一個人, 我們不是他們, 江晖遠, 你不要弄混了。”

江晖遠明白, 蘇知婷這是要同他劃清界限了,他皺着眉說:“好, 就算你說的都對, 蘇老師,我喜歡你, 跟李娉婷朱晖景都沒有關系!”

蘇知婷無言,話到嘴邊都被他的直白給堵了回去。

未太盯着江晖遠的神情,扯了下嘴角:“你的喜歡,從來都一文不值。”

江晖遠與未太對視, 此刻的氣焰,仿若從前的朱晖景,沉聲道:“你是朱晖景親手造出的藤條,李娉婷也已經去世了,你離蘇知婷遠一點。”

是警告。

江晖遠把蘇知婷帶到自己身後。

當江晖遠講到李娉婷已死時,未太垂下眼簾,眉頭暴戾一跳,隐隐約約的怒意摻雜着頹痛傳出,他擡眸,眼中帶寒掃過江晖遠,可是視線落在蘇知婷身上又變得乖巧。

他從前很肯定的事情,如今也變得迷茫了,他問她:“你是我的主人嗎?”

長着一樣的臉,擁有同樣的笑,可是她剛才也說了,她不是李娉婷。

蘇知婷看着未太,他落寞的神情,令她有些難過,如同看見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了那樣,“對不起……我是蘇知婷,不是李娉婷。”

未太愣愣的,有些迷茫。

劉荷不知何時挪動到江晖遠身旁,她扯着他的袖子,瘋癫一般絮絮叨叨:“晖遠,晖遠,你是不是也中邪了,他們好奇怪,我們報警吧,報警吧……報警吧……”

江晖遠看見劉荷心底作嘔,甩掉她的手,擁住蘇知婷的肩後退幾步。

未太斂神,視線移向劉荷,說:“現在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殺了她嗎?為了蘇知婷,殺了她。”

這話是說給江晖遠聽的。

劉荷死命搖頭,“晖遠,不要,晖遠……你不會的……不會的……”

江晖遠冷淡說:“我不會。”

劉荷松口氣。

“她像現在一樣活着,不是更好嗎?”江晖遠痞寒一笑,“像個瘋子一樣。”

說這話時,蘇知婷蹙眉望他,這一瞬,江晖遠身上有了朱晖景的影子。

劉荷搖頭,手指着甘蘇他們,“晖遠,我不是瘋子,他們才是瘋子——是他們!”

未太不屑,只是冷笑一聲,他仍舊看不起江晖遠。

江晖遠目光幽遠,接着說:“你可能不知道,朱晖景已經殺了她一次。”

蘇知婷偏頭看他,未太也正眼瞧着他。

自從握過未太後,他腦海裏有朱晖景做過的一切,包括未太也不知道的。

未太:“什麽意思?”

江晖遠淡淡道:“你随着李娉婷下葬,沒看見朱晖景是怎麽将荷兒虐殺而死,甚至連他們的孩子也沒放過。”

坊間傳,明德妃殁,當今聖上守着她的屍體在明清殿呆了一整夜,自此之後,性情大變,比以往更為心狠手辣,乃至殘暴。

“娉婷……”

“娉婷……朕來了……”

朱晖景來晚了,他沒來得及與李娉婷說上一句話,哪怕是拌嘴氣話,他現在也聽不到了。

“王福。”他握着李娉婷沒了溫度的手,冷聲喚道。

“奴才在,”王福心底懼怕,他猜不着朱晖景此刻在想什麽。

“寧兒呢?”

“寧兒。”王公公捏着嗓子沖殿外喊。

寧兒哭得不成模樣,跪在卧房外頭,沒敢走入。

朱晖景将李娉婷的這只手塞進被窩,随後掃了眼另一只握着藤條的手,輕撫她的臉,“娉婷,你先好好歇着,朕一會兒再來看你,嗯?”

無人應答,李娉婷臉上的血色早已消沒。

朱晖景起身,面無表情,走出了卧房,王福将房門關上。

“啊——”朱晖景憤怒,他将外頭小廳能着手夠到的一切都砸得粉碎,他臉氣得通紅,當意識到沒有東西可以砸的時候,他扶着椅子,坐了下來,頭上青筋爆出,“寧兒。”

寧兒跪在地上,額頭也貼着地面,哭着不敢擡頭。

“寧兒,你跟朕說說,娉婷為何會睡的這麽熟,她為何不答朕的話?”

寧兒惶恐,懼怕地哭着,身體顫抖。

朱晖景怒吼:“說!一字不落,給朕說清楚!”

寧兒想着已經去世的主子,将對朱晖景的畏懼轉化為氣憤,大聲道:“是良妃娘娘!”

寧兒把李娉婷受的委屈悉數講給了朱晖景聽,每一件事,今日發生的,從前發生的,都說了。

朱晖景聽完後,卻異常平靜。

“王福。”

“奴才在。”

“明德妃……”他咬牙擠出字眼,“按皇後之禮厚葬。”

寧兒爬到朱晖景腳跟前,糊着眼淚說:“陛下,那良妃娘娘呢!良妃娘娘害苦了我們娘娘,請陛下一定要為我們娘娘做主啊!”

“王福,今日在這明清殿裏說的,一個字也不準傳出去。”

“陛下!我們娘娘——”

朱晖景起身,說着令人一知半解的話,“寧兒,娉婷不愛朕殺人,你就替她看着吧。”

寧兒哽咽困惑看向王福,王福搖搖頭,示意她別再出聲。

三日後,李娉婷下葬了,依的是大雍朝的皇後禮。

朱晖景在位四年,從未立過後,他曾想給李娉婷,可是娉婷說要不得,那時她已是明德貴妃了,只要她想,一個後位,他随手便能給了。

可因她膝下無子,百官攜谏,跪在這龍椅之下,她不願讓他為難,立了誓,絕不為後,也絕不幹政。

烏雲密布,驚雷落下,秋雨卷來,落在肩頭。

朱晖景望着遠去的棺木,屏退左右,任由冷雨浸身,他聲音沙啞,“王福。”

“奴才在。”

“讓良妃來安居殿見朕。”

明清殿的消息封的嚴實,荷兒只當朱晖景是念在往日情分才給李娉婷安排的皇後禮厚葬,她想着即便朱晖景得知了些消息,卻沒怪罪于她,是真的寵愛她,她以為,自己已經代替了李娉婷。

“臣妾參見陛下。”荷兒心底樂呵,穿得是秋日新服,可她也聰慧,衣料白素,一副為李娉婷守喪的模樣。

荷兒擡眸,沒想到寧兒站在陛下身側,不過她也未過多驚訝,畢竟李娉婷死了,寧兒沒主了,陛下要過來也不足為奇。

朱晖景掃過她,“愛妃這是新衣?”

“臣妾平日裏的的衣裳都太亮了,明德妃姐姐今日出喪,臣妾便做了件素衣,看起來像話些,”她撚起繡帕,擦着眼淚一般,“姐姐平日待我那般好……沒想到……”

“哈哈哈,”朱晖景忽地笑了起來。

荷兒轉溜着眼珠,不解他何意,撒嬌試探:“陛下為何笑話臣妾呀……”

“娉婷既待你好,你就去陪她吧。”

此話一出,吓得荷兒直直跪在地上,“陛下,是臣妾,是臣妾失言了。”

“逸兒來了嗎?”朱晖景這麽問着。

荷兒立刻擺了個笑,使喚着身旁的宮女:“來了來了,快,把在外頭的逸兒抱來。”

宮女把孩子抱來了,荷兒興沖沖。

朱晖景一眼沒看,吩咐道:“殺了。”

衆人皆是一愣,随後紛紛跪地,“陛下——”

荷兒話顫抖:“陛下,您……您說什麽呢……”

“給朕殺了,當着這賤婢的面。”朱晖景話語不帶一絲溫度。

“陛下!”荷兒跪着爬到朱晖景面前,“陛下,陛下,是臣妾做錯說錯了什麽,您沖着臣妾來,逸兒是無辜的,他是您的親骨血啊。”

朱晖景不耐煩,“殺了!”

朱晖景擡下巴,冷噱道:“給朕抓住這個賤婢,讓她好好看看她的孩子是怎麽死的。”

“陛下,陛下,逸兒是你的孩子啊陛下,陛下——”

朱晖景冷笑:“那娉婷的孩子,就不是朕的孩子了?”

耳畔安靜,窒息感襲來,她知道她輸了,她從來沒有贏過。

“你趁朕醉酒,爬上朕的龍榻,你真以為朕不知曉?”

“陛下……陛下!”荷兒驚慌失措,張着嘴說不出話,她拼命搖頭,想要辯解,“不是的,陛下,你聽臣妾解釋,臣妾——”

“啊——”荷兒半瘋尖叫。

她看着侍衛的刀,紮進了襁褓,一刀帶出血來,一共刺了三刀,孩子沒了氣。

“逸兒,我的逸兒,我的逸兒。”荷兒想掙脫侍衛奪回孩子,“我的逸兒……逸兒——啊——”

朱晖景無波無瀾:“娉婷和朕的兩個孩子,用你的這一個還,還的清嗎……”

“來人,把她打入天牢。”

“陛下!陛下!”荷兒哭着喊着。

朱晖景波瀾不驚道:“王福,拿你的足衣把她嘴堵上,朕不想聽見她的聲音。”

王福愣了須臾,旋即脫下鞋子照做。

“陛下,陛下不要,陛下,你聽臣妾解釋,臣妾可以解釋給你聽,陛唔——唔——唔——”

“衣服扯了,扔入天牢,朕不想再見到她,”朱晖景拂兩下杯蓋,抿口茶,“再扔兩個死囚進去。”

王福和寧兒皆是一愣。

荷兒瞪大眼睛搖頭,淚水早已糊了面頰,“唔——唔——”

朱晖景惡狠說:“娉婷和朕的兩個孩子,你才還了一個。”

“唔——唔——”荷兒絕望跪在地上。

“千萬別讓她死了。”朱晖景強調,随後擺手,示意都退下去。

這一切開始的快,結束的也快。

寧兒在旁看了全部,渾身戰栗着走出去,原來那日陛下要她看的,要她聽的是這些……

“娘娘……陛下給您報仇了……”

寧兒抱住自己的手臂,她冷顫搖頭,娘娘……陛下他……他怕也是瘋了……

一個月後,在天牢裏的荷兒有孕了,皇帝親自派太醫去診的脈。

那時荷兒已半瘋,目光呆滞,身上只有幾片布,掩遮無果。

診脈過後第二日,朱晖景下令,天牢十二酷刑全部施行,随後命太醫治好荷兒。

他沒折磨夠,她怎麽能那麽死了。

荷兒被吊着口氣,可孩子三兩下便掉了。

朱晖景又命人每日在她耳邊念着李娉婷和逸兒的名字,提醒她時時刻刻不能忘記,她想死,卻求死不能。

自此,荷兒徹底瘋了。

嚴冬,朱晖景懷中抱着一個女孩,女孩紮了兩個小揪,天真可愛,“父皇,額娘呢,歡兒好久沒見額娘了,好久好久……”

歡兒便是那早逝側妃的孩子,也是朱晖景唯一孩子,側妃去世的早,李娉婷待她如親生,是她的額娘。

“父皇犯了錯,把你額娘氣走了。”

“那父皇再也額娘請回來呀,歡兒已經不記得額娘長什麽樣了……”

“等歡兒長大,父皇就能見着你額娘了。”

“可歡兒也想見額娘呀。”

朱晖景淺笑搖頭,“不成……只能父皇一人去見……但是去見以前,父皇要當個好皇帝,這是父皇很久以前答應過你額娘的……”

“父皇一直是個好皇帝呀。”

朱晖景嘆息,“歡兒,父皇不是……”

皇權在手,他也蒙蔽雙眼,錯殺忠臣,他曾經最厭惡的事,永不該做的事,都做了……

每日承受酷刑,荷兒在天牢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消息傳給朱晖景聽後,他連眼皮也未擡。

史載,朱晖景在位十六年,殘忍暴戾,然大雍朝繁榮昌盛。

大雍朝四十五年,中秋月圓夜,朱晖景駕崩。

唯一子嗣長公主朱安歡繼位,改國號“雍”為“端”。

大端朝元年,國泰民安。

聽完這些,未太揚起嘴角,“呵,我居然忘了,他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殘暴,狠辣,易怒。”

蘇知婷垂下眼簾,她沒想到後來會是這樣的……

她偷偷睨着江晖遠。

朱晖景的确是未太說的那樣,所有狠厲無情的詞似乎用在他身上都不為過,可是,他把全部的溫柔都留給了李娉婷。

未太上前幾步,半蹲在劉荷面前,邪邪笑道:“那你是不是也該記起來,不然豈不是便宜你了?”

劉荷被迫握住變回原型未太。

“未太!”蘇知婷覺得那樣太殘忍,可她又晚了一步。

松開的時候,劉荷眼神已然空洞,未太幻化成人,起身轉動脖子,蔑視道:“劉荷,你好好享受吧,這輩子的報應。”

“有人在?”

“什麽人在那兒啊?”

“誰啊?別吓我!”

圖書館的幾個保安聽見動靜打着手電走了過來。

在旁看了半天戲的時辰擡手一揮,甘蘇低頭,看見了那個半徑幾米的圓,是時辰的時間輪軸。

劉荷一人被扔在輪軸外,睜着眼呓語。

幾個保安看見劉荷渾身是血,模樣呆傻,旋即圍了上來,“喂,姑娘啊,你怎麽了?”

“快叫救護車,叫救護車,快快快。”

“怎麽偏偏今天監控和燈全壞了……”

蘇知婷這才發現,保安根本看不見他們。

時辰:“我們走吧。”

甘蘇點頭,看向蘇知婷幾個:“可是……他們怎麽辦?”

時辰思忖,随後看向江晖遠他們,冷聲道:“該知道的你們都知道了,如果想要遺忘,過上平常人的生活,聯系甘蘇,我會幫你們。”

蘇知婷看了眼劉荷,又扭頭觑着江晖遠和未太。

蘇知婷冷靜問:“時辰,你真的能幫我們?”

時辰颔首。

蘇知婷緩緩點頭:“好……”

時辰拉着甘蘇走,甘蘇急了:“他們要出輪軸了,會被保安看見的!”

時辰淡淡道:“不會。”

甘蘇回頭,發現蘇知婷和江晖遠各自被兩個圓圈了起來。

甘蘇驚訝:“你的時間輪軸能分開使用了?”

“嗯。”

“那以前怎麽不可以?我記得在辰縛的時候還不行的。”

彭越跟在兩人身後,替他答:“因為面癱現在變厲害了,據說,危機能激發日晷守護者的潛能。”

甘蘇一笑,問:“那時辰遇到什麽危機了?”

時辰餘光掠過甘蘇,眼神遂黯,“沒有的事,午倉胡說的,走吧。”

“哦……別走那麽急呀!”甘蘇恍惚,時辰的反應,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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