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貳拾捌
貳拾捌
七月十六,欽天監夜觀天象,驚現異象,不敢怠慢,直達上聽:十日以內,日将食之。天降罰,不祥之兆,皇帝大怒,斬了數名欽天監官員封鎖消息,遲了半步,洛陽權貴間已不胫而走,一時人心惶惶。
七月廿二,皇帝壽辰,處暑二候,鷹乃祭鳥,天地始肅。
赴刑場前的斷頭飯須得豐盛,馮少媚算好日子,屯的菜到今兒剛好用盡,午膳上張記酒樓打牙祭。
堂倌兒頭回見她帶人來,不由一愣,瞧見牽在薛阿乙手裏的謝溪,“哎喲”一聲:“客官原來已成親了,祝您二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恁地嘴甜,”馮少媚笑道,“張記有你在,生意壞不了。”
堂倌兒十七八的年紀,羞紅了臉,撓一撓腦袋:“今兒馮師傅當值,您還點‘魚躍龍門’?”
馮少媚颔首,又叫了幾道薛阿乙愛吃的:“來一盤水晶豬蹄,一道蟹粉獅頭,半只燒鵝,兩份揚州炒飯,再溫一壺菊花酒。”
回身彎下腰:“小溪想吃什麽?”
謝溪慢了幾拍才張口,磕磕絆絆:“兔、兔兒、糕。”
馮少媚問:“還要什麽?”
謝溪搖頭。
堂倌兒應聲:“好您內!”
上到二樓,忽聞争執聲,嗓門兒高的那個中氣十足,聲音卻蒼老:“老話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洛陽堂堂帝都,地界上的酒樓連一盤紅椒釀肉都做不出來?”
回話的小二生出火氣:“咱家酒樓沒有湘西來的廚子,客官真想吃,出門往別家去。我敬您是老人家,莫要倚老賣老、胡攪蠻纏!”
上到最後一級臺階,薛阿乙三人面朝喧鬧處,只見一名腰背伛偻、手拄竹杖的老叟背對他們,聞聲轉頭看來,六目相對,皆是一愣。
薛阿乙當先反應過來:“一別五月,金老前輩別來無恙?”
老叟正是白水鎮上掌櫃,湘西武人金鴻飛。
金鴻飛收斂怒容,摸上腰間挂的金算盤。不複初見時的精幹模樣,人憔悴許多,像一枚幹癟的果核,笑起來面上皺褶如溝壑:“安好,安好,承蒙挂念。”
定睛打量對面一男一女一孩童,捋了把銀白胡須:“不想老夫一生孑然,臨到死竟做了回媒人。”
薛阿乙目露詫異:“您這是——”
“我快要死了。”金鴻飛語出驚人,不鹹不淡笑了下,“年輕時欠下的債,老了要翻倍還,舊傷複發,大夫講活不過下個月。這輩子活得窩囊,同懷家——無涯宗有仇不敢報,眼瞧死期将近,思來想去放不下,是以關了客棧,趕來洛陽瞧瞧無涯宗的結局,好叫自個兒死而無憾。”
觑了眼馮少媚:“丫頭,懷無涯那老匹夫是你殺的吧?”
她點頭。
金鴻飛忽而撫掌大笑:“好好好!”
笑聲半當中戛然而止,老叟劇烈咳嗽,直彎下腰,痰中帶血。薛阿乙扶他坐下,遞上杯水。
潤了潤喉,金鴻飛緩過勁兒來,喃喃又道了句:“好,好,好。”
“那老匹夫恐怕做夢都想不到,自個兒竟會死得如此身敗名裂,好啊,丫頭你這刺客當得好。”金鴻飛抹去眼角滲出的老淚,喟嘆一聲,“人這輩子,十磨九難,其實人人皆是刺客,不論手中有無利刃,胸中皆藏了柄,迎頭直面一生磨難。”
“沒有湘西菜不得勁,”他撐住竹杖,佝偻着腰起身,“走喽!”
江湖太大,相遇是緣分,相逢當珍重。
竹杖敲擊地面,杖聲篤篤,生着厚繭的指腹滾過金算珠,金鴻飛背過身揚手揮了揮:“二位小友,保重。”
菜過五味,樓下傳來吆喝聲,謝溪忽然扯了扯薛阿乙的衣袖。
他低頭看過去。
謝溪望向窗外,對過街上有推着木車、賣倒糖人的老頭。
薛阿乙牽起他的手,比尋常孩子的小,整個兒被裹進男人寬厚的掌心。同馮少媚打過招呼,他牽着謝溪下樓去,到得街對面,木車上插着一排作樣板的糖畫,琳琅滿目,供人挑選。
他問:“要哪個?”
謝溪啃着指頭尖半晌,指向一幅龍虎争珠圖。
薛阿乙應好,端詳半晌,又要了幅貓兒耍球圖。
賣倒糖人的老頭拿湯勺舀起融化的饴糖汁兒,飛快地在石板上來回澆鑄,甜膩的香氣冒出來,絲絲縷縷逸進鼻腔。
兩幅糖畫逐漸成型,日光在金燦燦的糖塊上游動。老頭拿起鏟刀,小心把糖畫鏟起,晶瑩剔透的糖塊緩緩剝離石板,像知了被扒下樹皮。
粘上竹簽,左右手各一幅遞出去。
謝溪踮腳跳起來去拿糖畫,薛阿乙把左手上那幅龍虎争珠圖遞給他,小孩尤不滿足,再要拿他右手上的貓兒耍球圖。
薛阿乙擡高手肘:“這是給你馮姐姐的。”
謝溪眨了眨眼,垂頭舔舐手中糖畫。
張記酒樓中,馮少媚靜坐片刻,拿筷箸撥了撥只剩魚骨頭的“魚躍龍門”,盯着瞧了半晌,撂下筷。
招來堂倌兒:“我要見馮師傅。”
馮寶榮匆匆上樓來,手背上還沾着幾片銀白魚鱗。他擡袖擦了擦額角的汗:“薛姑娘可有什麽要緊事,倘若不急,能否等我忙完?手頭還有其他客官點的……”
馮少媚打斷他:“夫人身子如何?”
馮寶榮一愣:“藥貴,喝了不多日家中便不剩餘錢,拙荊身子羸弱,怕就是這兩個月的事了——莫非薛姑娘與拙荊相識?”
馮少媚不答,捧出一木匣遞給他。
馮寶榮下意識接過,裏頭擺着厚厚一刀十兩面值的銀票,估摸有上千兩。膛目結舌,忙遞還回去:“使不得,薛姑娘這是做什麽?”
馮少媚起身避開,他遞了個空:“收下,這是你的緣分。”
推搡之間,樓下響起呼喚聲:“馮少媚,走了!”
是薛阿乙。
馮寶榮止住動作,睜大雙目:“你姓馮?”
往昔如走馬燈歷歷可數,如被驚雷劈中,他頭暈目眩,待回過神,馮少媚已轉身走了。馮寶榮追出酒樓,卻見街道盡頭,謝溪左右手各牽一人,馮少媚正接過薛阿乙遞來的糖畫。
再一晃眼,三人已消失在拐角。
街上人聲鼎沸,行人匆匆而過。
馮寶榮呆立片刻,忽而抹一把臉,抱緊懷中木匣,轉頭回張記酒樓。
糖畫吃幹淨,馮少媚咬着竹簽走上百來步就到了宅子。
這間宅子他們住下不過一月,要收拾的物什不多,多了亦帶不走。捧起疊整齊了的衣物時,不知哪兒掉出根木簽,“啪嗒”砸在地上,清脆一響。
馮少媚俯身撿起來,是翠翠出嫁前交給她、當初在江都時上金山寺給薛阿乙求的姻緣簽,上頭刻了兩行簽文:
以沫相濡,三口支撐當是品;齊眉舉案,二人互助可為天。
她垂頭對着木簽瞧了會兒,塞進包袱。拾掇好推門出去,薛阿乙正在院落中磨刀,不緊不慢,磨薛昆玉留下的那八柄刀。
磨刀聲锵锵。
末了一一插進刀匣,男人正要收起磨刀石,抱臂倚在門上的女人摘下腰間挂的剖魚刀,刀柄在掌心打了個轉,抛給他,短刃在空中劃開道弧線。
薛阿乙停下動作,揚手接住。
馮少媚道:“這把也磨一磨。”
剖魚刀躺在薛阿乙手心,長三寸七厘,厚二厘,重十三兩半,他記得很清楚,近來用得勤,确有些鈍了。
少年時同薛昆玉打賭,倘若獨自做成一把刀,便不再逼他學習鑄刀、襲承家業。彼時心生反骨,故意做了把剖魚刀,薛阿乙還記得薛昆玉得知他鑄成刀時眼裏的光,和看清刀的模樣時的失望。這把他第一回亦是最後一回鍛造出的刀,最後也就真的成了剖魚刀,擺在砧板一角,翠翠慣用菜刀,鮮少去碰。
薛阿乙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這把刀會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磨刀石上。
抱臂倚在門上的女人正垂眼瞧着他,方才握刀的腕骨伶仃纖細,像蘆葦蕩裏野鶴的脖頸,一折就斷。薛阿乙一直覺得驚奇,如此瘦弱、柔軟的一具軀體,究竟是如何迸發出如此巨大的、令人震顫的力量。
風吹皺了馮少媚的衣裙,裙裾上繡的杜鵑花收攏又綻放,女人的眉眼清淡似遠山,一如白水鎮上初見之時。
蟬鳴聲聒噪。
掌心按在刀背上,薛阿乙垂下頭。
刀刃擦上磨刀石,發出清脆又混沌的聲響。
馮少媚忽而記起一事:“你我打算,翠翠可曉得?”
開弓沒有回頭箭,不論事成與否,他們決計不能留在洛陽。王公貴胄一丘之貉,江都王固然不仁不義,太子亦視人命如草芥,他們知道了太多皇家秘辛,待塵埃落定,必被殺之後快。
翠翠心思重,藏不住事,況且與崔青河同室而居,容易打草驚蛇。
薛阿乙搖頭:“事成之後,我去接她。”
他拿帕子浸過清水擦拭刀面,拭去鐵屑,遞給馮少媚。
她伸手摸了摸刀面上自己扭曲的面孔。
刀磨好,兩人心靜下來。
薛阿乙背起刀匣,招呼邊兒上獨自玩耍的男孩:“走了。”
馮少媚收起剖魚刀:“路上當心。”
薛阿乙牽住謝溪:“你也是。”
早先初入洛陽,烏篷船不允進城,薛阿乙托城外船家暫管。前兩日他出了趟城,将烏篷船藏進城西一片傍河而生的竹林,沿河往西不出三裏路便是大江。
船舷到謝溪胸口,薛阿乙彎腰抱他上去。
掀開竹篾簾子,太久沒通風,迎面襲來股膻味兒,魚腥味混着不知名腐臭,叫人作嘔。
撐船的竹篙不知被扔去了哪兒,竹林生得繁茂,薛阿乙提刀繞着烏篷船走了圈,挑了根攔腰砍斷。削去竹節凸起之處,他橫在手裏颠了颠,竹頭太新,不比先前的趁手。
使力把烏篷船推進河裏,拴上木樁子。
忙活完跳上烏篷船,薛阿乙從懷裏摸出兩只冒着熱氣的白面饅頭,蹲下身,塞進謝溪懷裏。
他背光而立,面目模糊不清:“不論外頭發生什麽,切莫出聲。”
謝溪蜷縮在屋棚角落,抱緊雙膝。
“小溪,”薛阿乙忽然問,“你害怕背井離鄉、颠沛流離麽?”
蟬鳴大作,耳畔隐隐傳來汩汩的水流聲。竹篾篷密不透風,悶熱難當,待了沒一會兒便汗流浃背。
薛阿乙松開手,竹篾簾子落下,隔斷視線。
趕到王府時遲了些,一衆如雲仆從靜候兩旁,打頭的是崔青河和蘇傲,整裝待發。
江都王負手立于門前,書童侍立在側,正指使小厮搬來木梯擦拭匾額。
薛阿乙尋到石浪,同他并肩而立。
他壓低嗓子:“怎的到得這般晚?”
薛阿乙不答反問:“這是做什麽?”
“臨行前忽然着惱,說匾額落了灰。”石浪嗤笑,“我瞧着已然光可鑒人,還要怎樣?”
候了半刻鐘,江都王才稱心快意,踩着仆役背脊踏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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