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去向
去向
“你要帶我走?”趙政看着劉徹。
劉徹颔首道:“如若你不願,我不會勉強。”
反正,最終結果都一樣。趙姬做出了決定,某種程度上,趙政也就做出了決定,雖然做出決定的起因不同。
“你同意了?你不要我了,對嗎?”趙政望向趙姬的目光中毫無情緒,他此時緊抿着唇,表情冷靜得不像個孩子。
對上他那雙烏溜溜的寫滿了認真的黑眸,趙姬竟沒來由的有些心慌。那雙清澈的瞳眸仿佛要将她的層層僞裝盡數剝去,露出她原本內殼的顏色,似要剖析她的話語中有幾分真,幾分假。
難得的,趙姬和顏悅色地彎下腰,一把将趙政攬在懷中,柔聲道:“娘不是不要你…政兒,你要記得,無論如何…娘總是盼着你好的。”
又是這句話。趙政面無表情地想着,為了讓他有個好前程,不得已,才将他送走嗎?就這樣将他丢給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他聰慧的娘親,無論做什麽事總是能夠在最合适的時機找到恰如其分的理由,也許這個理由對她而言有幾分是出自真心,但此刻,趙政只覺得索然無味……
小孩子,總是想要得到最純粹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寧可不要。
趙政掙開了趙姬的懷抱。他用實際行動,與趙姬拉開了距離。
雖只是一步之遙,但宛如天塹。
“從以前開始,你就自說自話,從不過問我的意願。可你覺得對我好的東西…我不喜歡。”說完,趙政別過頭,再也不看趙姬,轉向劉徹道:“我跟你走。”
這些年來一直蟄伏在黑暗中卻隐隐有些征兆的東西,如今被攤開了擺在明面上,一切便再也回不到從前。
趙政的心中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點,變得無比沮喪,瞬間喪失了全身的力氣。仿佛有一只黑色的手,正拉着他所渴慕的東西,墜向無盡的深淵。
當着趙姬的面還好,趙政勉強壓抑着自己內心想要哭泣的沖動,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不那麽在乎。在踏出自家院落的小門那一刻,趙政忽然撲入劉徹的懷中。顫抖的雙肩和衣襟上的溫熱說明趙政此時在哭泣,他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一只受了傷的小獸。
屋內,趙姬點亮了風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兀自喃喃:“政兒,不要怪娘……娘這也是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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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中,劉徹靜靜地将趙政攬在自己胸前,沒有過多安慰的話語,僅僅是這麽相互擁抱着。
感受着自己的衣襟被溫熱的眼淚沾濕,以及懷中瘦小身軀的輕顫,劉徹想,這果然還是個孩子。恐怕,也只有此刻的趙政,會如此的純粹而不谙世事,會對着任何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毫無顧忌地顯露自己的脆弱,像一只幼崽般毫無防備地伸展着四肢袒露出自己最柔軟的腹部。
可惜,趙政純真和軟糯的一面卻必須由他來親手扼殺。
感受着懷中的溫熱,劉徹到底有些悵然若失。
有些事不得不做,無論是對于他而言,還是對于趙政來說。任何一個注定要成為帝王的人,擁有天真和怯懦的品格都不是什麽好事。
劉徹一手輕輕拍着趙政的脊背,另一手溫柔地撫摸着趙政的頭發,等小孩稍微平複了一下情緒後,方才開口道:“今日便罷了,趙政,日後你萬不可再輕易掉眼淚。須知,男兒流血不流淚。”
“我…知道,只是…我……”趙政抽噎着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還有,日後,不要輕易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上一刻是你的同伴的人,也許下一刻就會站在你的對立面。”劉徹語氣依舊輕柔,眼中卻如同凝結着萬年不化的冰霜。
趙政從劉徹懷中探出頭來,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漾滿了淚珠的黑眸讓他看起來十分可憐。
“阿徹…也不可以?”
“對,我也不行。”
趙政後退一步,與劉徹拉開了一點距離,細細地端詳着面前之人的容顏。
月光下的傾瀉下,劉徹負手而立,眉宇間有着不屬于他這個年齡段的深沉,恍若頭頂那片綴滿了星子的夜空般,深不見底。連那張原本白皙可愛的臉蛋在這份深沉的氤氲下也被淡化了輪廊,變得有些隐隐綽綽,模糊不清。
夜風從趙政的臉畔吹過,将他散下的頭發吹至耳邊,他覺得心中那種可以稱之為悲憤、激動的情感逐漸從他身體中被抽離,只剩下一個空空如也的軀殼。
當然,此時的趙政并不能完全領會劉徹話語中的深意,也不能理解自己現下的狀态。他只是覺得,心中有一塊空落落的,卻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能夠用來填充它,難受得緊。
半響後,趙政才啞着嗓子道:“阿徹,你不會…丢下我吧?你把我從…我娘那裏帶走,不會再…丢下我吧?”
他的語氣有些急迫,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趙政,不要随随便便相信別人的承諾……尤其對于王室之人,口頭上的承諾往往是最不可信的東西。我現在固然可以很爽快地答應你,但日後的事,誰說得清?即便我違背了承諾,你又能奈我何?”劉徹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是很平靜地以一種陳述的語氣對他說着一個事實,連一個溫和的安撫也吝于給予:“所以,我不會給你任何承諾,那對于我來說沒有意義,對于你來說,更沒有價值。”
趙政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半響後,他轉過身去,擦幹了滿臉的淚痕:“你的話,我記住了!”
所有別人給予的東西,都可能會在下一秒喪失。只有靠自己得到的東西,才最為牢固。
口頭上的甜言蜜語,風一吹就不見了蹤影,只有印刻在竹簡上的條約,才能讓人稍加安心。
趙政的眸色暗了暗,就像眼前的這個人,縱然現在主動牽着他的手,終有一日也會松開。只有當自己真正有能力抓住他的時候,才能把他留在身邊吧?
有什麽東西正在趙政的身體內悄然蛻變,也許現在的他還不是很明白這種變化的內涵,但終有一日,他會全部明了,并以自己的方式加以诠釋。
劉徹沒有想到,正是他今日的一番教導,才導致他日後在秦國為質時被迫與秦王嬴政簽下了為期五年的條約,并在那五年內被嬴政用條約鎖在身邊。
由于時間已晚,自己內力又已恢複,劉徹索性攬住趙政的腰身帶着他用輕功趕路。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趙政的身體冷得有些不正常,哪怕他使了內力,也沒能捂熱。
是刺激得狠了嗎?劉徹抽空看了小孩一眼,只見他雙唇烏青,卻兩眼空茫地望着前方,毫無所覺。
劉徹脫下自己的外衣,将趙政裹住,他對于自己的行為,并不後悔。
只有讓這孩子看清現實的殘酷,他才有可能盡快地成長起來。嬴政是于逆境中成長起來的帝王,而不是花園中沐浴着春光享受呵護的嬌弱花草。
驿館中靜悄悄的,除了門口的守衛外,大部分人都已經入睡了。驿館中之人并沒有大肆尋找自己,顯然阿琪并沒有把自己未歸之事到處宣揚,對此,劉徹感到很滿意,這是他走之前特地交代過的,他的侍從遵循了他的命令,并未自作主張。
沒有驚動任何人,劉徹帶着趙政從偏角門一躍而入,小心地潛入了自己所居住的房間。幸而趙王派來的侍衛多武功平平,劉徹方能帶着趙政輕輕松松地出入驿館而不被他人發現。
“公子,您可算回來了!”見到劉徹安然歸來,阿琪總算是松了口氣。他雖情緒激動,好歹還算是記得現下的時間,将聲音壓至極低。
才剛迎上來,便見自家公子的懷中不知抱着哪兒來的小孩,阿琪腳下遲疑了一步:“公子,這是……”
劉徹将趙政放在榻上,風燈下,小孩的臉色格外蒼白,連那雙平日桀骜的雙眸,也失去了靈動。
劉徹皺了皺眉:“你去給他煮一碗姜茶。日後,他就住在這裏了,你怎麽對朕的,便以同樣的态度來對待他。”
阿琪極少見劉徹這般在意一個人,不由對趙政多看了幾眼,只覺得這小孩除了生的好看些,似乎也沒什麽特別的。然而,對于自家公子的命令,他不敢有任何遲疑,依言下去為趙政煮了姜湯捧上來。
喝了姜湯發了汗,趙政的臉色總算好了些,只是仍然恹恹的。
阿琪便道:“公子,這位…小少爺的房間還不曾收拾,不若讓這位…小少爺與公子先将就一晚?”說着這話,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劉徹的表情,就怕劉徹有不高興。
劉徹看了看天邊,此刻已接近四更天,若是再來回折騰,必會驚動他人,遂點點頭:“他是公子政,你日後也喚他公子就是。”
阿琪腳下停頓了半秒,這也是位公子?
公子政,公子政……趙國可沒有聽說過有哪位公子名政的啊?
等等……阿琪腦海中靈光一現,随即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那個秦國質子嬴異人的兒子趙政嗎?
自家公子當真了得,不出門則矣,一出門就撿回個小孩,這小孩還是秦國公子。
這期間,趙政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只有在提到他的時候,才擡一下眼,其餘時候,都垂着眼睑低着頭,一副蔫蔫的樣子。劉徹見他精神實在不好,又讓他洗了個熱水臉,兩人便睡下了。
……
恍惚間,意識又回到了那無比熟悉的宮殿。
走廊的臺階上,一個身着玄色衣衫,頭戴冕旒的男子臨風而立,他手執長劍,渾身上下散發着古樸的威儀,淡漠的雙目中有着睥睨天下的氣度。
男子的劍身上還閃爍着雷光,他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條猶如長鞭的紫色異雷,那道異雷每每從身上掃過,便帶來一陣皮開肉綻的焦黑與蝕骨剜心的疼痛。周圍也有星星點點的電花不時閃過,只是已逐漸黯淡。這是使用過紫雷劍陣之後的場景。
在穩若泰山的男子對面,少年帝王跌倒在地,手中的長槍與刀劍均已折斷,身上的衣袍多有破損,俊美的臉上與握劍的手上也有着劍鋒擦過的傷痕,腹部更是被鑿出一個血窟窿來,整個人喘着粗氣,狼狽不堪。
男子瞥了他一眼,如同看待天底下任何一只蝼蟻一般,那種連蔑視都稱不上的無視令少年帝王倍感惱怒,卻無可奈何。這不是義氣之争,而是生死之戰。
男子顯然不打算再與少年帝王耗下去,他丢下了佩劍,雙手一上一下握成一個圓弧,一個巨大的雷球在其間醞釀,那足以扭曲空間的力量讓少年帝王暗自心驚,男子卻像是沒有看到少年帝王的驚懼一般,将那個雷球直直向少年帝王投擲了過來,雷電撕裂空氣的響聲與灼熱的高溫仿佛已經觸及到了肌膚表面……
結束了?還是僅僅是另一個開始?
劉徹驀然睜開雙眼,他又一次夢到了那日的場景。那一日,他險些被嬴政的劍意殺死。後來雖然死裏逃生,卻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嬴、政!
想到這個名字,劉徹的心間便燃燒着一股灼灼的戰意。
在劉徹武功大成之後,他無數次地想着,若是如今的他對上嬴政會如何,可不管他怎麽思量,怎麽模拟兩人的戰局,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麽。
就在劉徹出神之際,身旁瘦小的身軀忽然滾了過來,緊緊地将劉徹抱住,紅撲撲的小臉蛋無意識地蹭着劉徹的頸窩,小孩柔軟的發絲掃在敏-感的脖項上,癢癢的。
劉徹皺着眉掙了掙,怕傷到小孩,沒敢用力:“起來。”
下一秒,他發現,小孩發燒了,嘴裏正說着胡話。
劉徹嘆了口氣,認命地起身。
他發現,小孩現在脆弱的并不僅是心靈,還有身體。
就這樣,在正式教導趙政以前,劉徹首先擔起了照顧他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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