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愛與厭棄

愛與厭棄

“是的，我一直都很清楚。”謝克爾坦然回答。

埃德林和小鴉被蘿拉女士和約舍爾帶去心理治療室參觀，眼下辦公室中只有艾裏諾斯等三人。

艾裏諾斯已經從約舍爾口中了解到了部分情況。根據約舍爾的說法，謝克爾并未受到記憶消除的影響，他清楚地知道埃德林的惡魔血脈被隐藏一事，并認為這是卡洛的意願。

“你們應該知道，惡魔與人類的混血在這片土地上并不受歡迎。”精靈這樣說着，神情竟帶着些許悲憫，“埃德林所遭受的一切，你們也已見過。卡洛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他不願意自己的孩子遭受這般待遇，但他始終無能為力。”

維森特若有所思：“所以他才……之前我們困惑于他為什麽抛下埃德林、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執行儀式，這是他與幕後之人的交易？”

至此，事件的脈絡已經很清晰了。患病的卡洛自知時日無多，因此與幕後之人達成了交易，他獻祭自己、召喚亡夜渡鴉，幕後之人則幫他隐藏埃德林的惡魔血脈。這術法本該瞞過所有人，但謝克爾并未受影響，而艾裏諾斯等人通過智慧之神的力量破解了術法。

“為什麽不告訴我們？”艾裏諾斯問。

“……這件事對你們的調查并沒有什麽幫助。”精靈輕聲嘆息，“這只是一個父親的願望而已，對任何人都沒有損害。而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多，洩露的風險就越大。”

卡洛費盡心思隐藏了有關惡魔的一切，所求不過是讓埃德林過上正常的生活。如果這件事被洩露出去，他的一切努力都會化作泡影。

艾裏諾斯沉默不語，一邊的維森特同樣如此。在所有種族中，對異類的排斥幾乎都是天然的，而血族和惡魔又比不上精靈、羽靈那樣受尊崇，遭受的排斥也更嚴重。他們都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艾裏諾斯想起自己前一百歲的時光。從幼年到青年時期，他幾乎都在不斷的搬家中度過，父母親帶着他在許多城市中挪轉，只為遮掩他們血族的身份，直到後來定居在費裏阿，他也常常因為容貌不改而引起鄰居的懷疑。

大變革改變了很多，比如血族已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卻也有很多并未改變，甚至衍生出了新的問題，比如混血兒的遭遇。

“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也請你們不要說出去。”謝克爾起身走到窗邊，望着有些陰沉的天空，“至于你們的調查，我當然是無權幹涉的。”

其實如謝克爾所說，這件事對調查的幫助并不大。他們想知道的是卡洛以何種方式、在什麽時候與幕後之人相聯系，而這件事并未透露出這些信息。

“我們不會說出去。”艾裏諾斯回答，“這是你該考慮的問題。你是埃德林的領養人，是否要将實情告訴他？”

謝克爾回頭，蔚藍的眸子中流露出平靜與淡然：“當然不會，至少現在還不會。”

他又輕嘆口氣：“不過，我确實得時常提起卡洛，不然埃德林可能會在術法的影響下将他忘記……雖然這可能也是卡洛的希望。”

艾裏諾斯皺皺眉。卡洛希望埃德林忘記他？

“我記得我曾經問過卡洛，為什麽埃德林是随凱西女士姓的。”謝克爾又看向天空，“他沒有回答，但我能猜出來，他想讓埃德林更像個人類而非惡魔。”

“他一直很自責。他認為是他讓埃德林落入這般境地……我并不這麽認為，有誰能決定自己的種族呢？但我也說服不了他。他對埃德林的愛，轉化成了他對自己的厭棄。”

以此類推，卡洛的确可能會希望埃德林幹脆忘記他……辦公室沉默下來，三人皆一言不發。

…………

“我可以碰它嗎？”男孩小聲問。

“可以的。”約舍爾鼓勵道，“莺草不懼怕受碰觸，它只害怕噪音環境。”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約舍爾的話，小鴉像是故意找茬一樣叫起來，聲音嘶啞尖利。

埃德林趕緊伸手握住它的嘴巴：“噓，小鴉，小聲點！”

見男孩總算恢複了一點活力，約舍爾不禁松了口氣，露出淺淺的笑意，同時也打心眼裏佩服蘿拉女士，不愧是專業的心理治療師！

不過蘿拉女士又去一樓幫忙了，還專程去了三樓幫他告訴伊恩自己有事走不開……所以埃德林現在就交給他照顧了。

趁着埃德林小心翼翼地撥弄莺草的葉片，約舍爾也在悠揚舒緩的音樂聲中發起呆。

幾乎所有人都已經不記得埃德林的混血身份，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埃德林就這樣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不會再有人因為他的惡魔血脈而欺負、排擠他，他可以過上和其他孩子一樣的生活，也許依舊平凡，但對曾經的他來說，已經足夠珍貴。

至于事件的真相、卡洛為埃德林所做的一切……約舍爾有些難過地想，也許埃德林對卡洛先生的印象會逐漸淡化也說不定。這個術法無法掩蓋卡洛過去的某些重要節點，為了達成記憶消除的效果，它會讓那些節點更容易被忽視，就好像他們在沒拿到資料前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卡洛究竟來自哪裏。

再加上謝克爾先生還收養了埃德林……

“埃德林，你覺得謝克爾先生是什麽樣的人？”他問。

男孩認真地想了想：“老師很和氣，很負責任，而且懂的也很多……”

“那你覺得，以後和謝克爾先生一起生活好不好呢？”

——盡管從各種角度來說，由謝克爾收養埃德林都是最好的選擇，但總該問過這孩子的意見才對。

“……”埃德林的表情又低落下來。約舍爾暗道糟糕，他果然還是不會說話，應該不提這茬才對……

“我不知道。”男孩終于回答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約舍爾沒有說話，他只是跪坐下來，将埃德林抱進懷裏，輕輕拍拍他的後背。

“沒關系的，埃德林，至少卡洛先生和凱西女士都很愛你，而且你也會一直記得他們。”良久，約舍爾才輕聲道，“不像哥哥我，我可是連父母長什麽樣子都不清楚呢。”

“……”埃德林抽了抽鼻子，有點茫然又有點擔憂地看着他。

約舍爾費力地抱着埃德林起身，坐在一旁的小沙發上。他語氣輕松了一些，希望這樣可以讓埃德林的心情也舒緩一點：“我呢，也是被領養的啦，奧蘭先生，也就是我的監護人，他說我是在冬天被遺棄在路邊的，他恰好路過，就把我撿回去了。”

埃德林不說話，學着約舍爾的動作，也伸手輕拍他的後背，連小鴉都像模像樣地用翅膀拍了他幾下。

“沒事的，不用安慰我啦。”見到他倆的動作，約舍爾不禁笑起來，“我一點都不在意的，因為我其實過得也很好啊，奧蘭先生很照顧我，我對他們一點印象都沒有，所以也不會懷念啦。”

“……”男孩的眼睛卻直直望着他，“約舍爾哥哥，小時候會因為這件事受欺負嗎？”

“…………”約舍爾的笑容僵了僵，微微抿起唇，“也有一點點吧……”

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總歸是被孩子們排斥、議論的。這麽說起來，埃德林……

約舍爾和男孩額頭抵額頭，有點孩子氣地蹭來蹭去：“如果換成現在的我的話，誰敢那樣欺負我，我就去揍他！”

“那我和小鴉也幫你！”

小鴉“嘎嘎”叫了兩聲，以表贊同。

傻孩子。約舍爾無聲地嘆氣，我是想借機告訴你，如果有人那樣欺負你……

卡洛先生希望用他的死亡換來埃德林平靜的生活，但這本身也會帶來新的問題。埃德林以後的處境，也許會和小時候的他有相似之處。在或短暫或漫長的生命中，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某件事，的确是很困難的事情。

之後也得告訴謝克爾先生，讓他多留意才行。好在謝克爾先生本身就在聖所任職，注意到這些應該也比較容易。

——雖然有時候，即使注意到了也……難道卡洛先生沒發現埃德林的遭遇嗎？難道埃德林不知道，被欺負了可以揍回去嗎？可是以他們的家庭情況，真的能承擔起“揍回去”的後果嗎？

約舍爾難過地想，他敢“揍回去”，是因為他身後有一個關心他的、博學的、強大的奧蘭先生。從這個角度講，他無疑是極其幸運的。可是在星空之下，不幸又何其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