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松香沉屍墓(14)

松香沉屍墓(14)

他迅速取出各式解毒丹,抛給了安初瑤一份,道:“先服下,用衣服蒙住口鼻!”

待大家都服下了丹藥,封似月總算稍稍放心了些,尾羽的攻擊還在繼續,但其力道不足,哪怕修為最低的楚純柔,也能以一敵百。尾羽只要不被破壞,似乎就不會釋放毒氣,但封似月隐約覺得此事并不樂觀。

又與尾羽戰鬥了越兩刻鐘,四人已經退到了松林邊緣,這裏明顯已經不是他們來時的方向,但在這裏,起碼背後是沒有尾羽攻擊的,大家能稍稍喘口氣。

封似月便開始為楚純柔把脈,但單從脈象來看,楚純柔似乎并沒有中毒。

封似月擦了把汗,又叫陳釀來,陳釀的脈象也無異常。

輪到安初瑤的時候,白淨明豔的大小姐似乎很煩躁,封似月察覺到她脈搏有些過快,但似乎,也只是揮劍太多的緣故。

封似月開始自診,也沒察覺到有毒。

他又擦了擦下颌滑落的汗水,并微微扯松了一下領口。

陳釀在一旁看着封似月的動作,目光不由落在封似月輕輕滾動的喉結,心內一陣陣發燙。他越來越覺得,封似月很像那朵花,那朵被他收入空間的玉色芙蕖,哪怕汗水淋漓,都像露珠凝于玉瓣,透着種水潤的聖潔與妖異。

不,這不對。

陳釀忽然發現了異常,他問道:“這裏又不熱,你們怎會出這麽多汗?”

封似月一愣:“不熱?”

安初瑤苦着臉道:“哪裏不熱了?我都快熱死了,要不是有外男在,我這麽厚的裙子早就換掉了!”

楚純柔臉色大變,道:“我感覺此時如初春一般涼爽,你們怎麽會熱?”

封似月臉色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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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迅速起身,四下查找,最後居然在肩胛的下方,看到了一截刺入他外裳的尾羽!

他馬上脫了外袍,伸手去握那根尾羽,手指還未碰到尾羽的末端,突然,一蓬火焰從那尾羽處燃起,直接将封似月整個人,都吞入了火焰中!

陳釀大叫了一聲鏡眠,就撲上去要滅火,可那火不知是什麽妖火,陳釀觸之就覺掌心被燙得疼入骨髓,他卻顧不得了,用衣服蓋,用行囊中的水澆,可封似月僵硬不動地站在原地,已經被火吞沒了。

陳釀大吼一聲,沖上去将封似月撲倒在地,他不顧火焰灼燒自己的皮膚,抱着封似月在地上滾來滾去。

可火勢完全沒有因為這而停止半分,赤紅的朱焰就像附骨之疽,黏在封似月身上,将他的白袍,他的皮膚,都燒成了一片焦黑。

陳釀呆呆的,被楚純柔哭着從地上拉起來,他的側臉已經被燒傷了,手心也是一片血肉模糊,痛感幾乎将他淹沒,可他呆呆的。

鏡眠被火吞沒了。鏡眠被火……燒死了。

這兩個念頭就像魔鬼的呓語在他耳邊不斷回響,他望着那塊焦炭,一時間,竟然連哭泣都忘了。

幻境裏,虛假的封似月用那樣的言語刺傷他的時候,都沒有現在這一刻,更讓他痛。

哪怕封似月拒絕了他,封似月厭惡他,可封似月還活在這世上,哪怕滄海桑田,他總有遠遠看着他的機會。

可,鏡眠,被火吞沒了,燒死了。

這世上再也沒有鏡眠了。

陳釀呆呆地,跪坐在了地上。

他不該來的,也不該讓鏡眠一起來的,他不能看着鏡眠死在他眼前,這太殘忍了……

另一邊,安初瑤一直沒有找到自己身上的尾羽,但也已經燒了起來。楚純柔的大喊,安初瑤的尖叫,陳釀都聽不見了。

他無悲無喜地望着火裏的安初瑤,心裏想的卻是,安初瑤不能死,她不配死在鏡眠之後,否則奈何橋上的排隊,她會排在自己前面。

陳釀瘋了一樣跳起來,去撲打安初瑤身上的火,用沙子埋,用自己的身軀去蓋,總算,他将火壓滅了,安初瑤的身軀已經被燒得焦黑,但她還有一口氣。

楚純柔哭得不能自已,她一邊顫抖着安慰安初瑤沒事了很快就不疼了,一邊從儲物镯裏掏治傷的丹藥,一股腦喂給她。

不是楚純柔不管封似月,實在是,那火來得太措手不及,陳釀沒能将封似月撲滅,此刻燒成一團焦炭,封似月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個活人了。

陳釀盯着地上幾乎被燒得不成人形的封似月,突然轉身,義無反顧撲進了叢林!

楚純柔一個沒看住,陳釀就跑了老遠,她幾乎要崩潰了,一邊喊着陳釀的名字,聲嘶力竭地讓他回來,一邊又無法放着被重度燒傷的安初瑤不管。

陳釀很快跑進密林中間,方才鳥羽攻擊最為密集之地。

他感覺自己的大腦一半是沸騰的,叫嚣着他要死在封似月後面,陪他去走奈何橋,另一半卻是冷靜得幾乎降低到冰點,這一半告訴他,楚純柔和安初瑤還沒死,還在後面,他應該先将她們送出這幻境,至少……要被那琉璃罩保護起來。

他才好陪鏡眠走最後一遭。

于是片刻後,陳釀又回來了。

他的眼中多了一些楚純柔看不懂的東西,但很快,楚純柔就知道,那種東西叫瘋。

陳釀從安初瑤的儲物镯中取出了那個琉璃罩,念了口訣,将她和楚純柔罩在了裏頭,自己則去收封似月的……屍骨。

他抱着那團焦炭,心想,或許只有這個時候,封似月才不會掙紮,不會說出讓他難過的話。

陳釀近乎是瘋了。

走到叢林中間,陳釀站定,緩緩擡頭,望着樹枝上所有淡黃琥珀般的松香沉屍,那些屍體後面,無一例外,冒出一個個漆黑羽毛上帶着紅色紋路的鳥頭。

那是伏擊他們的罪魁禍首,是這片松香沉屍墓中的,司火的玄鳥。

陳釀冷冷地與它們對視。

他将封似月的遺骨收進了蟠螭玉璧,并掏出了那把用慣了的、長而鋒利的刀。

陳釀記得,在封府的時候,他用一把鏽跡斑斑的柴刀,以煉氣之身,劈死了那三個彼時已有築基修為的纨绔。

其實到現在他都不知道,為什麽修為低下的自己,能那麽輕易就劈開築基修士的軀體。

但這不影響他以這樣的信念,去劈開這所有害死鏡眠的兇手!

玄鳥尖聲唳鳴,朝陳釀俯沖而下,其勢如箭,如風,如進攻的火彈丸!

陳釀卻穩穩地持刀,一刀劈下,将為首的玄鳥斬為兩半——

玄鳥的屍體撲簌簌落下,陳釀腳下開始堆積成片的鳥屍,他也終于,逐漸開始覺得熱,很熱,身體像要被點燃了一般。

到最後,他已殺紅了眼。

火焰吞沒了他。

灼熱,痛楚,窒息,皮肉被燒得抽搐蜷曲,熱度裹挾着疼痛直達身體最深的末梢。

封似月在無邊無際的痛苦中緩緩睜開眼睛,他開始回憶自己還活着的時光。

青蔥的樹木,琉璃般的雨珠,穿着白襯衣的那個夏天,他抱着課本從宿舍走到教學樓。那條路很慢,很長,他手裏提着杭菊浮浮沉沉的水杯,懷裏揣着媽媽親手做的錢夾,錢夾裏,還夾着他家人合照的照片。

照片被火舌卷進虛無,燃成一片灰燼。

封似月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沒有人能讓他忘記,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封似月猛地睜開眼睛。

他坐在一片濕潤的土地上,土地中央,一株眼熟的白玉蓮花正在盛放。

封似月怔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是在陳釀的玉璧空間之中。

他能感受到玉璧與陳釀微弱的聯系,只是,那聯系愈發薄弱,仿佛玉璧的主人正在承受生死的考驗。

他馬上意識到什麽,低頭看自己身上,卻是毫發無損,他明明記得自己被火焰吞沒了!

難道,這是最後一重考驗?

封似月馬上開始想辦法離開這玉璧,不知是主人的默許,還是陳釀修為不夠,封似月連靈力都沒有用上,就很輕易地從玉璧中跳了出來,但出來後他就吓了一大跳!

陳釀居然站在一堆……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黑雞中間!

是的,黑雞,或者說黑鳥——死掉的玄鳥,它們尾羽上的一抹紅就消失了,像是被燃盡了一樣,變成一只很普通的黑鳥。

陳釀半跪坐在那堆鳥屍中間,用刀撐着自己不倒下,但身體已經抽搐起來,封似月看出他現在恐怕正在承受被火焰吞沒焚燒的滋味。

封似月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試圖喚醒陳釀,可不管他怎麽搖晃,怎麽喊陳釀的名字,陳釀都沒有醒來。

火焰裏的陳釀,眼前正在回放他這一生所有的意難平。

童年時,父親酗酒,賭博,打罵母親,他們身為隐洲陳家的下人,處處都要受修士的欺壓,父親在外頭受了欺辱,就回來朝他們娘倆撒氣。

母親待他很好,卻始終無法違抗父親,他便陪着母親一起挨打,一起幹活,他偷學陳家少爺的心法,就為了在長大後帶母親離開。

可還沒有長大,他的靈根和仙骨就惹來了旁人的嫉妒。

那些人帶着父親去賭了一盤大的,然後,他的母親就被賣了,他也被賣了。

在人牙子的馬車上,他親眼看着母親被淩|辱,發賣他們的人說,他母親年紀大了,到青樓也接不了什麽雅客,只能做低級的私妓,去伺候有特殊癖好的客人,不趕緊嘗一嘗,說不定第二天就死了。

他被賣到黑市,被挖了手腳筋,變成一灘站不起來的廢物。

緊接着,就在被拉往鬥獸場的路上,得知了母親的死訊。

純柔姐救了他,卻不知,他早就心存死志。

茍活下來,不過是因為純柔姐泛濫的眼淚,和她看似與獸同行占盡便宜,卻到底氣若游絲、茍延殘喘的命運。

後來……遇到了鏡眠。

那個只比他高一截的小孩,用悲憫的目光看着他。

這是除了母親,除了純柔姐之外,唯一對他好的人。

母親對他好,是母愛不求回報,她只想陳釀活着。

純柔姐對他好,是憐惜弱小。她也同母親一樣,只希望他能活着。

可鏡眠希望他站起來,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着。

哪怕,哪怕鏡眠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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