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國師

國師

聽到這個稱呼,趙岚苼恍惚了一下,險些還以為說的是她。

她自十四歲開靈智,被她當時的師父帶去皇宮給太後拜壽,僅憑皇城根下的幾根破樹枝子,便算得了一場還未能成形的宮變。

助皇帝在叛賊從南境運輸大量火器時便一舉剿滅,不損一兵一卒,将一場始料未及的戰亂化為無形。

自此大道天地術法後繼有人,雲霞長明宿出了一位年僅十四歲的宗師,在整個沂水祁山名聲大震。

這一行就是如此,有人終其一生研習此道,可能到死也只是剛剛觸及到入門的門檻。

而有人一生下來,就是注定要吃這碗飯的天縱奇才。

趙岚苼就是當時在世的道師中唯一天才的存在。

也就是那年起,趙岚苼頂替了她師父等一衆在大道天地之術中,摸索了幾十年的老頭子。

每四年下山進宮一回,作為神使一般的存在,登天命臺,叩天門問吉兇。

那時的人們,自發地稱她為司天神官,後來叫着叫着,連當朝的皇帝都跟着這麽稱呼她了。

沒曾想在她死後百年裏,這個稱呼竟成了一個職位延用了下來。

剛剛那一聲呼求令人心驚,尤其是一個與趙岚苼關聯如此之大的稱呼。她不再在原地為沿肆的離開而傷神,火速趕往了出事的法場。

待趙岚苼甩着兩條小短腿趕到時,原本莊嚴肅穆的法場已然亂得不成樣子了。

四散逃竄的宮人,奔走呼救的和尚,觀禮席的貴客們也被侍衛層層圍着請離退場。

只有二層挂着紗簾的觀禮臺清清靜靜的,隐約能看到裏面穩如泰山地坐着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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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觀禮臺正對面,那高聳入于的天命臺,如一把擎天的大劍,劃開了山中晦暗連綿的煙霧,直指穹頂。

人們相信,只要站在離天上宮闕最近的位置,便能聽見神語,與其溝通。

因此專為祭天法事蓋的天命臺一年比一年高,似乎這樣就能越來越接近神明,司天神官的卦就能越來越準一樣。

而事實上,祭天法事蔔天命最準的一段年月,反而是天命臺不過兩層樓高,趙岚苼在世時的那幾年。

眼前的天命臺不知比趙岚苼生前的那個氣派了多少,她努力仰起頭,望着盤踞的祥雲神龍石階自下而上貫入雲霄。

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點綴龍身,黑雲之下通體火光,宛如真龍降世,真的沾染上了神性般,鬼斧神工,壯觀肅穆。

而慢慢地,天已經完全陰沉下來,深入骨髓的陰冷潮濕一點一點漫了上來,龍階因着潑墨似的烏雲密布,火光更甚,猶如自地府鑽出的魔龍,直搗天庭。

忽然,一道鋒利肅殺的閃電劈開天幕,原本被山間雲霧遮擋了天命臺頂端,霎那間被照徹。

只見赫然一抹紅色身影斷線風筝似的,高高挂在天命臺之上!

陣陣陰風高高吹起那人的紅色袍裾,如同一展詭異無比的血色招魂幡。

“是司天神官!”

尖叫,哭喊,呼救聲不絕于耳,緊接着轟鳴的雷聲滾滾而來,法場瞬間淪為地獄般的存在。

有人吓得跪坐在了地上,口中不斷喃喃着,“大兇!大兇!天要亡大梁!天要亡我大梁!”

電閃雷鳴過後,大雨幾乎是在一瞬間成暴虐之勢,即便是見過諸多災滅的趙岚苼都被當下的絕望所感染,甚至都沒有感受到雨已經将她澆了個透。

直到一把傘稱開在了她頭上。

“你怎麽跑出來了?”一燭溫沉的嗓音響起,趙岚苼聞聲回頭,望見他神情平和地撐了傘在自己身邊。

“這裏發生了什麽?”趙岚苼沒管他的問題,直接問道。

一燭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攬,恰到好處地避開了一個從他們身後撞過來的小厮。

“祭天法事應該是辦不成了,我先差人把你送回去,老老實實呆在屋裏,沒我的吩咐不要出來。”

這話與一燭平日裏溫聲慢語,待人接物無比和善的語氣十分割裂。

但一燭似乎非常習慣于下這種不容質疑的命令,甚至語氣中隐隐透着的強勢都異常地自然。

而趙岚苼望見他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和他嚴絲合縫撐在自己頭上的傘時,又覺得是自己疑心想多了。

沒有人注意到,觀禮臺之上紗簾後的那個身影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一群着通身漆黑夜行服的衛兵,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法場四方。

“一燭住持!”一個随行的小僧氣喘籲籲地朝着二人跑來,“出不去了,有人...有人把法場圍了!”

原本還維持着鎮靜的一燭皺起眉頭,微微擡了下傘緣望向二層觀禮臺處,趙岚苼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明顯地感覺到了一燭牽着自己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攥得她生疼。

人群中也很快傳開了這個消息,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慢慢靜了下來,同一燭一樣望向了觀禮臺上那個飄渺虛幻的人影。

因為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黑色夜鴉親衛,乃是獨屬于國師調配的親兵,哪怕連當朝皇帝都命令不動這群人。

他們就像一群不知生死為何物只聽命令的人偶,且只聽從國師一人命令。

是國師下令圍了法場。

“祭天法事還沒結束,請回到各自的位置吧。”

不大不小的一道聲音,卻準确無誤地從二層的觀禮臺落進了所有人的耳中,衆人雖不明狀況,但還是下意識的聽從國師的命令照辦。

一燭彎下腰将傘放進趙岚苼手中,像哄小孩一樣笑着溫聲道:

“你拿着傘自己找一個人少的地方,等着我,好嗎?”

趙岚苼愣愣地點點頭,腦子裏卻全是剛剛從觀禮臺上傳下來的那道聲音,心裏浮現出了一個荒誕無比的想法。

她打着傘一路跑到了一個離觀禮臺不太遠,剛好可以清楚地從側面看到二層的位置。

層層薄紗時不時地被風吹起,一身玄色衣袍的人影長身玉立。

那身形說不出的熟悉,卻同趙岚苼記憶當中的那個單薄的少年相差甚遠。

她近乎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心裏那個不成形,不像話的猜測卻越來越鮮明。

一陣無名風似乎讀懂了趙岚苼心中所想,穿過偌大的法場高高吹起了那層層疊疊的紗帳,趙岚苼目不轉睛地摒住了呼吸。

而那人也在這一瞬間望向了趙岚苼的方向,蒼白面容上的一雙鳳眼微不可察地掠過了一抹笑意,随後迅速地的移開了目光。

趙岚苼險些以為生出了錯覺。

真的是沿肆,沿肆就是傳聞中的國師!

還沒來得及讓趙岚苼消化這個事實,觀禮臺下與沿肆兩相對峙的一燭開了口。

“國師大人,司天神官乃是陛下欽點的神使,祭天法事的最關鍵所在,貧僧不認為法事還能繼續進行。”

大雨已經将一燭的袈裟淋成了赭紅色,但看不出他絲毫的窘迫慌亂,觀禮席的其他人跟着噤了聲,只等着在他們之上的那位開口。

“祭天法事,不會為任何事中斷,哪怕今天出事的是你,大師。”

沿肆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感,但趙岚苼看得分明,他在笑。

“再者,正如你所說,司天神官是陛下欽點的神使,衆目睽睽之下被謀殺,我圍封法場也是為了給陛下一個交代。”

一燭回望了一眼天命臺之上挂着的司天神官,但目光似乎又穿過了他,看向了陰沉灰暗的天。

“司天神官即為傳達天意的使者,他死的不詳,這意味着什麽,國師大人似乎比我這個和尚更清楚些。恐怕為陛下查明死因是假,隐瞞天意,粉飾太平是真吧?”

法場上衆人倒吸一口冷氣,壓低了聲音議論紛紛。

趙岚苼不明所以,但單看這個形勢,對沿肆十分不利。

從之前那幾個小僧口中隐約可以察覺出來,國師一職似乎在當朝是地位十分超然的存在。

夜鴉的出動也證明,一個非掌握兵權的職位竟還能擁有一支訓練有素的親兵,是何等的尊貴。

“這該死的禿驢,含血噴人!”

趙岚苼正出神思考着,被身邊突然出現的聲音吓了一跳,才發現不知何時,沿肆身邊那個随行小厮竟站在自己旁邊。

“你你你什麽時候在這的??”

名叫仲雲的小厮不屑地掃了他一眼,“從你傻愣愣地盯着我家大人開始。”

他抱着胳膊上下将趙岚苼打量一番,“早就看你對我家大人圖謀不軌了,說!你打的什麽主意!”

趙岚苼扶額,這都用的什麽詞...

“眼下就別說些亂七八糟的了,你家大人...國師,在當今朝堂是個什麽位置?在民間風評又如何?”

好在仲雲這個人沒什麽腦子,根本沒多想,一聽竟還有人不知道他家大人的地位,立馬滔滔不絕地吹捧起來。

“我家大人!那地位說在朝堂之上都有些盛不下!哪怕是當今天子做決策,不過問中樞也要過問我家大人!至于民間風評?那是以凡人之軀仰望日月,近神一般的存在!畢竟這世間有幾人能歷經兩朝,還是如今風神俊朗的模樣?什麽司天神官,都不過是群神棍,仰仗着百年前那位的輝光罷了,我家大人才是百姓交口稱贊的神使,專門下凡協助皇帝小兒治理大梁的!”

“好了,夠了夠了。”趙岚苼趕緊止住他,“你家大人果真好生厲害!”

“哼哼,知道就好!”

可算哄得這位閉了嘴,趙岚苼繼續思考起來,司天神官暴斃于祭天法事之上,實乃大不吉,若非巨大的天災,就是當權者得不配位的災殃。

而現今大權旁落至皇族以外的人手,此兇兆中,國師必然首當其沖。

趙岚苼一把将傘扔下,定定地望着那個面容俊美,位高權重的國師。

哪怕不能完全确定他就是自己昔日的徒弟,趙岚苼也已暗下決心。

她要保住國師今日的聲譽,祭天法事就絕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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