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冰雕

冰雕

聞言,兩人才意識到這箱子不對勁。

這船既不出海捕魚又不海運送貨,僅僅是一艘為了拉人送死的靈船,何故會擺放如此之多的木箱?

靈船司的人絕不會在船上留下一丁點能讓他們活下去的生活物資,那這些箱子裏能裝什麽?

再結合小女鬼說的話,趙岚苼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

她打開一只箱子,裏面是一排整齊排列,形狀粗直的腿骨。她打開第二個木箱,裏面是人類特有形狀的盆骨數個。

第三箱,第四箱,全部都是白花花的骨頭,被嗦食的幹幹淨淨,沒有一絲殘留的肉。

直到她打開了最後一箱,裏面碼了十幾個眼窩空洞的人頭骨,自此,所有的白骨終見天日。

突然,幾乎貫穿了她雙耳的尖叫聲從箱子內響起,無數破碎的魂靈一齊争先恐後地破箱而出,他們面容痛苦扭曲,帶着這世上最恐懼悲傷的情緒。

被關押在方寸之地不得釋放的力量,在箱子打開的一刻爆發,幾乎要将趙岚苼吞噬。

她懂了,為什麽會在這艘船上回憶起長明宿的往事,為什麽會一直難以心安,總有一股苦澀的憂傷摻雜其中。

她原本以為老婦的情緒煞并不強烈才會如此,沒想到是她将所有鬼魂都封在了木箱之中。

可惜晚了。

她背後的那道清心咒,終于是不堪重負飄落消散開來。

下一秒,趙岚苼墜入了波瀾洶湧,無窮無盡的情緒煞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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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的黑暗之後,趙岚苼緩緩睜開了雙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滿山梨花,白茫茫一片。

她竟然回到了鹿雪嶺。

受到如此龐大情緒煞的沖擊,那些魂靈就地幻化出了一個只屬于趙岚苼的幻境。

她不是沒經歷過情緒煞,頓時明白了這個幻境的意圖。

重現這一生令她難過到足以被擊潰的一天,利用自身的情緒,自她的內心瓦解全部。

趙岚苼有些詫異,看着鹿雪嶺這梨花繁茂的樣子,顯然不是長明宿滅門凜冬大雪的那日。心中頓時變得不能确定起來,擡腿往山上跑去。

鹿雪嶺以漫山遍野欺霜賽雪的梨花而芳名遠播,雪之一字的由來便在于此,春日的鹿雪嶺遠遠望去,就如同蓋了層層的白雪。

原本只是為了雅趣而起的名字,卻一語成谶,以一場毀屍滅跡的大雪葬送了長明宿滿門。

思至此處,趙岚苼搖了搖頭,萬萬不能被這種情緒裹挾,不然她這輩子都走不出這幻境了。

她必須保持清醒。

行至山門處,幾個外出任務剛回到門派的外門弟子手把着手跑來,他們徑直從趙岚苼身邊路過,像是完全沒看到她一樣。

看樣子,自己在這個幻境之中是沒有實體的。

幾個小弟子十分興奮,趙岚苼跟着他們,聽到其中一個小孩激動地同另一個說道:

“再快些!不然要趕不上掌門罰那個色膽包天的孽徒了!”

另一個小孩趕路趕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道:

“啊?我覺得不會吧,沿肆師哥平日裏最是沉默寡言的,我覺得他不是那種人。”

“你還替他說話呢!梧清長老都在幾個宗師面前把澄心鏡拿出來了!那畫面!啧啧啧,據說可是十分香豔呢!掌門師尊姿色絕佳,倒也不怪那小子動了歪心思...”

趙岚苼停下腳步,要發生什麽事她已盡數知曉,小弟子後面的污言穢語她也不願再聽。

難怪她在船上會無故回憶起責罰沿肆那日的事,本想靠着意念壓制下去的回憶直接擺在了她面前,終究是逃不掉。

趙岚苼嘆了口氣,徑直往刑罰臺走去。

果然,待到她在那兩個小弟子之後趕到時,懲戒示衆已經開始,她看見長明宿衆弟子烏壓壓的一群腦袋頂之上,是高高的行刑臺。

此時的沿肆還是少年的樣子,背影清瘦,骨架卻已長開,看上去并不瘦弱。他聽着上面幾個門派長老宣讀着他觸犯的條條門規,犯下如何彌天大錯,雖跪在地上,背脊卻筆直。

“長明宿禦符門趙岚苼大宗師弟子沿肆,在門派考核大會之上犯下大錯,敗壞門派風氣。本應按門規逐出師門,但礙于沿肆為掌門親傳弟子,又念過往成績優異,年紀尚小,經各宗師商讨給予悔過改進機會。

但如此行跡罪無可恕,其師趙岚苼雖為掌門,亦有責任,因此由掌門親自掌刑,以示懲戒!”

梧清長老一副不情不願的語氣,念完了這通令他十分不滿的懲戒結果。

長老們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雖能力上不比幾個年輕的各門宗師,但在門派之中亦有話語權。

加上有幾人向來覺得趙岚苼年紀太小,擔不起掌門之位,經此一遭對她更是十分不滿,下了決心要将沿肆趕出門派。

是趙岚苼在梧清長老門前跪了一夜,才得了如今的結果。

人群中一片嘩然,衆人議論紛紛。

“真不愧是掌門親徒,都這樣了還能賴在門派裏不走呢!要是換別人,估計在門派考核大會上當場就被打出去了。”

“可不是嘛,你也不看看那是什麽場合,當着那麽多新入門弟子的面不說,還有許多待考核,想拜入長明宿學術法的人呢!這可是給咱門派丢大人了!”

“哎哎哎,你們知道梧清長老在澄心鏡裏看到的是什麽嘛?我聽我一個內門朋友說,是那孽徒和掌門正翻雲覆雨...哎呀!快看,掌門來了!”

趙岚苼在這幾個外門小弟子身,聽的臉色發白。謠言一傳十十傳百,黑的都能傳白的。她不是不知道這件事當年在長明宿鬧的多麽沸沸揚揚,但這群年紀不大的孩子未免想的也太過龌龊。

臺上的趙岚苼的面色亦是白紙一張,如結了層冰霜,看不出神情。

她一句話沒說,從長老那裏接過懲戒鞭,這鞭子又沉又粗,單只是這麽抽在身上就已經能皮開肉綻。

然而長明宿的懲戒鞭,都是要由行刑者灌入靈力去抽的。抽的不止是肉身,還有魂體,那是烙印在靈魂上的疼痛。

她親口答應梧清長老,不趕沿肆出師門,就要他挨過三十二下懲戒鞭。

掌門趙岚苼面沉如水,提鞭走向跪在行刑臺之上的沿肆。

少年原本挺直的背脊彎了下去,沿肆自趙岚苼出現後,就再也沒将頭擡起來。

趙岚苼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平靜道:

“你還有機會,三十二下懲戒鞭不是常人能受之苦,就是活活抽死的也有。離開長明宿,以你如今的能力,可以過的很好。”

沿肆看着趙岚苼的一角白青色裙邊,“你抽吧。”

趙岚苼閉了閉眼。

懲戒鞭在趙岚苼手中發出陣陣白光,這是靈力充盈的象征,三十二下懲戒鞭在衆目睽睽之下絕無手軟的可能。

第一鞭下去,身在人群中的趙岚苼便背過了身。

鞭子抽在他清瘦的背脊上,劃破血肉重重落在骨骼之上的感覺,哪怕過了這麽久她都能清晰地記起。

沿肆渾身是血跪在自己面前的樣子,亦是歷歷在目。

哪怕一再告訴自己這是幻境,不能被情緒代入,心口處還是被那一陣陣落在身上的鞭聲刺得抽痛。

她強迫自己邁開腿,想要逃離這片關于行刑臺回憶的幻境,卻發現自己雙腿都是軟的,手是抖的。

因為行刑臺之上的趙岚苼,亦是如此,她同曾經的自己是感同身受的。

濃重的情緒煞再次襲來,天旋地轉的黑暗如同一場滅頂的海嘯,再次吞噬了趙岚苼。

睜開眼,她已身處寒冰冷窖之中。

眼前的沿肆已經奄奄一息,他像一只斷了線的木偶,垂頭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動不動。

寒冰冷窖是刑罰的一種,裏面的溫度落水成冰,若非修習術法之人懂得調息靈力,在這裏根本活不過三個時辰。剛剛受完鞭刑立刻送入寒冰冷窖,除了繼續服刑,也是為了止住傷口處的血液流動,防止在受刑後活活血盡而亡。

果然,他身上的傷口已然幹結發黑,只是整件白色的衣服變成了血色,破破爛爛地挂在身上。眉毛與眼睫上挂了細碎的冰霜,已經不知跪了多久。

趙岚苼的意識已經被情緒煞折磨得不算清醒,頭痛欲裂。

她不顧這只是幻境一場,也忘了幻境中人根本看不到她,近乎用爬才跪到沿肆的面前,不管不顧地抓着他喊着。

“不要睡啊,不可以睡,快醒醒,你要自己運轉靈力才不會被凍死,快醒醒啊!”

沿肆原本垂着地頭一點點擡了起來,像是真的聽到了趙岚苼的聲音,一雙混沌的眼睛卻是無神的。

他眯起眼看向虛空之中,因為流了太多的血,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但沒有關系,這裏沒有人,他難得想說些什麽,想為自己辯解些什麽,他小聲地喃喃着。

“師父,澄心鏡裏,我沒有那麽想你,不要信他們說的好不好?”

他頓了一下,聲音小了幾分,“我只是...覺得你很重要。”

趙岚苼紅了眼眶,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看着沿肆顫抖着,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笑靥如花的冰雕小人。

哪怕他根本看不見她。卻像她在一般,近乎虔誠地,遞到趙岚苼面前。

“我做了這個,你若收下的話,別怪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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