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談判

談判

夜已深,兩人敘了良久,趙岚苼實在尋不出個合适的機會告訴一燭,國師就在樓外。

原本還想着能讓他幫自己和沿肆藏身在此,雖然還不太清楚大巫請一燭來巫木谷的目的,但從這頗為重視的待遇來看,總是比巫木谷的他處是要安全許多。

一燭察言觀色的本事更勝一籌,早就看出了趙岚苼的心不在焉,明知她心已不在此處,卻偏偏裝作渾然不知,與她聊東聊西聊家長裏短,就是聊不到國師身上去。

“師妹,你還記得你八歲時,也被人伢子拐過一次,我急壞了,一路順着線索追去了東陽,所幸你當時不言不語,他們都覺得你是個小啞巴,并不好賣,才...”

趙岚苼終于是忍不住了,她對這些根本同自己無關的瑣事并不好奇,心裏只念着夜裏天氣涼,沿肆的身子受不得冷。

“師兄,實不相瞞,我此行并不是獨身一人,我想...”

一燭垂下長長的眼睫笑笑,嘴角帶了絲苦味,“你終于是肯說出來了。”

趙岚苼知道瞞不住他,“他就在外面等,夜裏天氣冷...”

銅鏡中趙岚苼看到的回憶裏,一燭與沿肆雖有故交,但實在關系算不上太好的樣子。再加上沿肆先是奉皇帝之命從他身邊帶走了小舒,又不由分說地擄走了小妖女。一燭不趁着國師落難補上一刀就算是出家人慈悲為懷了,怎麽可能還會冒着風險救他?

趙岚苼近乎滿眼哀求地拉了拉一燭的寬大的衣袖,她是摸準了和尚對小妖女的疼愛非一朝一夕,如今時隔多日重遇,更該難以拒絕。

果不其然,一燭笑着嘆了口氣,“都依你。”

既得了準許,趙岚苼急匆匆地跑出樓去,夜裏的峽谷果然濕冷難耐,靜的唯有樹葉間摩挲的沙沙聲。

趙岚苼圍着樓轉了幾圈,卻都沒有找到沿肆的身影。

她猛然間慌了神,心中閃過無數種可能;莫不是被夜巡的巫鳥發現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她同一燭在樓中談話之際格外分心留意了外面的動靜,根本沒有任何打鬥追逐的聲音發出過。又不會是因為夜裏太冷了,他等得不耐煩,自己離開了?可他們明明事先說好了,趙岚苼先獨自進屋,如若控制不住屋內人,叫他聽着屋內聲音不對再進來幫自己。

對啊!趙岚苼明白過來,是她安排沿肆在外面留意屋內動靜的,那屋內人是一燭,自己與一燭的談話內容,他也一定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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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的關系如此,哪怕一燭不計前嫌幫助他,以沿肆的脾氣也絕不會答應。

看着趙岚苼垂着頭自己孤零零一人回來,一燭站在樓閣外臺階最高一級,不發一言只靜靜地等她。

夜風攀上亭臺樓閣,吹起了他僧袍的一角。

“哪怕我告訴了你這麽多當年之事,哪怕這一路上他從未對你說過一句實話,你也還是如此挂心他。”

一燭看她失魂的樣子,語氣也跟着低沉下來。

趙岚苼愣愣地擡頭,恍惚間仿佛看到一燭那雙向來溫柔平淡的眸中閃過了一瞬狠厲的不甘,随即很快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像是錯覺般。

想來自己好像确實該生氣,明明很多事沿肆作為牽扯其中的重要一環,他比誰都要清楚事情原委。一路上卻始終未置一詞與她解釋過,始終冷眼旁觀趙岚苼身涉險境,暈頭轉向地自己摸索前進。

甚至許多次,她都自負地以為自己救了沿肆一命,自己幫了他許多,實際上他都有可能在心中笑她蠢笨,看她笑話。

可她又能怪他什麽呢?

金重寺重遇的第一眼,就是趙岚苼自己決意要纏着他的。宮中回國師殿的馬車中,他亦說過不會強求她跟去苗疆,她也厚着臉皮跟來了。

從始至終都是她一廂情願,沿肆也早就不是她座下最懂事的小徒弟,以他如今國師的身份,他沒有必要同自己解釋一個字。

可惜一燭不知道這層關系,他看到的只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師妹,被勾跑了不過兩個月,滿眼全心便都是別人了。

“放心吧,國師是什麽人我清楚,區區巫木谷,還困不住他。”

眼下也沒有別的方法,趙岚苼疲憊地點了點頭,随一燭回到了樓中。這一天經歷了太多,一下又知道了這麽驚天真相,趙岚苼只覺得身心俱疲。

本以為躺到床上很快就會睡着,結果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才漸漸有了些睡意。

意識模糊間,趙岚苼看着空空如也的身側,才意識到這麽多日以來,這是第一個沒有沿肆在一旁的夜晚。

巫木神殿,大巫居所。

巫雅氏褪去了大巫華妝,只着一身顏色肅靜的睡袍側卧在神殿中。

巫木神殿算不上富麗堂皇,各處裝潢因為沉悶暗調的配色風格而壓迫感十足,兩側一道排開形容詭谲的石雕更加重了這一感覺。

在外奔波勞累了一天之後回到居所,卻如同進入了千年古墓。令人很難想象住在此處的人到底處于一種怎樣的精神狀态。

巫雅氏的身側站了兩個巫使,見大巫百無聊賴地打起了哈欠,出聲詢問道:“時候不早了,大巫不去睡嗎?”

巫雅氏閉着眼緩緩道:“不急,等人。”

小巫使疑惑地看了看窗外,“都這麽晚了,誰會這個時間拜訪?”

随着小巫使的話音剛落,殿外便有人通傳,“大梁國師拜訪。”

小巫使更疑惑了,心道從未聽說過大梁國師入過谷啊,怎麽會在深夜貿然上殿?而且大巫不是已經請了個和尚來,決意與大梁皇帝斷絕往來了嗎?

聽聞大梁國師以凡人之軀活了百年,雖說巫祝一族也有長生不老的血脈,但那是得仙祖祝福庇佑。這國師一不修仙,二無長生血脈,總歸該是個路都走不動,發須花白的糟老頭子才是。

小巫使在心裏如此想着,就看到一個身形颀長,年紀不過二十有餘,面容十分俊朗的青年人入了殿。

“咦?不是說來的是大梁國師嗎?國師在何處?”

巫雅氏笑着看向沿肆,微微一側頭對小巫使耳語道:“那就是大梁國師,俊吧?”

待到沿肆走近,小巫使這才看清了國師的全貌,和他周身那股生人勿進的強烈邊界感。雖然外貌看上去年紀輕輕,卻不會讓人覺得未經世事,反而有一種大權在握養出來的氣定神閑,仿佛無論發生什麽都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小巫使并不敢再多看沿肆一眼,紅着臉低下了頭。不僅是巫木谷中常年見不到一個長相如此俊美的男人,更是因為大多數人都會在直視沿肆時,下意識被這種氣質逼退視線。

大巫倒是不會,她明豔動人的一雙美目直直的迎上沿肆的目光,身上還是側倚在座上的慵懶姿勢。

“國師大人在巫木谷中躲躲藏藏這麽久,終于是肯以真面目見人了。”

見他并沒有與自己談笑的意思,巫雅氏也不覺尴尬,依舊不正經道:

“如此茍且行事,實在不配大梁國師光明磊落的身份啊。莫不是為了陪身邊那位小姑娘做戲?國師大人倒是個十分有雅興的風雅之士呢。”

她裝作視線在沿肆身後尋找什麽的樣子,“怎麽?小姑娘沒帶着一起來?”

“大巫玩笑夠了,便談談正事吧。”

沿肆對巫雅氏的譏諷置若罔聞,面色也無甚變化,巫雅氏頓時覺得無趣,撇了撇嘴起身,終于看上去正經了點。

“國師還全須全尾地站在本巫面前,不就已經很能說明我的立場了嗎?不然以國師看來,本巫的巫木谷難道真漏成個篩子了?什麽人都能進來橫行霸道?”

沿肆冷笑一聲,“我還站在這裏是因為我帶的人破了你的嬰蠱,而非大巫的立場如何,畢竟以你現在的立場,守與不守皇帝命你殺我的約定,都算是百利而無一害,不是嗎?”

巫雅氏大笑起來,眼中盡是不加掩飾的興味,登時便對眼前之人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哈哈哈!沒錯,尋常手段或許可以殺掉一具肉//體凡胎,卻殺不了一個被生死簿劃掉的不死之人。但既然無法将其置于死地,煉化成一具沒有魂靈無知無覺的活死人為我所用,豈不是兩全其美?”

“沒算到你身邊的那個小術士是唯一的變數,原是本巫小看了她。不然你的生魂現在早就成了嬰王的養料,而你的肉身,也已是本巫的玩具。”

巫雅氏走上前來,擡手想去觸碰沿肆領邊略有些散亂的前襟,卻被他後撤一步躲開,自行整理規整了。巫雅氏甜甜一笑,也并沒有因為沿肆這一不解風情的行為而惱怒。

“你的皇帝只命我想辦法了結了國師,卻不會在乎我用什麽手段。哼,那個貪生怕死滿腦子長生不老的蠢人,怎會知道一個不老不死的鮮活肉體,是多麽完美的傀儡。”

她目光炯炯,“更何況,還擁有着一張如此賞心悅目的面皮。”

沿肆一側的眉尾略微一挑,“大巫志向高遠,既已決意不再同皇帝合作,想必是已經尋到了更好的代替之法。大概,是金重寺的那只禿驢道聽途說,與龍脈有關的東西吧?

他故意頓了頓,停在了最關鍵的轉折處,卻并不急于開口,直等得別人百爪撓心了才輕聲道:

“只可惜...”

哪怕在遠在南疆,國師在朝中的聲望與才能巫雅氏也略有耳聞。比起她們這些常年在谷中身不由己,又僅僅專注于巫蠱的巫祝,金重寺一寺住持對龍脈的了解或可一信,但若是能有大梁國師相助,總歸是更可靠一些。

更何況根據烏鴉們傳回來的消息,這個國師似乎還是個能力不俗的術士?

巫雅氏轉身沉思良久。

“有意思,本巫喜歡同聰明人談交易,你的價值看上去也确實比一個漂亮傀儡值錢。”

這一次,巫雅氏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三句話便要調戲沿肆一句的樣子,坦誠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那麽,就談談嶄新的,與國師大人的合作吧...”

次日晨時。

一夜過去,一燭輕輕敲了敲趙岚苼的房門,隔了許久門才被從裏拉開,結果被她那一雙幾乎拉到臉頰的黑眼圈給吓了一跳。

“怎麽臉色這般差,是不适應這裏的床鋪嗎?待會我叫下人給你鋪的再軟一些。”

趙岚苼擺擺手,眼睛都還沒能完全睜開,“沒有那麽嬌氣啦,是我自己的問題。”

一燭自然清楚她為何睡不好覺,輕輕嘆了口氣,“那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怕是夠你今晚也睡不着的了。”

他沉思片刻,似乎并不願将此事告訴趙岚苼,望着她探究的眼神勉為其難道:

“今晨京中傳來消息,皇帝...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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