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燒山
燒山
蔔天問卦上,趙岚苼可以說是志在必得。可她算得盡天下人,算得了一國運勢,竟唯獨沒算到自己帶大的小徒弟,是個百年難出其一的孤煞短命。
他們這一道的術士,其實能預測的東西有很多,卻唯獨不愛算命數這種東西。因為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死期何時,活着的日子就成掰着指頭熬的了。
趙岚苼盯着這孩子看的時間太久,沿肆起初察覺到只是靜靜回望過來,見師父始終看着自己不言語,甚至眼神中還帶了些莫名其妙的悲切。
“師父,是卦象不好嗎?”沿肆上前問道。
趙岚苼的思緒被拉了回來,搖搖頭,“無妨,只是看的有些疲累了。”
沿肆只看一眼趙岚苼的表情便知道她在說謊,但既然她不願說,又或是現在她已經不想再和自己多說一句話,便沒追問。
沒想到趙岚苼主動開口問他,“你先前說,師父就是你唯一的家人,我就是你唯一的所求。”
沿肆更沒想到趙岚苼會突然重新提起這些,即便向來處變不驚也難免慌亂了一下。
趙岚苼看着他,“這些話,當真?”
沿肆目光閃爍,偏過頭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耳垂,那裏絕對已經紅了,他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但他還是逼自己直視着趙岚苼,“當真。”
趙岚苼意外地沒再訓誡他任何,只點了點頭。
如今的沿肆已經長大成為一個男人了,這是趙岚苼一直忽略和不願承認的。沿肆對她的執着和心意趙岚苼一直都裝作看不見,覺得不過是人年少時期意氣用事的執念。等長大些就會淡了,忘了,向前走的。
她就這麽一直忽視逃避着,回頭一看,沿肆真的長大了,卻還是不改初心。
大梁的劫難即便是渡過了惠景帝也不會放過她,早在祭天大典之前,趙岚苼就預見到了自己的死亡,才會對沿肆說了那些話,打算将長明宿交給他。而沿肆回答她的一番話卻被她當作孩子氣的任性,低估了他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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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長明宿這一役,無論怎麽保全,沿肆都會在自己身死後随她而去。
趙岚苼對自己的死亡沒有任何畏懼,但現在身上卻挂了另一條人命,這令她惱怒不已。當年從萬鬼焚城之中她拼死将沿肆救出來,可不是為了讓他在日後給自己陪葬的!
“轉過身去。”趙岚苼沉着臉命令他道。
沿肆雖一時間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照做背過了身。沒想到後頸猝不及防一痛,當即暈了過去。
趙岚苼接住了他,攬着他的脖子輕輕放在了地上。
利用他也好,欺騙他也罷,總之趙岚苼不能讓沿肆做出為了自己去死這種蠢事。
因為先前為惠景帝灌輸過龍氣,趙岚苼對惠景帝的生辰八字、命格命理都可謂是了如指掌,沿肆是她養大的更不必多說。雖是開天辟地史無前例的以命換命,但趙岚苼的能力,并不是完全沒有把握。
山頂的風雪愈發肆虐,雪花伴着疾風幾乎橫貫過星宿臺,其中,還夾了絲不止從哪來的血腥味。
趙岚苼警覺擡頭,上一秒還空空如也的露臺霎時間顯形出一個鬼魅般的身影,樓蘭法師再一次出現在了趙岚苼面前。
他笑得像是什麽期望得償所願,開口道:“看來,我的長生引,找到歸處了。”
趙岚苼擋在暈倒的沿肆身前,亮了符刀,一副戒備之态。長明宿現下所有的人都派去防守山門,惠景帝的兵連門都進不來,這個樓蘭法師竟憑空出現在了長明宿最高處的星宿臺。
此人的法力竟是如此深不可測!
樓蘭法師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趙岚苼,我們也該算是頗有交情了,我幫你多少次?竟然還這般防我?實在是好生傷人啊...”
他捂着心口,話鋒一轉笑了起來,“幸好,我不是人。”
趙岚苼:“...你到底想做什麽?”
樓蘭法師側頭看了看被她擋在身後的沿肆,對趙岚苼的問題充耳不聞,“你好歹是個做師父的,都不問問你的小徒弟願不願意,便把天子命格與百世陽壽強加給他,就不怕他恨你嗎?”
趙岚苼收了手中的符刀,雖然樓蘭法師一看便知來者不善,但确實幾次對峙中他似乎都沒有什麽動手的意圖,只是喜歡來說一些莫名其妙的風涼話。又或者,只是單純喜歡看熱鬧。
趙岚苼道:“現在長明宿與大梁都危在旦夕,他既是大梁子民又是長明宿弟子,更是我的徒弟,應當擔此重任。”
聽完她這一席話樓蘭法師簡直笑得鼓起掌來,“好好好,好一個長明宿掌門!好一個該當此任!”
待他笑夠了,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淚水,“可你當真沒有一點私心的嗎?趙岚苼。”
“你誇下海口要拯救的大梁逃過了天災,你承諾守護的長明宿後繼有人,你一直忽視的短命小徒弟得了不死長生。而你,也成了無愧于心,百世流芳的救世主。看似你做出的是一舉多得,最好的選擇,可實際上呢?”
趙岚苼聽得煩躁,偏偏樓蘭法師還在她身邊轉着圈地說個沒完,她頭痛的毛病又開始犯了。
“你顧了所有人,唯獨沒顧你這個最疼愛的小徒弟。你以為不老不死是什麽祝福嗎?你所看重的這些東西不過是一堆不能再更亂的爛攤子!守着大梁這個本該滅亡的破爛,永生永世不得脫手...倒還不如選擇早早地自己去死,起碼現在,死亡還是他可以選擇的事。”
樓蘭法師的話像是循循善誘的咒語,趙岚苼捂住耳朵怒道:“你這個非人之物!你懂什麽!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死了才是什麽都沒有了!他還這麽年輕,長明宿之外的世界他根本沒見過,怎麽能跟着我一道去死!”
樓蘭法師臉上的笑容僵硬一滞,似乎趙岚苼的話戳到了他的某個痛點,不過很快被他隐藏住了。
他慢慢走到露臺邊緣,望着鹿雪嶺的皚皚白雪,“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嗎...”
樓蘭法師的身影竟像是将要融化在漫天的飛雪之中,彌留的殘影最後看了趙岚苼一眼,他輕輕開口——
“那你們便都去死吧。”
...
星宿臺終于恢複了寧靜,可樓蘭法師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卻久久回蕩在趙岚苼耳邊。
“轟——”
山門前爆發出一聲巨響,緊接着火光乍現,濃煙頃刻間滾滾而上。然而爆炸聲并沒有停止,第二聲巨響落在了側山。第三聲更近,就砸在離星宿臺不遠的大殿屋頂!趙岚苼眼睜睜看着一個接一個從天而降的流火,原本一片雪白的鹿雪嶺被竄天的火光徹底點燃。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趙岚苼控制不住地雙手顫抖,她根本不知道這是惠景帝專門為攻山而早有準備的,還是樓蘭法師方才留下的詛咒應驗。又或許,惠景帝想要長生引獨活,樓蘭法師想要長明宿皆亡,他們本就是一拍即合勾結成夥的一路人。
整個長明宿上空都充斥着咆哮尖叫聲,火光将蒼穹映襯成了血紅色。她的長明宿在一點一點毀滅,她卻只能在這裏眼睜睜看着,因為長生引還在她手上,還沒落下。
星宿臺還留存着趙岚苼與前任掌門最後一次對話的回憶,掌門師尊的話更是回蕩在趙岚苼耳邊。
“你的決定就是長明宿該走的路,哪怕你選擇的是一條注定走向滅亡的路,你也要相信你的選擇。”
趙岚苼深吸一口氣,回頭看着還躺在地上無知無覺的沿肆,她從袖中将那瓶一直帶在身上的長生引,拿了出來。
沿肆昏昏沉沉醒來時,先是聞到了空氣中濃烈的煙火與焦糊味,等頭腦徹底清醒坐起身來,發現身邊早已空無一人。空曠寒冷的星宿臺,正中央的桌案之上還擺着趙岚苼翻過的名冊,書頁被風吹了一地。
他強忍着頭痛爬起來,想從星宿臺下去尋找趙岚苼,卻在起身後的瞬間呆住了。
從星宿臺可以望見整個長明宿的全貌,甚至是鹿雪嶺的全貌。而此時無論是長明宿還是鹿雪嶺,都是一片焦黑的火海。
放火燒山,這是一條無比狠辣果決,卻行之有效的毒計。既攻不上山,那便讓這座山不留一個活物。
沿肆磕磕絆絆地往山門處趕去,一路上已經見過了太多焦黑的屍體。雖然辨認不出相貌,但有的人手中還攥着佩劍,這大都是長明宿弟子。有的身上還粘着鐵甲,這是那群被下了妖術的萬民軍。難怪惠景帝只派了這群平民百姓打頭陣攻上山,他們也不過是燒山前注定陪葬的犧牲品。
通往山門的路上沒有一個還活着的人,四下裏安靜的仿佛另一個世界,唯有還未燒盡的火焰聲。僅沿肆一個活人穿行在死人堆中,難免會令人産生錯覺,死的究竟是誰?
為何他只睡了一覺,醒來時所有先前還同他說話,在他眼前鮮活無比的人,通通變成了橫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屍首?
他雙目通紅,心中緊緊地繃着一根弦。哪怕再恐懼再悲痛,只要沒見到趙岚苼,這跟弦都不會斷,會支撐着他一直找下去。
可是哪裏都沒有趙岚苼的痕跡,他開始瘋了一樣去刨成堆的屍山,直到遠遠地看見山門之外,地上被砸出的一個坑洞裏,散發出微弱的藍紫靈光。
那是高階術士才會散發出的靈光,他們可以操控自身靈力在體外顯現,但這種耗費靈力又沒有任何作用的事通常沒人去做。除非,是命懸一線的最後關頭,已經做不了任何,才會如此去求救。
沿肆呼吸一滞,心髒像是狠狠被攥住,朝那束靈光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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