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這小孩兒

這小孩兒

耿陽覺得扯着嗓子喊話不太現實,他喉嚨有點疼了。

目光落在向夏的耳朵上,那一枚損壞的助聽器還挂上面,他抿着嘴,彎腰從丢在沙發下面的公文包裏掏出授課專用的擴音器——小蜜蜂。

他把擴音器戴在身上,耳邊卡上麥,坐到向夏身邊。

他在害怕。

耿陽不自覺的想起學校裏的那群活蹦亂跳的小學生,和眼前的瑟瑟縮縮的向夏一對比,心就有點軟。

這小孩兒好像吃了很多苦一樣。

耿陽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他的家長,讓他們來接人回去。

軟了下語氣,問:“你能告訴我,你爸爸媽媽的電話號碼嗎?”

不需要扯着嗓子喊,耿陽那渾然天成帶着溫柔的聲音順着呲呲的電流,清晰地傳入向夏的耳朵裏。

這麽久了,向夏也冷靜下來了,不像一開始說話語無倫次又颠來倒去,他歪着腦袋望着耿陽,眼裏水光一閃,小聲說道:“我不知道他們的電話號碼……”

“嗯?”耿陽皺了下眉頭。

向夏看起來怎麽說也有十二三歲了,這個年齡段的小孩不都應該記得父母的電話號碼嗎?

還未等他提問,又聽見那清脆帶着顫抖的聲音,說:“我沒有爸爸媽媽,他們去世了。”

耿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看向向夏的眼神帶了些同情,他低頭看了眼撥號界面,按下公安電話,準備打電話給警察。

還沒播出號碼,向夏又開口:“我是從孤兒院出來的,要回家了。”他頓了頓,“我的爺爺來找我。”

說到家人一詞,向夏的眼裏瞬間就亮了起來。

耿陽按下撥號鍵的手指一頓,回到界面,轉頭看他。

從向夏的身上,耿陽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莫名的和小時候的自己有些相像。

一樣沒有父母。

一樣被抛棄的樣子。

耿陽從鼻尖呵出一口氣,轉而問道:“你孤兒院在什麽地方?我送你過去,好讓你去找家人。”

“西源路204號芳依孤兒所。”

耿陽輕輕地重複了一遍,拿出手機搜索了一下,地圖顯示的是“樂假游樂場”。

這到底是游樂場裏開了一所孤兒院,還是說孤兒院裏建了一個游樂場?

耿陽霎時間皺起眉來。

剛剛還心疼這小孩呢,現在居然撒謊騙他,還撒的這麽沒有技術含量。

“那不是孤兒院,是游樂場,你在騙我嗎?”

“我,我沒有騙你……”向夏眼睛倏地睜大,眼裏全是慌張和不敢置信,“我不會騙人的,這就是我們孤兒院的地址,我沒騙你……”

耿陽皺起眉,見他這個神色倒是挺真誠的,聳聳肩,把手裏搜索到的地址直接給他看。

上面有圖有真相,五彩斑斓的游樂場下面的地址和向夏說的一字不差。

“怎麽會這樣……?”向夏眨了眨眼睛,又細細地看了一遍。

耿陽一時間也摸不清頭腦,想了想,又問:“你有什麽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嗎?”

向夏抱緊自己的膝蓋,皺着小臉,眼裏都泛起水光,下一秒就好像要哭了。

他把腦袋埋在自己臂彎裏,開始認認真真地想。

耿陽見他這番樣子,也不好說什麽,只能默默地等他開口。

“身份證……我有身份證號碼。”向夏驟然擡起頭,朝他望過去。

似乎是找到能證明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聯,他頓時眼眸發光。

耿陽有些小詫異,偏了偏頭,打開手機,“你慢點說。”

向夏聽話的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說出來,耿陽用手機搜索,最後得到的結果是——

性別:女。

生日:1949年11月13日。

發證地:湖林省德邵市德邵縣。

耿陽:???

女的,還有七十歲了,還是在遙遠的北方?

這小屁孩是在逗我玩兒嗎?

他都懷疑剛剛向夏說的那些話都是騙人的了。

耿陽忍住心裏那一絲絲怒火,冷靜地說:“你再說一次。”

向夏又重複了一遍。

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如果是當場編的,第二次說出來肯定會有卡頓,還可能會說錯。

可是他卻說得又堅定又流暢。

見了鬼了。

他莫不是遇到了一個黑戶。

得,還是報警吧。

還沒等耿陽再問,門鈴響起。

耿陽把手裏濕透的紙巾随手丢在沙發上,起身去開門。

聽不到門鈴聲的向夏目光黏在耿陽身上,把腿提到沙發上,蜷縮起來環在手臂裏。

露出一雙眼眼巴巴地盯着他。

門口站着的是修水管的人。

耿陽将他帶到廁所那邊,打開門一看——

嗯?

水管沒有裂,好好的架在牆上,原本四處漫水的地板都和原來一樣幹燥,積水的洗手臺也一滴水也沒有。

耿陽詫異且疑惑地啊了一聲,管道師傅也不解地看向他:“你家這不是好好的嗎?”

面對這樣令人疑惑的事情,耿陽十分摸不着頭腦,“不,不是,剛剛還水漫金山一樣,就跟洪澇了一樣……就這根管子,還破了!”

管道師傅湊過去看了眼,細細檢查了一番,啧了一聲:“耿老師,你看看這兒哪像你說的那樣?就是管子有點老化了,不過還挺堅實的,還能用個七八年呢。”

耿陽:……?

剛剛那一場是夢嗎?

炸了的水管自己粘好了?

噴湧而出的水自己原路返回了?

這不符合唯物主義,不符合物理學常識。

“你這邊要是沒什麽問題我就去下一家了啊。”管道師傅頭也不回的走了。

耿陽一邊撓頭一邊把管道師傅送到門口,正好,訂購的晚餐也送到了。

“耿老師,您的外賣。”

外賣小哥經常給耿陽送外賣,一來二去兩人已經算是點頭之交了。

“謝謝。”耿陽接過熱騰騰的晚飯 。

“您今天點了兩個人的份,是要和穆醫生一起吃嗎?”

“沒有,那小子忙着呢,沒空和我一起吃。”耿陽倚在門口笑了笑。

外賣小哥哦了一聲,轉而皺眉:“那您一個人吃得完?這麽多……”

“嗯?”耿陽回頭看了眼縮在沙發上的向夏,眼眸顫了顫,似乎察覺到了什麽。

門打得很開,站在門口一眼就可以看到裏面的格局,自然也是可以看到沙發上的人。

為什麽他還會說自己是一個人?

他沒看到沙發上還有一個小孩兒?

耿陽呼吸停滞了一下,僵硬地轉頭,問,“你看看,我沙發上有什麽。”

“啊?沙發?”外賣小哥蹙眉,緩緩地說,“衣服,褲子,抱枕。”

“呃?”耿陽倒吸一口氣,他咽了咽口水,“你說得詳細點。”

外賣小哥疑惑地眨了下眼,遲疑地說:“一大堆衣服和一大堆褲子混在一起,幹癟的三個抱枕,哦,還有濕紙巾……”

說到這裏,外賣小哥的目光移到耿陽褲.裆處的水漬,忽然福至心靈,憨憨地笑了笑:“原來耿老師剛剛在辦正事啊哈哈哈!我來的不是時候是吧。”

耿陽扯了扯嘴角。

辦你個鬼的正事!

現在的年輕人思想都這麽龌龊的嗎!

耿陽越是慌張,面目表情反而就更冷靜,和外賣小哥說再見後,臉上輪廓霎時間繃緊了。

他提着飯走到向夏面前,蹙眉對上那雙眼眸。

半晌,他把飯放在桌子上,伸出一雙手捏上向夏的臉蛋。

在向夏震驚地眼神中,耿陽閉上眼細細地感受手裏的觸感。

溫柔,細滑,一顆痘都沒有。

很真實。

他可以憑此認定向夏是存在的。

但是想起那崩裂又複原的水管,肆意流淌又消失無蹤的水,那也是剛剛發生的。

耿陽徹底轉不動腦袋了,松開手,頹然地坐在了離向夏最遠的沙發上。

“我是不是在做夢?”耿陽一臉虛無地躺在沙發上。

向夏看見他紅潤的嘴唇動了動,卻聽不到他的聲音,茫然地眨巴着眼睛。

“難道是因為我給你穿的衣服太大,你又縮成一團,他以為是我堆在沙發上的衣服?”耿陽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說法。

話說這真的要是玄學那類的事情,耿陽早就吓到不敢呼吸了。

但是出現的又不是面目駭人的妖魔鬼怪,而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孩兒,根本談不上害怕。

耿陽摸着自己的良心,開始默念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他是一個入了黨的,根正苗紅的黨員;是小學語文老師;是經歷過社會主義唯物主義熏陶的國家公務員;是渾身正氣凜然,陽氣十足的成年人……

還沒等他給自家灌輸信心,就聽見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循聲望去,向夏捂着幹癟的肚子,對着放在桌上冒着香氣的外賣直咽口水。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吃那些食物,所以一直沒動。

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瞬間從耿陽腦海消散,他洩氣一般嘆了口氣,打開外賣盒,推到向夏面前。

向夏瞬間笑了一下,卻也只是唇角上揚了一點,笑得格外含蓄隐晦。

他捧起飯盒放在自己的膝上,左手拿着筷子飛速地把飯菜扒入自己的口裏。

耿陽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低頭默默地把飯分出一半放在另一邊,只吃一半。

身邊的人很鮮活,會呼吸,會肚子餓,慣用的是左手。

會将自己圈畫起來,孤立地在大世界裏畫出另一個小世界,然後就待在那兒一動不動。

就像剛來的時候,馬桶的是他畫出來的小世界,而現在,沙發那一塊小小的地方,也是他畫出的新的小世界。

他縮在小世界裏,不去觸碰之外的事物。

暫時看起來沒有什麽危害性。

還有點讓人心酸。

感知到這個事實之後,耿陽更加确定他沒有任何威脅性。

伸長手端起自己的飯菜,分了一半給他,聲音透過擴音器,放大了好幾倍。

“別着急,慢慢吃。我這裏還有。”

他放松了一點,吃飯的速度也慢下來了。

耿陽也不着急,慢吞吞地嚼着飯菜。

兩人安安靜靜地吃飯,耿陽不太餓,草草地結束了晚飯,坐在沙發上撐着腦袋注視向夏。

向夏迅速地瞟了眼耿陽,又開始縮起肩膀,還時不時看一眼耿陽,時時刻刻注意他的神情,生怕自己哪一個舉動,讓他生氣。

眼前的小孩看起來純良,又怯懦,一雙光芒粼粼的眼凝視着耿陽,單純無害的模樣。

等向夏吃完,耿陽才把手機遞給他,打開查詢身份證號碼的頁面,告訴他:“你的身份證是假的。”

向夏完全怔住了,輕輕地搖搖頭,眼裏很快就蓄起眼淚。

孤兒院不在這兒,身份證也對不上號,他和這個世界如同毫無瓜葛。

如同置身荒島,四周是茫茫毫無邊際的洶湧海水,一個浪打過來,就能将他澆的透心涼,堵住他的呼吸。

耿陽見他一大顆一大顆眼淚的滴落,哭的無聲無息,鼻尖微紅,像個受盡欺負的小可憐,令耿陽煩躁地撓腦袋。

氣氛有些凝重,只能聽到挂在牆上的時鐘滴答的聲音,還有向夏低聲吸鼻子的聲音。

“叮咚——”

門鈴響起來。

耿陽起身去開門,一道白色身影瞬時溜進屋內。

是穆寧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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