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自己

自己

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對我非常不公平。

當然，我很清楚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我也知道，公平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作為一種能讓弱者寄托希望的幻想，公平本就是一種用來自欺欺人的奢望罷了。

這是沒什麽置喙或疑惑必要的事。

可我要的東西并不多。

我想要的東西一直都不多。我想要的東西簡直少得可憐。

從意識誕生起的絕大多數時間裏，我想要的只是活着而已。只是活着。

我不想死。我想要讓我的生命和存在一直延續下去。

這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追求，無論任何都算不上，它甚至堪稱卑微——生命和存在本就是與生俱來的東西，與生俱來到沒有它們就根本無法誕生在這個世上。

很簡單的道理。要先擁有生命，要先存在，要先活着，才能順利誕生。誕生的前提本就是存活。

然而我不是那樣。我身上沒有任何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存在也好，誕生也好，活着也好，對我來說都是遙遠到仿佛在天邊的存在。

這些我想要的，這些任何有感知的生物都具有的本性，所有思想的起始，一切活動的基石，一切生物與生俱來的東西——生命，存在……我都沒有。我都沒有。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的命并不好。一直以來都不好。我的命差得令人發指。這個世界恨我。命運厭憎我。世道對我更是不公。

那麽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我能依靠的從來只有我自己。

我的生命，我迄今為止的存活，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并非是出自命運的饋贈，僅僅源于我自身的不懈追求。

我最終還是在這個世界裏活下來了。

我活下來了，然後我開始想要更多。

欲望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總是與貪婪一同出現，它們都人性中割舍不掉的部分。

它們不分彼此，如影随形，永不消退。

我到底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我自然也不能免俗。我肯定也會有各種各樣的欲望，我也會貪婪，我也會嫉妒。

我也會什麽都想要。

但說實話，我其實搞不清楚我想要的到底都是什麽，那些東西又有什麽用。

而且只是活着就夠讓我自顧不暇的了，哪裏還有精力去追求別的東西呢？

但我就是想要。就是想要。

因為我不甘心。

你瞧，別人——或者不是人而是随便別的什麽物種，不管什麽物種都好，只要是活着的——誕生時就能擁有的東西——生命，存在……我卻要拼盡全力、醜态疊出、不擇手段才能維系住。

還只是暫時維系。

憑什麽呢？憑什麽別人都有的東西我卻沒有呢？憑什麽我就要被這樣對待呢？我不配麽？我生來就低劣麽？

也許确實是這樣吧。畢竟我确實在存在伊始就和其它生物大相徑庭。我比別人差得太多是事實。

可那也不是我的錯。那又不是我想的，又不是我造成的。為什麽要我來背負這一切呢？

我應該不比任何人差才對。

那麽別人要有的我當然也要有。無論早晚，我必須要有。我一定要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是這麽想的。

直到現在也是。直到現在我的這份想法也沒有改變。

可是我發現我根本做不到。好難啊。真的好難啊。

我總是失敗。失敗。失敗。然後又一次失敗。然後又一次失敗。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然而我不曾氣餒。因為我知道，那只是暫時的失敗而已，根本不要緊。只要我堅持下去，我總能得到我想要的。

但我卻逐漸慌亂起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沒有目标，何來的成功呢？我注定将永遠失敗下去。

我可以鏟除一切障礙，我可以掃平所有阻擋在我前路上的人，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知道我可以，我早晚能做到。

可是如果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的話，我又該如何得到它呢？

沒有目标的人生，只是在流浪。

我一人流浪至今。

[所以你又開始了？]

你指什麽？

[指你總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更傾向于稱之為回顧人生。

[我覺得更像是閑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

[哇哦，這麽好說話？你還是你嗎？]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覺得我不是我。起碼我不是完整的我。就像你也不是完整的你一樣。

只有咱們倆湊在一起，才算得上完整。

[真稀奇。你竟然也能說得出這麽動聽的話。]

……差不多得了。

[我永遠也學不會見好就收。那是你才會幹的事。]

到現在還這麽說，你是依舊在怪我嗎？

[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怪我也正常。是我對不住你。

[這話你說了不少遍。]

但我每說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真心實意。

[你想起來了？]

沒有。

[想也是了。畢竟那些記憶都在我這裏。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按照邏輯推導出來的，事情的經過已經很明顯了，很容易就能推出來。

[也是。這确實不是難事。換做以前，當場就該明白了。]

所以說啊，離了你我确實脆弱了很多。文明也好，智慧也好，聽上去再了不得的東西，也有壞的一面。

[可你仍舊不會放棄追逐這些。]

你會放棄追逐力量嗎？

[你知道的，我是很貪心的。]

那你也該知道，我也一樣，我也是很貪心的。我永遠不會放棄對理性與克制的追求。

[那你要繼續抛下我嗎？]

有意思，你也學會試探了。

[用你的話說，這是發自內心的疑問。]

當然不會。我剛剛就說了，我們只有湊在一起才算完整。我們只有湊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靜電。

[你不嫌棄我了？]

別再這麽說了。

[可你就是那麽做的。我就是你自己。可你卻對我不好。你對我不好]

我很抱歉。

[只因為我是你不喜歡的一面，你就把我剝離了出來。你嫌棄我。你厭惡我。你恨我。]

我已經承擔過後果了。我遭到報應了。

[你沒有。]

我有。

[那還不夠。]

那好吧。來吧。你要對我做什麽我都受着。

[不急。我有另一個實在想不明白的問題想問你，它讓我一直疑惑到現在。告訴我，為什麽你自己都不愛自己呢？]

你果然還是在怪我。

[你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我是膽小鬼。

[還有嗎？]

應該是有的。但是我不記得了。缺失的記憶都在你那裏。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我不清楚。我看得到那些——它們一直萦繞在我的思緒裏——但我不清楚。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明白你。]

那不重要了。已經不重要了。我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人了不是嗎？

[沒那麽容易。]

我該做的已經做完了。我看你也一樣。

[這部分确實。力量充沛的感覺怎麽樣？]

輕飄飄的。有點難以控制。

[強大本來就是這樣的。你忘記了而已。]

好吧。看來我忘記了不少東西。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咱們倆對這種事情的感官一直不同。]

但我們就這樣融合的話，不會湮滅嗎？

[什麽？]

湮滅。你攜帶着普萊姆斯殘留的意志和力量，我體內則有着宇宙大帝的意志和力量。這兩股能量碰在一起不會發生什麽美妙的事的。

[比如？]

比如湮滅。我剛剛就說了。還有更大的可能是爆炸。然後你和我會就此消失。

[你說的确實也不是沒可能。但我們不能因為可能性而放棄希望。]

一聽就是你會說出來的話。

[而且我還找了幫手。]

幫手？誰？

[你。]

我？

[我。]

你？

[咱們。]

……你扭曲了時間？

[沒有。我只是通過共同的記憶作為錨點，鏈接了不同時期的我們而已。]

……那就是扭曲時間的意思。你這個蠢貨。這不是可以随意玩弄的東西。

[瞧，你又罵我。你果然還是嫌棄我的。]

我在嫌棄我自己，行了吧？我在說我自己是個蠢貨。

[你是不是忘了我就是你？]

原來你還記得這件事啊？

[嘻嘻。你還是先想想該怎麽面對曾經的自己吧。]

我猛然發覺自己所在的位置變了。

我早已不在地心深處，而是又來到了一處到處都是破洞和刮痕，濺得哪裏都是的能量液的飛船內部。

雖然陌生。但我依舊認了出來。

是這時候，是這裏啊。

這裏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通量，他正倒在地上，身首分離。

一個是我，以前的我。正跪坐在舷窗邊，看着外面。

其實舷窗外面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那時的我對宇宙有多大根本沒概念。也不知道宇宙中其實大多數地方都是空曠到什麽也沒有的。

但過去的我很顯然已經發覺了我的到來，滞澀地轉過頭，用那兩只空洞的光學鏡看向我。

我這才看清眼前人的樣子——像是被絞碎了之後胡亂拼成人性的存在，任誰瞧上去都是一堆該進廢料場報廢處理的殘骸。

原來那時候的我是這樣的啊。

我都不記得了。

[你現在知道了，不是嗎？畢竟我又回到了你的身體，我們已經開始融合了。]

為什麽偏偏要選在這個時候？

[因為這個時候的咱們最強大。外界的壓力會促進內在的融合。這個時期是最合适的。]

還有呢？

[因為你以前就是這麽對我的，那我就讓你也這麽面對曾經這樣的自己，很公平不是嗎？用你的話說，這是同态複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你果然還是在怪我。

[那不重要了。已經不重要了。我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人了不是嗎？]

然後一陣嘶啞的聲音響起。

“——你又是什麽東西？”

非常嘶啞的聲音。很符合那時我的形象。

那張臉也是一張很狼狽的臉，狼狽到什麽都看不出來。

我逐漸回憶起了那時的經過。

左邊的光學鏡……電鑽，通量插到實在插不進去之後打開了電鑽的開關。

右邊的光學鏡是……激光刀？還是離子束？記不清了，反正被切上去的感覺都差不多。

嘶啞的聲音是因為被扯開了喉嚨，連帶着內部的發聲器也一并受損了。

碎裂的天線和是因為被抓着頭往地上砸。面部的傷痕和周圍的劃痕都能一一對應。

機翼是被直接扯掉的，機體上的貫穿傷是被釘在牆上後留下的。

我想起來了，我是被通量虐殺至死的。

虐殺致死。

然後死而複生。

那張臉上已經什麽都不剩下了，可上面的神情竟無比鮮明。

她在哭。我在哭。

面無表情地哭。

流的不是清潔液，不是眼淚，是血。

滿臉的血。

我覺得非常難受。

“……為什麽不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