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你以為我瞎

你以為我瞎

“诶，你不是不讓我提的嗎？”修雲記得他上次說的是，“別問了”。

“我改變主意了。”墨沉道。

“真的要修嗎？”

“當然，”墨沉指着由遠及近的那一片沉寂在月色中的宮闕，“把這些都推倒，池沼填平，修築一座大三裏、高千尺的巨型樓臺。在樓臺外，一左一右分別擺上一座犬形雕像。”

“大王，那還能叫鹿臺嗎？”修雲不太配合地問道。

“改名叫犬臺，或者雲臺？你想叫什麽都可以。”

修雲想象着墨沉所描述的那座龐大樓臺拔地而起的景象。從樓臺頂層往下俯瞰，修築工地上勞勞碌碌的無數魔族民工，一定都像螞蟻一樣渺小。

“大王，不用大興土木啦，其實現在這些宮殿也挺好的。”修雲說道。

雖然現在有些偏僻角落裏荒草叢生，屋宇殘破，庭院裏還可能飄蕩着地縛靈……但是找人修繕一番，把地縛靈收走，也就像那麽一回事了。遠遠用不着全部推倒重建。

墨沉驀然轉頭，看着他。

明明剛才還随意戲谑地說着閑話，這一刻，魔尊眼底竟是修雲所看不懂的幽暗。

“你來到魔界，親近于我，對我提起虿盆和炮烙，向我讨賞索要一座鹿臺……你卻不是真的想要那些，只是将這一切，當做一場依照話本的游樂而已。修雲，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修雲想了想，“我只要吃好睡好，陪着大王，就很滿足了。”

陛下好像說得沒錯，我對他提到虿盆、炮烙和鹿臺，都是說着玩的。是因為我一個人初至魔界，心裏害怕，又不知道該做什麽，就給自己定了個“妖妃”的目标，就像小狗把皮球丢出去再自己叼回來一樣，是在哄自己玩罷了……

其實，妖妃不妖妃的根本不重要。現在我的願望，就只有吃好睡好和陪着大王呀。

“陪着我？呵……”還在漫無邊際地亂想着的修雲，聽見身旁的墨沉輕笑了一聲，接着問道：“你是不是很想回妖界？”

修雲一愣，怎麽突然提這個？

“想啊！我離家大半年了，是挺想回去看看的。”他立馬說道。鄰家的小狐崽子們肯定也想死我了吧！

“就算狐族抛棄了你，将你送到魔界，你也依舊眷戀着那裏？”

“唔……為什麽說‘抛棄’？”修雲搖了搖頭，“我四歲的時候父母被雕妖吃了，我跑到野外覓食，餓暈在草叢裏。是狐族把我撿了回來，收養長大。我是自願來魔界的，沒有誰逼迫我。”

“自願？”墨沉道，“你性情天真，很容易被他們哄騙。魔界并非善地，我亦是惡名在外，難道你就不怕？”

怎麽可能不怕。這只小狗妖剛到魔界時，每次見到他，都把“害怕”二字寫在臉上，寫進耷拉着的耳朵和尾巴裏了。

“怕是有點怕啦，但別的狐貍更怕。”修雲笑着說，“我膽子大，除了我還有誰能來呢？狐族不僅沒有哄騙我，甚至還勸阻我，說我是狗，不是狐貍，你發現了會生氣。”

修雲愉快地繼續說道：“我覺得問題不大，說服了他們。說不定你分不清狗和狐貍呢？”

墨沉氣笑了：“你以為我瞎？”

“可、可你确實沒有在意嘛，再說我長得也不醜。”雪白的狗耳朵得意地豎了起來。

“是麽。”

又是一陣沉默。修雲正想換個話題的時候，聽見墨沉語聲低沉地開了口：“你回妖界吧。太陽初升時，你就可以走。”

修雲驚訝道：“你說真的？”

“我向來言出如山。”

“好耶！嗚呼~！”修雲開心極了，變回原形在屋頂狂奔了三圈，以至于沒留意到魔尊臉上那一絲幾乎無法掩藏的郁色。

“許我離開多久？”跑完三圈，修雲沒忘記問。

靜靜地坐在月下，身影溶入暗夜裏的的墨沉聞言一愕，猝然擡頭：“你還願意回來？”眼底閃過隐秘的歡喜。

修雲也愣了：“我還能不回來嗎？”

他沒有聽到回答。清風拂過，墨沉的身影直接在他眼前消失了。

“嗷，我——”修雲面對着虛空，都來不及說話。狗狗嘆氣，我當然會回來啊，我可是答應過小九的。

修雲想起了幻境裏，小九最後對他說的那番話。

“我叫墨塵，文墨的墨，塵埃的塵，是他從自身識海裏抽離出來的童年記憶。他不能留着我，會侵蝕他的意志，也不能泯滅我，因為他不想淪為只知殺戮的嗜血魔物……他走的路太過孤獨，如果你能陪着他就好了，他其實很希望你能陪着他。他說不出口的話，我來代他說，畢竟我還小，心上沒有他那麽厚重的外殼。”

……

在寝宮裏，墨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灌入喉中。

他說了太多話。來到魔界以後，他變得沉默寡言，只有在那個小狗妖面前，他才會吐露這麽多。

也許是因為，對方是個小傻子。

無數人見到的是他冷硬殘暴的模樣，不知道他在昏暗的殿堂裏自斟自飲時，心裏曾經湧動着深重的痛悔。

他曾是個快樂的孩子。家境殷實，父母慈愛，有喜歡吃的點心和菜肴，每天在街頭巷尾瘋玩。直到他跟随所謂的“師父”拜入紫霄宗，斬斷了塵緣。

二十歲時，他趁着下山執行任務，偷偷回去看望父母，這才知道自己離家不久，家鄉便陷落于戰火，父母死在了兵匪刀下。

他沒有了家。

給父母報了仇以後，他回到宗門潛心修行，認真執行每個宗門交付的任務。直到一腔熱血，被掌門和師父誘哄去了魔界做探子。在無數的血腥殺戮和傾軋中明悟，自己是一顆棄子。

他沒有了宗門。

他走過的兩條路，都是踏上便再也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墨沉回想着那只小狗妖的笑臉，回想着他歡呼奔跑的模樣。

“修雲，你想回去，本座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先前修雲答應了與他雙修，或許就不會有這一次機會了，他不會再放手。但小狗妖說的是“下次再問”。一切在暧昧含糊間，還未定數。

他曾經在修雲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孤身一人，懵懂無知，被狐族哄騙到魔界……

原來修雲與他不同，還有一個能夠回去的地方，還有地方在等他回去。

墨沉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

他面前的幾案上擺着支卷軸，是人界流傳的話本《封神演義》，他心血來潮找來的。墨沉将卷軸鋪展開來，最先呈現的是一幅妲己的美人畫像。他打量了兩眼，心中暗想還不如那只小狗妖，又随意地往後看了幾段，邊看邊飲酒。

墨沉素來酒量很好，這次卻很快就醉了。字跡似蠅頭在眼前亂晃，惹得他心煩意亂，索性将卷軸一把推下幾案。

“修雲，你看了這話本就想做個妖妃，難道你不知道，蘇妲己走的也是一條不歸路？”

她魂飛魄散，再也未能回到軒轅墳，做回一只逍遙快活的野狐貍。

修雲讓他心生不忍。

就算是不舍，墨沉也決定給他一次獲得自由的機會。他自己從來不曾擁有的機會。

天亮了。

“太陽初升時，你就可以走”……這是他親口說出的話，所以，那個小狗妖現在走了嗎？

墨沉忍不住想要放出神識去看一眼，但他終究沒有看，只是又猛灌了一口酒。

昏暗的殿堂裏，突然變亮了。

醉醺醺的魔尊看到有人推開殿門，陽光照了進來。

那人沐浴在明朗的陽光裏，連耳朵尖上的細白絨毛，都在光中纖毫畢現。

“怎麽一大早就在喝酒呀？”修雲笑吟吟道，“我來跟你道別啦，這次去狐族給你帶點什麽禮物？別要太貴重的嗷，我買不起。”

墨沉走後，他把行李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啥要帶的。墨沉送給他很多箱天材地寶，他都奢侈到拿紫芝泡茶喝、拿玉參炖雞湯了，但墨沉不許他帶回狐族。修雲當然不可能瞞着他偷偷帶回去。

話說回來，原來大王以為我是被狐族哄騙來的……難怪我問能不能把靈材送回狐族時，他突然變兇，說“你膽敢這麽做，狐族便不必存在了！”

小狗妖的笑容和陽光一樣明豔，等待着魔尊的回答。

墨沉停杯，想了一想：“白狐裘？狐尾披風？”

“大王~你說什麽！”修雲笑臉一僵，“我要是能搞到這些，狐族非把我的狗皮扒了不可。”

“随你，只要你想送，什麽都可以。”墨沉道。

你從狐族回來，就是我想要的禮物了。

“好吧。”修雲說，“對了，還有件事。我剛才邊收拾邊想，原來你叫墨塵？”

墨沉眉毛一揚：“你連我名字都不知道？”

“我知道呀，但似乎不是塵埃的塵？”幻境最後，小九說他的真名叫墨塵，文墨的墨，塵埃的塵。

“是我自己改的名，不想活得如塵埃般卑微。”

“原來如此。”修雲若有所悟，笑着點點頭，“你爹娘取‘塵’字，大概就像取名狗剩那樣，沖着賤名好養活？”

墨沉臉一黑：“你才叫狗剩。”

“我本來就是狗嘛，汪汪！”

“走啦！”小太陽跑出去了，歡快地搖着尾巴。

墨沉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溫柔。一揮袖，送出一道無形靈力依附在了小狗妖身上。若修雲在路途上遭逢意外，這靈力将護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