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39章

在我的記憶裏, 齊康不是一個很愛哭的人。

他比我大一歲,卻和我一起上的學,因而在過往的記憶裏, 他總是充當着保護者的角色。

我小時候, 附近的幾個村只在隔壁村有一個鄉鎮小學, 為了上學, 我們不得不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從被窩裏爬起來,然後結伴走一段長長的路,趕去學校。

春夏秋還不算太遭罪, 但一到了冬天,每天早上的路程, 就成了一段仿佛永無止歇的折磨。

倘若碰到了下雪或者雪後, 那可更是“雪上加霜”。

那時候我爸媽都要到廠子裏上班, 是決計不可能送我去上學的,村子裏其他人家大多也都一樣,一般都是孩子們自己結伴去, 如果孩子實在不想去, 那就晚點去, 或者幹脆不去了。

我和齊康結伴,他每天早上都會早起一點, 然後站在我家的栅欄外喊:“許皓然,快一點,要來不及了。”

我爸媽上班的時間比我早, 家裏我睡醒後大多都只有我一個人,我小時候起床後, 會掀開鍋蓋,從裏面端出食物快速地吃一點, 然後收拾好書包等齊康喊我。

齊康一喊我,我就背上書包,有些吃力地推開厚實的房門——北方的門上會挂着厚實的棉被,很沉,但也很保暖。

我縮了縮手,也沖齊康喊:“出來了出來了,來得及來得及。”

我們并排向前走,如果遇到了雪天或者雪後,就幹脆手挽着手,村裏的道路只有少數是清過雪的,大部分地方連個腳印都沒有,一腳踩下去,雪能沒過靴子,也能沒過小腿,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

然而有雪的地方還算好的,倘若碰上雪融化又結冰的地方,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會摔個屁股蹲,然後因為疼痛久久地爬不起來。

我的平衡感不算好,村裏小夥伴很容易能學會的“打冰滑”我很難學會,家裏也沒有什麽餘錢買防滑鞋,因此一遇到冰面,十有八九就會摔倒。

但我和齊康一起結伴走後,就不太擔心了——因為齊康會緊緊地挽着我的手臂,帶我繞過他發現的冰面,也會在我不幸踩到冰面時,用盡力氣防止我摔倒,即使我摔倒了,他也會第一時間停下腳步,抱着我、拉着我,讓我順利從冰面上爬起來。

我記不清他有多少次擔憂地看向我,也記不清他有多少次很溫柔地抱了抱我,對我說:“不怕不怕、不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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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他,漫長的冬天也不再變得那麽難捱,漫長的道路也仿佛縮短了距離,那些邁過厚重大雪、穿過光滑冰面、迎着如刀寒風的上學的歲月,經年之後也不覺得苦,竟然覺得有些腥味的甜。

我們小升初後,從村子裏轉到了縣城讀書,我們開始住校,因為是一個村子來的,又是一起來報道的,宿管阿姨大手一揮,将我們分到了同一個宿舍。

齊康像我的哥哥似的,把下鋪讓給了我,甚至還先幫我整理好了床鋪。

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我們幾乎時刻都在一起。

他的身量迅速地抽高,也因為外表英俊、成績優異成了班級乃至年級的“風雲人物”,不止村子裏的女孩子們喜歡他,縣裏的女孩子們也喜歡他。

我比他小一歲,因為打小身體不好,發育也要遲緩一些,在班級要做前排,經常會被人喊“小個子”。

我讀小學的時候,我爸爸會每天晚上幫我輔導功課,但上初中後,就沒有了這種“好待遇”,我的成績一落千丈。

個頭小、其貌不揚、成績差、來自農村、性格內斂不愛說話,集合這幾個元素,很快地,我就成了班級裏被霸淩的“候選”。

之所以只是“候選”,無非是因為齊康與我是一個村的,我們關系極好,還是上下鋪,他們動我之前,總要看看齊康的态度,或者要先把齊康支走。

齊康總是與我在一起的,然而齊康有個妹妹,比我們小兩屆,他偶爾要去處理他妹妹惹下的爛攤子。

有人說三歲看到老,也有人說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全靠“緣分”,如果我和齊康是天生的兄弟,那我和齊媛媛就是天生的氣場不和。

齊媛媛并不是齊康父母的親生孩子,她身上流淌的血,和我倒有些沾親沾故——她爺爺是我奶奶的親弟弟。

我奶奶當年偏心,靠裝病毀了我爸爸的學業,又騙走了我爸爸辛苦打工賺來的學費。

齊媛媛生理上的爺爺則是重男輕女,這個思想延伸到了齊媛媛生理上的父親身上,齊媛媛出生的時候,家裏已經有了兩個女孩,輪到她的時候,幾乎無人期待她的出生。

齊媛媛的生母在縣裏醫院生産——因為她懷孕的時候,肚子尖尖的,很多人都說是男孩,夫家人也稍微上了上心,将她送到了縣醫院待産。

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齊媛媛的生母很清楚,這孩子如果抱回去,十有八九,要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要麽就會莫名其妙地生病死了。

她咬了咬牙,想把自己的孩子送給旁人領養,然而那時候整個寧縣的風氣都極差,又與外界關聯稀少,哪裏會有人願意家裏多一張嘴。

齊媛媛的生母求了一圈,終于托人求到了齊康的家中。

齊康的母親生齊康時損傷了身體,兩個人膝下只有齊康一個兒子,又很喜歡女孩,見這孩子可憐,便做主收養了下來,并且起名叫齊媛媛。

齊媛媛幼時還是有幾分可愛的,甚至有幾分孝順,然而村裏人風言風語,齊媛媛也漸漸地發現,自己并非家裏親生的孩子。

齊媛媛的生母在送走齊媛媛後,又高齡生下了一個兒子,日子過得相對舒服了一些,便偶爾會準備些零花錢偷偷地送給齊媛媛,還會帶着自己的老公、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找齊媛媛私底下說說話。

齊康的父母看出了不對,有心阻止,但對上小女兒每次偷偷出門後回來時亮晶晶的眼睛,最終也沒有說出傷人的話語,默許了這種并不應該存續的聯系。

齊媛媛拿着雙份的零花錢,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周圍自然圍了一圈貪小便宜的同齡人。齊康的父母勸她幾回,每次她以她哭鬧着要回自己家而告終。

或許是因為人的基因,也或許是因為人的環境。

總之,在齊媛媛和她的親生父母、姐姐、弟弟,以及那些因為小恩小惠捧着她的“朋友”相處了數年以後,完全見不到幼年時半分可愛的模樣,她變得極端自私和敏感,偏偏又管會僞裝,拼命地抓緊能夠抓到的每一分利益。

村子裏人普遍都很窮,齊家兩個孩子讀小學的時候還不明顯,但當齊康讀初中後,學費雖然是免費的,但學雜費、書本費和住宿費是一大筆開銷,齊家人不得不減少了還在讀小學的齊媛媛的零花錢。

齊媛媛為此大吵大鬧,甚至不知道聽了誰的慫恿,直接拿小刀割腕自殺。

齊康也因此匆匆忙忙地請了假,并且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都沒有回來。

班級裏的同學不知道齊康什麽時候會回來,漸漸有流言說齊康以後不會回來了。

于是,我就成被霸淩的“預備”對象轉成了“正式”對象。

起初不過是冷漠的面孔,和仿佛不經意間的推搡。

然後是當面的辱罵和莫名起來的譏諷嘲笑。

最後,他們開始動手動腳,把我支出去,再在門框上放一通冰涼的水。

我其實記不清那些過往了,但我記得,我有向班主任求助。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中年男人,他長得膀大腰圓,看起來很有威嚴,我知曉班級的同學們都害怕他,都很聽他的話。

他聽完了我的抱怨,将手中的雜志随手放在了一邊,他說:“那你想要怎麽樣呢?許皓然,你是擦邊才進的這個班級,去別的班級,你這個成績,別人也不會要你的。”

“……他們欺負我,打我,還弄壞我的東西。”

“哪兒那麽嚴重,好好跟他們溝通,要是做錯事了就道個歉。”

“我沒做錯事,”我埂着個脖子,像被逼到了絕境的野獸,“是他們在無緣無故的欺負我。”

“……”班主任避開了我的視線,他開始翻閱那本他已經放下的雜志了,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瞥了一眼我,說,“原來你還在這兒啊。”

我出了辦公室的門,我并沒有得到來自老師的任何幫助,反而因為“向老師告狀”,而得到了更加不公正的對待。

我怕得發抖,卻也恨得發抖,初中一個月會休息兩天,住校生可以回家中休息。

距離下次休息還有将近半個月,學校裏用于撥給家長的電話機早就壞了、無人檢修——這意味着我沒有任何求救的對象,只能想辦法自己破局。

在新一天的新一次霸淩中,我沒有再隐忍躲避,而是發了狠,和對方厮打成了一團,最後打出了血。

學校也很奇怪,單方面霸淩的時候沒人管,對打互毆的時候人來得倒是很快。

我們很快就被帶到了辦公室,班主任訓斥着我們,叫我們息事寧人。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笑着說:“他們想弄死我,我不反抗是個死,反抗也是個死,要死我也得拉個墊背的。”

“——你不怕背上處分麽?”班主任色厲內荏地威脅我。

“怕啊,我更怕沒命,老師,縣裏的孩子是你學生,我這種村裏的孩子就不是你學生了麽?”

班主任注視了我一會兒,最後煩躁地擺了擺手,說:“滾出去。”

事後,我因為這次打架事件一戰成名,那些窺視的、惡意的視線也從我的身上移開,然而卻并未消失,而是在尋找着、評估着新的獵物。

我這邊的問題得以解決後的第四天,齊康匆匆趕了回來,我偷偷地給身上的傷疤擦好藥,坐在下鋪上、語氣平靜地問他:“家裏出了什麽事,你怎麽才回來?”

齊康嘆了口氣,過了半響,才說:“齊媛媛鬧了自殺,我爸媽勸不動。”

“她又想要做什麽?她到底跟誰學會的這些下三濫的招數。”

“許皓然——”

“她是你的便宜妹妹,可不是我的。”

“……”

“她到底又想做什麽?”

“……沒什麽。”

“你在騙我,齊康,你總愛為了她騙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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