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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範洛被拘留了整五日,從拘留所裏出來,正好是阿沙葬禮後的第二天。奔趕回母親家時,範洛看見繼父拉着行李上了一輛出租車。範洛跑上去,按住繼父要升起來的車窗問他:“你要去哪裏?你要把我媽媽一個人丢下?”
繼父碧藍的眼睛有被眼淚沖刷數日的滄桑,一對失色的藍寶石。他嗓音喑啞告訴範洛:“我和麗在一起太痛苦了,我們只要在一起,就會想起阿沙,就會想那天到底是誰同意開生日宴會,到底是誰讓阿沙不要先去醫院。我們逃避問題,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我們不能夠再在一起,繼續在一起下去只會讓彼此更加痛苦。”
範洛去尋找他失神雙眼空虛的視線,從他深陷的眼窩裏找到糖果掉進泥巴裏的感覺:“但你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離開,你離開了她要怎麽辦?”
“你媽媽還有你,她看見我只會難受。”繼父扭開頭,泥巴似的視線離開能看得見範洛的範圍內,他升上車窗說,“我要走了,再見。”
出租車開走,烏滾滾的尾氣打在範洛的鞋子上。他的繼父一點一點消失在遠處的平行線上,仿佛再也不會出現了。
範洛走進別墅。母親呆坐在客廳的沙發,手裏拿着阿沙小時候的玩具,呆滞的目光停在牆壁那幅“年輕的威尼斯女人”上。畫中女人被顏料刻積出來的油亮眼珠和她默默對視,像是要幫她流下再也沒辦法流出的淚。
範洛走到母親身旁,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輕輕喊:“媽……”
範母呆滞的雙眼徐徐閉上,悶在胸口裏的氣流湧出鼻腔,她擡了擡肩膀脫開範洛的手。比枯枝還幹蒼的聲音由喉嚨裏拉出來:“你走吧。”
範洛問她:“我走了你怎麽辦?”
範母沒回答這個問題,不斷地搖頭說:“你走吧,回去吧。”
範洛沒有答應母親的要求,而是說:“媽,我這幾天回家住吧。”
範母的聲調一下亮響起來:“不,你不要回來住,你繼續住在外面。”
範洛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反對讓自己回來,堅持說:“我在家才能照顧你。”
“我不需要你的照顧。”
“為什麽?他走了,家裏的阿姨你也趕走,還有誰能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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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反正我不需要你的照顧,我不想看見你!”範母的聲音猛地铮亮,一根老樹枝戳破玻璃窗般的。
範洛傻了一下,瞬間露出被主人踢走的可憐小狗的眼神:“到底為什麽這麽對我?因為死的人不是我所有你就不想看見我嗎!”
“為什麽!你說為什麽!”範母站起來,嗓音越拔越高,又尖又啞,“你整天不務正業,一點也不關心家裏人,你弟弟死的時候你來遲,你弟弟的葬禮你不來!還有你……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麽大,你為什麽要變成這樣!”
範洛一瞬失去了聲音的衡量,吼問道:“我到底變成什麽樣了!”
“你變成什麽樣了?你不正常,你每天都在做不正常的事,沒有正常的工作,沒有正常的戀愛,你對家裏人也不正常,你都28歲了怎麽還是個這樣的人!你永遠都自私,只會顧着你自己!”範母數罵完他,失重地掉回沙發上,手撐住額頭,大聲地哭,含着唾沫的嘴巴張合呼吸,邊哭邊說,“你弟弟死了,你又變成這樣……你為什麽要變成這樣……”
範洛慘白的臉更加地白了下去,眼眶成為這白色中唯一的紅。他看見母親哭得像曾經摔倒在地上的阿沙,像個怎麽哄都沒有用的孩子。他的力氣仿佛要跟靈魂一起脫殼,把他拖進沒有色彩的空間裏,讓他成為這空間裏永恒的白和紅。
範洛明白,母親一直在恨他,恨他刺傷過繼父,恨他沒有見弟弟最後一面,恨他沒送弟弟最後一程,恨他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恨他不正常。她對他有好多恨,數不完的恨,人生變成一張寫滿恨字的白紙,字裏行間夾縫生存着痛苦的愛。
“你不要哭了,我走就是。”範洛說出了這句最能起到安慰作用的話,他邊往門外走邊說,“你好好照顧自己,最好還是打電話叫阿姨回來。有什麽事情再打電話找我,我……我過兩天再來見你。”
他聽着母親的哭聲從嘶吼轉成抽泣,慢慢走出大門,替她将大門和緩地關上。他知道,他的母親一點也不需要他。不需要這個只會給她帶來痛苦的兒子。
甲流勢頭漸漸去了,母親還沉浸在出不來的傷痛中。像那個被困在畫框裏的威尼斯女人。
範洛額頭上的傷,不知道當初派出所是怎麽處理的,總是不見好。範洛去診所找醫生看,醫生說是處理不當有些感染,幫他清洗傷口重新處理了一遍。
換好新的紗布離開診所,範洛站在路口猶豫了一下,腳步停頓之後,還是轉去了別墅。
範洛按了多次門鈴,良久一個年輕的阿姨來給他開門。年輕的阿姨說她是新來這個家的保姆,範母今天不在,去陵園裏看阿沙了。範洛只得說:“那我改天再來,跟她說我來過。”正要回去,忽然來了一個騎摩托的郵差停在他們家門口。
騎摩托車的郵差從綠色的箱包裏掏出一封信件,就要投進收件箱。範洛上去說:“直接給我吧,我是這個家的。”
郵差打量了他兩眼,從他口中詢問出正确的名字和號碼,于是把信件給他。
信件是給範洛寄來的,信封上的字體娟秀工正,寫着:範洛(收)。
範洛能從這幾個字上看到女性的倩影,一名知書達理的溫婉女性。範洛不記得他有過這樣的女性筆友。他撕開信封,裏面躺着兩片疊合在一起的紅。
他從裏面抽出一張喜紅色的結婚請帖,請帖封面大金色的“囍”。掀開請帖,幾行喜慶的字刺入目中。金色和黑色的字嵌寫在紅色的紙上,眼花缭亂,頭和眼睛在看見這些字後,就一起抽痛。
飛來的落葉掉在喜帖上,掉在了“新娘,柳佳”和“新郎,高沉”上面。紅色上面一片枯萎的葉,都壘滿祝福的話語。
範洛回到家中,把那份請帖扔在茶幾上,比起扔掉一件垃圾,态度會好上一點。從冰箱裏拿出當作晚飯的牛奶,他陷進沙發裏,打開電視。電視的藍光像一張毛毯蓋住他的身體,牛奶像條蟲子在他喉嚨裏滑動。
電視上正在放一部1994年的日本電視劇《人間失格》。因為名字和太宰治寫的那本書相同,所以範洛便留在這個頻道看。可這部電視劇其實和那本書一點關系也沒有,內容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世上有很多名字一模一樣,穿着一模一樣,甚至長相都一模一樣的人,他們的內在卻完完全全不同,他們的人生也完完全全不同。相同的外表下,有不同的靈魂。
範洛時常想,也許世上有另一個和他名字、相貌一樣的人,跟另一個高沉,還在加州的海岸讓大海擁抱,還在大絲葵下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一定有這樣的人,一定有。
可這個人為什麽不能是他。
牛奶在他喉間斷線,他停頓住。瞳孔映出電視上時明時暗的畫面。
這個人為什麽不能是他。
手和身體顫蜷起,範洛一步步在顫抖。
桌上的請帖在黑暗裏,依然紅得鮮豔亮眼,是一朵黑色土壤裏開出的美豔的花朵。
範洛的聲音逐漸從瑟動的嘴唇裏漫湧而出。忽地他站起身,顫抖的手把牛奶摔在地上,摔起放在茶幾上的杯子、煙灰缸、花瓶、一切躺在茶幾上的物品。他宣洩地嘶吼。額頭上的傷沒好全,每摔一樣東西,傷口結痂處就拉扯一下,痛意陣陣肆嚣。
将茶幾上的東西全部變成地上的碎片,範洛呼呼喘了幾口氣,疲憊的身軀蹲在地上,抽泣聲掉下來了。額上的傷口像是惡化得更嚴重,比剛才還要努力地去疼,導致他疼痛的那些經脈發瘋般跳動。
流利躺在地上的牛奶流出幾條小河,到地縫裏變成苦澀的芝麻顏色。
一個女人在電視裏,對電視裏的人,對着範洛說:“我的眼睛給你,已經不用看你就可以了事的話。”
然後他的眼睛仿佛真的看不見了,只有那張請帖還是紅得那麽自私。
“我的耳朵給你,已經不用聽你的聲音就可以了事的話。”
耳朵裏似乎沒有了除抽泣以外的任何聲音。
“我的嘴巴給你,已經不想和任何人講話了。”
他真的不想再跟任何人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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