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抓痕
抓痕
運動完出了身汗。錢珣在健身房沖完澡,擦着半幹的發出去找水喝。
沒能找到自動販賣機,他往前行了一陣,穿過蒸拿房,拐了個彎。瞧見有個小小的影子縮坐在角落裏,腦袋一磕一磕地正犯困。
他盯着縮在角落裏的那個瘦小身影,想起在停車場與顧溪初交談的那番話,有一瞬間的恍惚。
前行的步子漸緩,待回神,他已經站在了她面前。
她看起來很累,一副随時能倒下呼呼大睡的疲憊模樣。
密壓的長卷眼睫上挂着未幹的水珠,許是先前為了提神沖洗過臉。只是從她躲起來稍稍小憩的行為來看,乏意顯然沒有如願消退。
錢珣悄聲盯着她看了會兒,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憋悶感。
他實在沒辦法理解,她離開他到底是因為什麽?就為了讓自己累成這副狗樣子嗎?
她小雞啄米的狀态沒持續多久,腦袋慢慢、慢慢地在往下墜。
睡着了?錢珣在她快睡翻過去時下意識朝她伸去手,托住了她的臉。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他保持着彎腰的姿勢屏住了呼吸,貼面凝神觀察她的反應。
好在她沒睜眼,意識模糊地嘟囔了句聽不清的話,半邊臉枕在他掌心裏蹭了蹭。這蹭臉的動作很像他剛養的貓。
之後她再沒旁的動靜,在他手掌間睡得很安心的模樣。
看來是真的累了。錢珣暗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腦袋放到自己的肩上。
耳邊是她勻緩的呼吸聲,躁亂的心緒漸漸靜了下來。酸乏的身體好似被搓成了雲片狀,軟軟綿綿的,很舒服。
做了個古怪的夢。
她在彌漫着濃重雲霧的異境中赤足狂奔,身後好似有什麽東西在追她,隆隆有聲。急追的壓迫感令她不敢輕易回頭。
“苒苒?爸爸在這。你又躲哪裏去了?在跟爸爸捉迷藏嗎?”
是爸爸的聲音。
她心頭一燙,倏地停下了腳步。
雲遮霧繞,看不太清周圍有什麽。
爸爸的話音時隐時現。不消多時,耳邊恍惚又出現了小媽急切地呼喚聲。
“苒苒?苒苒,你在哪?這裏危險,你快出來啊!”
她急切想要回應他們,可張開了嘴,卻怎麽都發不出聲。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們似乎在向她走來。
她猶豫片刻,循着聲來的方向試探着往前邁行了一步。兩具驟然出現的巨大棺材攔了她的去路。
“哐當——”棺材落地,振聾發聩。
地表裂開,縫隙下是不見底的深淵。她若再往前一步,就會跌進那黑洞洞的深淵中。
“苒苒!危險!”
“快跑!快!離開這裏!”
“快跑啊苒苒!別管我們,你快跑!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心跳加速,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爆炸的殘影還在腦中震蕩。她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略一擡眸,瞧見了一張熟悉的側臉。
“哥哥?”
她下意識朝他伸去手,指腹貼上了他溫熱的肌膚。
是真實的。
咫尺距離,她安安靜靜地看着他。鼻間發酸,突然間很想哭。
委屈的情緒僅持續了數秒,她的注意力就被他脖子裏的抓痕引了過去。
抓痕?在後脖?
她豎起一根手指,把他後面的衣服輕輕挑開了些,眯眼細瞧。
以這個角度初步判斷,他如果是自己要撓出這樣的傷,得是一個極度扭曲的麻花姿勢才能辦到。
不是他自己,那是誰撓的?
該不會是……
玩這麽嗨的嗎?
她成功腦補出一幕十八禁,頓時怒火中燒。一巴掌拍向他的後腦勺。給他拍醒後,她鼓起腮幫子,沖他那張好似還在夢游的臉氣呼呼“哼”了一聲。
趁他還沒反應過來,撒完氣趕緊走。
“……”她從前有起床氣嗎?錢珣意識不清地看着她扭頭就跑的背影,有些混亂。
動不了。
該死的!肩麻了。
“你真揍他了?”唐黎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表情幅度過大,差點把臉上的面膜給震下來。
“也不算揍吧,就是……”鹿苒苒簡短回顧了一下沒能壓住火的那一幕,給她比劃了個一巴掌閃過去的手勢:“我就這麽往他後腦勺上招呼了一下。”
“幾成力?”唐黎問。
“五……六?七八九?”鹿苒苒不确定道。
“你擱這給我數數呢?”唐黎被逗笑。摁了摁臉上的面膜,接過她遞來的精油,滴在手心裏細細搓揉後往脖子裏抹。
“不過,你平時不是挺能忍的嗎?怎麽還動起粗來了?這可不像你。”
“我也不清楚當時怎麽想的。腦子一熱,就……”鹿苒苒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太驚險了,還好我跑得快。”
“你怕他?”唐黎好奇問道。
“說實話,有一點。他的情緒一向難捉摸,就算生氣也經常是不動聲色的。最擅長的就是憋着氣,之後又突然來個秋後算賬什麽的。很難搞。”鹿苒苒愁道,“更難搞的是,他現在可是我的甲方。”
唐黎側了側身,撐臉看她:“苒苒?”
聽她語氣像是有話說。鹿苒苒抹擦精油的動作一頓,應了聲:“嗯?”
“其實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麽非要跟他分手呢?”唐黎問。
鹿苒苒看了她一眼:“我跟你說過原因的,你忘了?”
“不是,我就是有點難以理解。他這麽一棵好乘涼的大樹,除了你說的脾氣難捉摸、控制欲強這兩點,好像也沒什麽大錯。可他畢竟是那樣一個人物,被人捧慣了的,有點脾氣不也正常嗎?”唐黎說。
“正常?”鹿苒苒眉心一皺,側卧躺倒。支起半邊臉,面對面看着她:“黎黎,你變了。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現在怎麽在替他說話?”
“我之前怎麽說的?”唐黎問。
“你說他這麽一身毛病都是慣出來的。”鹿苒苒豎指點了點,“對了,我記得你還勸我了。你說他這種男人就不能慣,越慣越蹬鼻子上臉。你勸我冷着他,他要再這麽事兒,就讓他去死。”
經她這麽一提醒,唐黎記起來了。她不僅說過“讓他去死”這樣的話,還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跟她保證,說保證能給她找個更好的。
更好的?這難度恐怕……
她突然就有點心虛了。
“我真那麽說的?”唐黎裝傻道。
“啊。”鹿苒苒很肯定地點點頭。
“……”唐黎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可能……是我狹隘了。畢竟我沒料到他長得那麽……那麽絕。他這種程度吧,如果不是觸犯原則的錯誤,其實看臉也能原諒。”
“你這根本就是在看臉說話,一點兒都不客觀。”鹿苒苒一秒戳破了她。
“那你給我客觀一個看看?”唐黎說。
“什麽啊?”鹿苒苒撇過臉,裝聽不明白。
“除了他脾氣古怪、控制欲強這兩點。再說一個在他身上,你沒辦法忍受的地方。就比如……”唐黎話音頓了一下,“比如他不愛洗澡?或者是會在被窩裏放臭屁?”
“那沒有。”鹿苒苒搖頭道,“他有潔癖,這兩點他自己都忍不了。”
唐黎看她一臉認真的小表情,忍不住樂:“你看,還說我偏幫他。你自己這不也見不得旁人冤枉了他?”
“我哪有?”鹿苒苒矢口否認。
“你就有。”唐黎伸手撓她,看她躲來躲去咯咯笑,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面膜笑皺了。唐黎縮回手把面膜撕了下來,棄置一旁。摁壓着潮潤的面部肌膚,繼續之前的話題:“說說吧,到底是因為什麽事,讓你下決心離開他的?”
鹿苒苒詫異看了她一眼:“你今天好奇怪。怎麽突然這麽關心我的感情問題了?”
“就沖你沒能忍住拍了他那一下,我總覺得你倆還是有點餘情未了那意思。”唐黎坦言。
“可別了。我這麽大好的年紀,憑什麽吊死在一棵樹上啊?”鹿苒苒鑽進被窩,舒舒服服躺在了松軟的枕頭上。
唐黎躺在她身邊,伸指戳她的臉:“話別說太早,小心打臉。”
“別鬧。”鹿苒苒抓住了她頻繁戳她臉的那只手,“你把你那邊的燈調暗些,晃眼。”
“怎麽突然就嫌燈亮了?”唐黎拿了遙控器調暗了燈,輕呲了一聲:“你該不會是……在轉移話題?”
“沒有,我就是需要想想。”鹿苒苒翻了個身,一手枕着腦袋,看着她在昏暗燈光下的影子輪廓:“要說最終決定跟他分開的原因吧,其實是還有一個。”
“說說看。”唐黎道。
“我吧,其實一直都不太清楚我跟他之前的關系到底算什麽。說是交往吧?我自己都覺得牽強。他從沒說過喜歡我,但是,他也沒有拒絕我,我倆也确實把情侶間該幹的事都幹過了。我也不是沒問過他對我到底是什麽感覺?但每次他都會回避我這樣的問題。”
鹿苒苒一提這事心裏就像擰了個疙瘩,嘆氣道:“我感覺,他心裏好像有個坎,這個坎他一直過不去。要怎麽形容呢?就像是……”
“就像是,長輩對晚輩,突然轉換身份後的別扭?”唐黎替她把話接上了。
“差不多是那意思。”鹿苒苒若有所地地點了點頭,“他經常把我當小孩兒。這一點其實也不是很難理解,畢竟我跟他之間差了八歲,我确實算是他看着長大的。我跟他之間,親情和愛情的關系是很容易混淆。可能,他一直就是處在這樣一種矛盾的情緒裏,搖擺不定。”
“那你就讓他知道,你已經長大了。是個女人了。”唐黎說。
鹿苒苒聽出了她的話外音,不由苦笑:“這一點他早知道了。總結來說,就是我在這段飄忽的關系裏單箭頭太久了,緊着他的喜好一味讨好,一味逢迎。是我厭倦了這樣單箭頭的關系,不想玩兒了。”
唐黎默了片刻,問:“那他在聽你說要跟他分手的時候,是個什麽反應?”
“說不上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他看着有點生氣。對于我的去留問題好像是在乎的,又好像一點都不在乎。”鹿苒苒拉起被子罩住臉,聲音悶悶的:“不重要,反正都已經結束了。”
“嘴上說着不重要。但在你覺得他或許有一定幾率跟除你之外的女人滾床單時,你還是會控制不住的生氣。”唐黎說。
“那只是……護食的一種反應。”鹿苒苒着急辯解道,“對,就是護食。這在動物界不也挺常見嗎?”
唐黎被她這抓包的反應逗笑:“你可真行。這會兒為了跟他撇清關系,都不惜把自己都跟動物作比了?”
“不跟你說了,睡覺。”鹿苒苒閉上眼,挺抵觸地拒絕再與她談及相關話題。
“苒苒?”唐黎拍了拍她的被子,叫了她一聲。
“睡着了,聽不見。”鹿苒苒說。
“睡着了你還應我?”唐黎忍俊不禁道,“我的意思是,要不……你再試一次?”
她沒吭聲,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
“你不是向來有辦法嘛。或許,你能有招,誘着他認清自己的真實想法。把這段模糊關系清晰化?”
唐黎在她枕邊繼續低着聲道,“既然你已經利落斬斷了之前那段界限模糊的關系,那麽你是不是也可以考慮,把‘結束’,當成另一種全新關系的‘開始’?”
耳邊只有勻緩的呼吸聲。唐黎安靜等了會兒,試探着又叫了聲:“苒苒?”
鹿苒苒拉開了蒙住頭的被子,倦道:“累了,快睡吧。”
看來是沒有睡着,應該能把她的話多少聽進去一些。
唐黎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把沒說完的話一并說了。
“苒苒,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意思。我只是不想看你留有遺憾。畢竟你跟他之間其實沒有出現什麽牽涉原則性的問題,細想來也只是各自邁不過心裏的那道坎。”
該說的都說了。唐黎點到即止,沒有要勉強她的意思。
“當然,建議只是建議,要不要考慮在你。如果你真的已經完全不在乎了,也可以當成什麽都沒聽見。”她關了燈,閉眼道了聲:“晚安。”
把“結束”,當成另一種全新關系的“開始”?
昏沉的睡意在一片暗色裏慢慢被驅散,鹿苒苒緩緩睜開了眼睛。
紗幔外,一輪彎月高懸。
夜,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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