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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在察覺到那抹熟悉的氣息後,洛泠風心中幾乎被“衛雲疏”的身影填滿,凡過去不在意的種種,皆成如今的夢魇,揮之不去。聽到手下禀告時,她眼中掠過了一抹異樣的光芒,手中把着一只鎏金雕花镂空香爐,她淡淡地回應道:“皆送去雲門駐地,先問邪修之事。”

雖然提到了“邪修”,可她無心顧念,這等事情門中弟子會着手處理。她仍舊在想衛雲疏。她們結成道侶數十年,她知道衛雲疏求道之心甚是殷切,她從凡間走來,從可憐的乞兒變成雲門弟子,又一步步爬到雲中君這個位置?怎麽會願意落了個身死道消的下場?那會不會是她金蟬脫殼之計?以期日後重來?可她找了那麽多形似或者神似衛雲疏的人,每個都像她,卻沒有一個人是她。

廣場中心,雲中城弟子提着法劍,将手決一掐,便見條條亂光飛舞,慢慢地又化作了一縷煙跡向着各處飛掠而去。這些弟子們面色微沉,眼神光一閃,便立馬追随着那些煙跡而去。罪惡長廊盤踞北洲,雖然各大宗派都有弟子在邊境駐守,形成了一條防線。可這只能保證邪魔不會大肆來攻,至于那些潛入仙域的邪修,沒法完完全全地阻攔住,故而如雲中城一類的宗派都有着追尋邪蹤的法門。

“那是雲門弟子的追魂覓跡之術,有的死去已久逐不到蹤跡,但是新死之人,魂未曾散盡。”謝知潮混在了人群中,朝着神色沉靜的衛雲疏低語道。她以為衛雲疏真是從深山中走出來的散修,因而一股腦地将這些仙域的常識倒出,末了又補充道,“我不周也有秘法,不過只能用來追溯先前打過照面的敵手,而且需要上乘的劍意或者刀意,在這點上不如雲門的法子用得廣。”

“雖然有些晚,可總算是抵達了。葬天關這邊邪修的事情,用不着我們上心了。薄道友,不如去飲酒,如何?”謝知潮笑着開口,她揚了揚腰間懸挂的酒葫蘆,這才喝完的酒還需要補充呢。

衛雲疏有些晃神,她擡眸注視着随着雲門弟子離去變得清寂的廣場,心中有些悵然若失。那些親眷鬧哄哄地來,又鬧哄哄地走了,大體也知道改變不了什麽,只求“報個仇”,或者想不要再有旁人落入這樣的境地。

“雖然我到葬天關不久,可也摸清了哪裏有好酒。”謝知潮兀自喋喋不休,只是在瞧清楚衛雲疏神色的時候,她的話語戛然而止。片刻後,才輕聲嘆息道,“薄道友,美酒澆愁啊!”

衛雲疏抿唇一笑道:“那就請謝道友帶路吧。”

她并不耽于享樂,往常一心修道,連酒這類的物什都是很少碰的。就連師尊來勸她時,也只是小酌幾杯,不想被外物擾亂心境。雲中城的修士大多是世家弟子,出入仆從如雲,講究排場,盡顯奢靡風流,她卻不愛這等習性。這一點也時常為那些人诟病,他們總是暗中嘲弄她的小家子氣與上不得排面。她的出身不好,在入了雲門之前是四處讨生活的乞兒,不像那幫人天生就在富貴錦繡堆裏快活。區區賤民,坐上雲中君之位,掌管偌大的雲中城,自是遭人嫉恨。她始終走在懸崖邊,一旦有一步踏出,就會粉身碎骨,可就算是這樣,那些人還是要殺她。

“薄道友,似乎很少飲酒?”在一家小酒鋪落座,謝知潮觀察了衛雲疏好一陣,才支着下頤開口詢問。

衛雲疏小酌了一口,輕笑道:“是。”

謝知潮若有所思,片刻後揚眉灑然一笑:“山中無佳釀,不過到了這紅塵中,合該大醉幾回!雖然街巷間的酒比不得仙宮的瓊漿玉液,可斟入了紅塵的滋味,一口下去也能齒頰留香了。”

衛雲疏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她斟了一杯酒與謝知潮碰杯。

她心想道,她不做衛雲疏了,她也用不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引得旁人恥笑了。

緊繃的神經松懈了下來,她的姿态多了幾分慵懶,與謝知潮視線相撞。她笑了笑,終究什麽都沒說,只是取了一雙筷子敲擊着瓷白的酒碗低聲醉歌。

雲門駐地。

雲中城的弟子向洛泠風禀告邪修之事,他們循着蹤跡捉來了五個,大多是金丹以下的修為。聽他們的說辭,是跟着師門中的長輩出來的,可那長輩如今在何處,不管如何拷問,他們都說不出來,顯然是真的不知。這弟子事無巨細地說完,猶是不敢擡頭。上首的人一言不發,可帶來的威壓極重,仿佛芒刺在背,坐立難安。

過去,雲中君素來寬厚仁慈,雖修為極高,可待門中的弟子都溫聲細語的,很難讓人生出畏懼心。這些弟子本就是世家出身,耳濡目染之下,不免對主君有些輕視。而這位君夫人昔日深居簡出,衆人更是當她只是依附雲中君的菟絲花,閑來彈上幾曲替雲中君解悶。

哪知道他們都看錯了這位夫人!那日血染門庭,但凡有異議的長老都被浩浩蕩蕩的水潮砸得魂飛魄散。婉約如水的君夫人面無表情地站在了血泊中,那精致華美的衣裳盡為鮮血染紅。她毫不顧忌雲中城中的勢力,也不怕雲中城因內亂而元氣大傷,但凡阻攔她的都要殺死,最後還是城中的世家先妥協了,族中長輩說她多半是瘋了,就先等着看,她遲早會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此後門人見君夫人,無不戰戰兢兢。

“這麽說還有一個至少金丹期的邪修在葬天關中麽?”洛泠風的聲音響起,她靠在了榻上,單只手撐着下頤,垂着眼睫并沒有瞧那弟子,只是漫不經心地一擺手道,“下去吧,再去查。”

那弟子連忙稱“是”,恭謹地行了一禮,直到退出了大殿中才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他是一刻都不想在這邊停留了,低頭快步地往前。直到聽到腳步聲,他才擡起頭。不看還好,這一看頓時驚出了一身汗,眼中的惶惑和恐懼一點都沒少。他下意識地退到了一側,發白的嘴唇哆嗦着,直到人走遠了,才擠出了“雲中君”三個字來。

他知道夫人一直在尋找與雲中君相似的人,可過往那些進入雲中城的,沒有哪一個像方才走過去的那人般酷似雲中君!葬天關的事情不值得夫人親自來,難不成是為了此人?她真的找到雲中君了?這個念頭如電光石火掠過,他的心緒難安,腳步更是急匆匆。

殿中。

那被帶入其中的少女在行了一禮後,便安靜地垂首立在一邊,一言不發。

洛泠風早已經得到了她的身份訊息,知曉她是受害者的親眷之一。一介孤女只與一侍女相依為命,情同手足,兩人自三年前抵達葬天關,似是打算在這裏住下,哪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慘事。修道之人都無法逃脫死生悲喜,紅塵中的凡人更是如此。

洛泠風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少女,半晌後她才笑了起來,慢悠悠地開口道:“擡起頭來。”

少女依舊沒有說話,她依言擡首,一雙燦若星子的眼凝着洛泠風,雙手絞着衣袖有些緊張,可面上不見半分的懼色。洛泠風回憶着衛雲疏的模樣,當初的雲中君可是山峙淵渟的逸倫之士,前方的人雖面貌與她相似,可氣度仍舊差得遠。

不是衛雲疏。

洛泠風下了判斷,頓覺有些索然無味。

她想讓少女離開,可眼神怎麽都無法從那張臉上挪開。半晌後,她才微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不卑不亢道:“禀夫人,小女姓雲名淡。”

“姓雲麽?”洛泠風起身,她拂了拂衣袖,緩步走向了少女。她擡起手挑起了少女的下巴,迫使她頭仰得更高。洛泠風瞧着那雙靈動間又不失倔強的眼,似乎想要借此構建衛雲疏少女時的模樣。她見到衛雲疏時,對方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元嬰真君了。過去她從沒有探究衛雲疏的欲/望,可如今心魔困死了她,她莫名地幻想出了衛雲疏的一生,而她則是強行地進入那段她缺席的時間裏。

她明明知道這件事情的荒誕,卻沒辦法将自己拽出來。

她不在意的衛雲疏,怎麽會留下這麽深的痕跡?

她不受控制地開始憎惡衛雲疏的溫柔和慈悲。

洛泠風偏着頭,松開了牽制着少女的手,揚眉笑道:“好名字,合該入我雲中城,對嗎?”

雲淡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禮:“小女一介凡身,靈真蒙昧,豈敢如此作想?”話雖然是這樣說的,可她的眉眼中透露出來的情緒,沒有半點自卑。

洛泠風饒有興致道:“你當真這樣想?一條通天道擺在你面前,你都不願意走?”

雲淡沉默不言,好一會兒,才拔高聲音道:“不!別人走得,我為什麽不能走?近段時間所經歷之事,讓我明白了,唯有自己才靠得住,要不然等到旁人來援助,早已經骨寒灰冷了。”說到了後頭,她的語調中隐隐帶着幾分自嘲。她擡頭直視洛泠風,铿锵有力道,“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①”

洛泠風凝視着雲淡,一雙眼睛烏沉沉的。

在她與衛雲疏相處的幾十年,多少得知了些與衛雲疏的事情。

上任雲中君将尚是乞兒的衛雲疏帶回,一來是因她的根骨非凡,二來則是大字不識的她說了一句話。

與此刻的雲淡的話語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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