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金澤确實已經很久沒回家了,在怨憤之下離開家後,他一直很難收拾好心情面對家人。對他來說唯一的家人只剩下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弟弟,然而母親的放任令他一再失望,這次意外的再見說不得還是綁匪的功勞。
金澤心情複雜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女人唯唯諾諾的,捏着手指說:“我會,我會讓你叔叔把錢還給你的,他在股市裏還有些錢。”
“那就讓他賣股票,我的錢只能你和小弟用。”金澤說着,揚起一邊嘴角,“說到底,他自己的兒子還得讓我這個‘雜種’來養,他不是看不起嗎?何必拿我的錢惡心他呢?”
“金路國!”女人尖叫起來,“什麽‘雜種’!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你是我的兒子!你弟弟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要說他也是‘雜種’嗎?!”
“你們都有道理!都了不起!想怎麽活就怎麽活!我呢?!”女人崩潰地喊,“我還有什麽?!你們非得把我夾在中間!非要讓我不好過!是想讓我去死嗎?!”
金澤身子一下僵住了。
女人的叫喊終于驚醒了床上熟睡的人,金澤的弟弟慌張爬起來,張着嘴看着自己歇斯底裏的母親,眼眶一下紅了。
“哥哥……媽……”
金澤不願在小弟面前吵架,從小弟出生那時候起,他就總覺得會在小弟身上看到自己從前的影子。
他像是要伸手拉曾經的自己一把一樣,一直以來都盡力給小弟最好的。
“你吓着小弟了。”金澤站起來,坐到床邊去捂住了弟弟的眼睛,“沒事,不怕。我在跟媽媽商量事情呢。”
不到十歲的男孩卻是早熟的,從某些方面看,确實很像曾經的金澤。他喃喃點頭,也不說破,用力抓緊了哥哥的手。
金澤舔了舔發幹的嘴皮,說:“這事之後再說,你冷靜點,我沒有那個意思。”
女人眼白裏都是血絲,帶着失望和怨憤看着大兒子:“既然這麽護着你弟弟,學費就先拿出來。拿出來我就不鬧了。”
金澤臉色發青,話音咬在舌尖上夾着苦澀和痛楚,一個字一個地道:“你非得在他面前說這些嗎?你是個當媽的人!你能不能看看你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樣子?!”
女人恍然不覺,只冷笑一聲,神情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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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澤只得站起來往外走:“等你冷靜了我們再說。”
女人卻搶先一步擋住了金澤,耍起了無賴:“你說我?你又好到哪裏去?離家幾年不回家不聯系,如果不是有你弟弟在你還會打錢回來?還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把你媽就那麽扔在那兒,你在乎過嗎?只有在你弟弟面前,你才能假裝是個當哥的樣子,說我……呵,咱們半斤八兩!”
咚咚——
眼看事态要升級,這當口卧室門被敲響了。高亞林在外頭說:“金澤?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想去廁所但我沒找到地方……”
金澤深吸口氣,沉聲道:“這就來,稍等。”
女人到底不敢在外人面前鬧事,大概是所謂“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思作祟,她的眼神恢複了一些清明,朝後退了一步,臉色蠟黃地露出了悵然的神情。
金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心裏湧起一股無力和無處落腳似的茫然,快步走了出去。
高亞林面前的門被猛然拉開了,金澤平淡地看着他,沒有笑:“廁所就在豬欄旁邊。”
“哪兒呢?沒看見……”高亞林怔了一下,眉頭微微蹙起,視線越過他的肩膀往屋裏瞄了一眼。
金澤邁步出來關了門——老式的舊房有高高的門檻,木門上還有老式的門栓。
待客用的廳堂屋梁下還築有燕窩,一只複古的櫃子放在正中牆下,上頭擺着靈位貢品,櫃子上的鎖十分別致,帶着繁複的花紋,鑰匙用一根繩子拴着吊在一邊,是把細長的銅匙。
這已經被淹沒在舊時光裏的古物,帶着這座屋子一起陷入泛黃的舊歷裏。金澤仿佛看到幼小的自己,趴在外婆腳下看她喂雞、趕鴨、去後院的柚子樹上摘柚子給自己吃。
幼小的自己匆匆跑過院落,門外站着穿着紅襯衣,梳着大辮子的女人。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眉目清秀,眼光明亮,那時候她也過得不大好,但卻沒有現在的神經質。
她還願意擁抱自己,叫自己寶貝。
那些時光統統飛快地從自己身邊溜走,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金澤帶高亞林走到豬欄旁一個用布簾子隔出來的地方。
左邊是豬欄,右邊是雞和兔圈,當然現在已經空了;中間用布簾虛虛隔出來的就是廁所,所謂廁所,也就是放了兩個木桶而已。
用不知道是什麽材質——活似稻草、沙泥攪拌混合出來的地面,踩上去很硬,整個空間彌漫着無法形容的氣味。
高亞林僵了幾秒,摸了摸鼻子:“那什麽,我還是去外面找個地方解決吧。”
金澤從見了女人一面後便似換了個人,總是挂着的笑容沒有了,也不再費心思勾搭高亞林了。他整個人渾身帶上了一股經久不衰的郁氣,無法化解,消沉在了這不大的院落裏,仿佛背後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拽住了,旁人就算只是看着也感到一陣窒息。
金澤借口也要上廁所,同高亞林一起出了院子,走到後院密密麻麻的竹林裏,高亞林摸了只煙出來遞給金澤,自己也拿了一只叼着。
金澤靠着牆,看高亞林背對自己放水。
他的視線越過男人的肩頭不知道落在什麽地方,仿佛只是發呆,又仿佛是看到了遙遠的過去。
高亞林說:“你們吵架了?”
金澤叼着煙沒說話。
高亞林道:“你弟弟長得像你嗎?”
“像。”金澤道,“他和我都像我媽。”
高亞林微微側頭:“你媽沒有其他親戚了嗎?”
金澤看了高亞林一眼:“你都聽到了吧?這房子不太隔音。”
高亞林算是默認了。
金澤腳在泥地裏劃了兩下,說:“外婆就她一個女兒,她是那個年代難得的獨生女。倒不是外婆不想生了,她老人家身體不好,扛不住。”
高亞林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點點頭。
金澤自嘲一笑:“我這兒也沒什麽稀奇事,就是老爸好賭又死得早,老媽沒有看男人的眼光,就這麽回事而已。”
金澤又自言自語:“那是他們,我不會活得像他們一樣的。”
高亞林系好褲子,走到河道邊洗了洗手。
這河水清澈無比,遠處有幾只鴨子撲騰着從水裏跳上了岸,搖着短尾巴嘎嘎嘎地走了。
高亞林蹲在原地,說:“別總盯着你手裏那點地方就以為是全世界了,擡起頭看看,世界還大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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